嘉柔点头道:“当然去,找点事情做,时光也好消磨些。”她的性子其实自由不爱被拘束,在南诏的时候也没人管,但到了李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规行矩步,实在是无趣得很。
用过早膳,嘉柔带着玉壶等人去王慧兰的住处,可是王慧兰竟然没在。下人说,王慧兰有事回武宁侯府了。嘉柔事先没收到消息,也没打算在此地久留,转身准备走。
忽然,李心鱼从树林间钻出来,头上还沾着草梗。她看到嘉柔,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四婶,纸鸢掉在树上了,你帮我捡。”
这个孩子一向不粘人的,嘉柔偶尔在院子里见到,她也都是避开,难得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来亲近她?旁边的下人劝道:“小娘子,郡主还要回去做事呢。您的纸鸢在哪里,婢子来帮您取。”
李心鱼却抓着嘉柔,不肯放手,目光十分执着。
嘉柔笑道:“无妨,我也没什么事,陪她去看看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便是。”
下人无奈,也只能应是。
李心鱼拉着嘉柔走了几步,看到四下无人了,才对嘉柔小声说道:“我听见母亲跟宝芝说话,说这样下去要完了。”
嘉柔一下警觉了起来,蹲在李心鱼的面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心鱼凑到嘉柔的耳边:“账本,有问题。二婶她们想要。”
嘉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的神情极为认真。这个孩子实在太早慧了,聪慧近妖。李心鱼没再说什么,而是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上次嘉柔看见宝芝将账本从一个隔间里拿出来,大体就是在位置。
“你要我偷偷去看账册?”嘉柔问道。
李心鱼重重地点了点头。
嘉柔无法全然相信一个孩子说的话,但李心鱼肯定听到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她年纪小,易于隐藏,普通人也不会对一个孩子有戒心。郭敏她们要李家的账册干什么?难道账册有问题?
不过这些日子,王慧兰的确一直没有把账册给她看过,还是防着她的。可这些账册就算是王慧兰在掌管,李绛也会定期查看,难道连他都没看出问题?
现下王慧兰不在,有李心鱼掩护,嘉柔倒是可以去一探究竟。
她们两个偷偷走到了隔间的窗户外面,李心鱼猫在墙根底下望风,嘉柔打开窗子,翻身进去。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附近,看着上面垂挂的书标,很快在一个匣子里,找到了前几个月的账册,打开来看。
她跟着王慧兰学了一阵,简单的收入支出,能看得出来。这上面别的记录没什么异常,独独有几笔很大的支出,涌向一家叫吴记柜坊的地方。柜坊可供商人存放大宗的钱币,并提供凭证,于异地提取,也就是时下所说的飞钱。还有的柜坊帮人放利,所收的利钱很高,大户人家,甚至官府都将钱交给柜坊放利。
这样看起来也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四婶,有人来了!”李心鱼在外面小声叫了句。嘉柔连忙把账册放回原处,再从窗户翻身出去,拉着李心鱼走远了一点。
李心鱼问道:“怎么样?可看出了什么?”
嘉柔摇了摇头:“从账册上看不出任何问题。是不是你多心了?”
“不是的,吴记柜坊有问题!”李心鱼着急地说道。
嘉柔更加吃惊了,怎么她连吴记柜坊都知道?
“小鱼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李心鱼咬着嘴唇,她不能说得再多了,说下去,连她自己都没办法解释清楚,反而会被当成怪物。诸如她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为何上辈子没有的人会出现在李家。她人微言轻,又不被母亲所喜,谁都不会相信她,只能先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
可眼下,她发现了这件事,若隐瞒不报的话,李家恐怕难逃上辈子的命运。她纵然再不喜欢李家,身上也留着李氏的血。这个家里,她唯独相信没有任何利益牵扯的四叔和四婶。四叔她很难见到,听说这阵子老有大夫来给他治病,只能寄希望于这个上辈子没有见过的四婶。
云南王的郡主,应该不是寻常的内宅妇人。虽然上辈子李家退婚,四叔没有娶她。
“我听到母亲一直提那家吴记柜坊,四婶去查一查。但是恐怕普通的查法也查不出什么端倪,您想想办法。”李心鱼说完,就转过身,一溜烟地跑远了。
嘉柔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远去,心中已经无法用震惊来形容。一个几岁的孩子,何以会知道这么多?就算一般的孩子早慧,也不可能连外头一个柜坊有问题都知道。难道她也……可这太匪夷所思了。嘉柔自己都还觉得上辈子也许就是她的黄粱一梦。但除此之外,又如何能够解释这个孩子所有的反常?
她回到刚才遇见李心鱼的地方,带着自己的人回到住处。左思右想,还是把玉壶叫来:“你暗中派我们的人,到都城里去打听一个叫吴记柜坊的地方,看看有什么问题。”
“郡主怎么突然要查一个柜坊?我听说这些柜坊大都背后有很深的势力,只怕看不出什么来。”
“先去打听打听,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嘉柔叮嘱道。她自己身上发生过匪夷所思的事情,所以对李心鱼的话,不免多了几分信任。万一真是牵连重大,也好提前有个防备。
玉壶点头应是,出去办了。
与此同时,郭敏到了刘莺的住处,让屋中的下人都退出去,还吩咐香儿守在门外。郭敏对刘莺说道:“王慧兰如今不在府中,我们为何不去拿账册?这样就知道李家放了多少钱在吴记。”
刘莺打开案上香炉的盖子,拨了拨里面的香片,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就算拿到账册,那上面的往来账目都是给李相公看过的,如何能够证明有问题?你这么冲动,反而会打草惊蛇。”
郭敏坐下来说道:“当初可是你主动找到我,说能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吴记柜坊是武宁侯府的钱袋子,还跟宫里的宦官勾结,收取高额的宫市。那些宦官将国库里的钱挪为私用,忽然遇到战事,补不上军饷,就将吴记柜坊的钱挪去国库。如今前线又要军饷,他们补不上那么大的空缺,只能用别人寄存的钱,早晚事发。到时跟着参与放钱的李家也脱不了干系。”
刘莺了然地笑道:“你何必说得这么冠名堂皇?说白了,你就是想借这件事扳道武宁侯府,至于李家如何,你又真的在乎吗?李昶负你,你早就心死了,想要离开他吧?”
郭敏定定地看着她:“那你呢?你是为何进入李家?我看你也没那么爱李昶,为何要委身于他?”
“我帮你达到目的,你别问我的来历,这样也算公平吧?”刘莺淡淡地说道。
郭敏看着她的肚子,说道:“这个孩子……”
刘莺伸手摸着肚子:“你不用怀疑,它是李昶的骨肉。不如此,李昶也无法全然信任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会后悔。你做好你的事,我们各取所需便是。”
*
在魏博节度使的治地魏州,全城都在戒严之中。虞北玄走进一家酒肆买酒,听到有人在议论前几日的那场战事。原本魏博军和卢龙军已经合围了李淳,他插翅难逃,谁知道王承元半路杀将出来,将人安全地带走了。
现在整个河朔地区都在传王承元的神勇,说他丝毫不输给原来的成德节度使。原本胜券在握的战事,平添了很多变数。
虞北玄静静听着,拿了酒,信步走出酒肆。常山找到虞北玄,小声地说道:“属下已经打听过了,广陵王的帐中,并没有玉衡先生。”
这么重要的战事,玉衡竟然不在他的身边?虞北玄眯了眯眼睛,眼下“他”正在蔡州的郊外练兵,无人起疑。此行的目的,是要刺杀广陵王,绝不能让其活着回都城。
虞北玄一直在找机会下手,可是要杀一主将,谈何容易。
“玉衡行踪向来诡异,也许藏在暗处不让你探查到踪迹也有可能。他绝对能猜到,舒王要暗杀广陵王,不可能不有所防备。否则王承元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再探。”
“是!”常山应道,又说,“主上,您真的要杀广陵王吗?若是事情败露……舒王怎么总要您铤而走险?”
虞北玄看了他一眼,眉间闪过冷色:“与虎谋皮,便要做好随时被虎所噬的准备。所以我不能亲自动手,要借魏博和卢龙两位节度使的手,杀掉广陵王。反正他跟舒王,我只能选一个。众所周知,我是舒王的人,广陵王便怪不得我了。”
“还,还有一件事。”常山支支吾吾道。
“何事?”
常山深吸了口气:“先前您遣散府中的女眷,那位曾被你救过性命的刘莺娘子去了都城,还跟,跟了李相家的二公子。”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何干?”虞北玄淡淡地说道。
“她传回消息,说李家四郎君的身世好像大有问题,跟被朝廷铲除的火祆教的圣女有关。若查出事情属实,李相会有大麻烦,也许连相位都保不住。”常山一五一十地说道。
“火祆教圣女?”虞北玄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她如何知道?”
“似乎刘娘子的父亲曾是火祆教的教徒,跟在那位圣女左右的,所以知道一些内幕。具体的她也没说,只道一有消息,就会传信通知您。若李四郎真是火祆教的余孽,也许郡主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您不高兴吗?”
虞北玄不置可否,负手往前走。他当然想把她夺回来。若李晔真是那样的出身,只怕李家大厦将倾。只是如今他自己也根基未稳,如何能庇护她?只有把这一趟的差事办好,尽快回到蔡州,才能筹谋接下来的事。
时间已剩不多了。
第78章 第七十七章
皇宫内的太液池旁,韦贵妃和徐良媛正闲庭漫步。韦贵妃比徐良媛虚长十几岁,但二人看起来如同姐妹一般。只不过贵妃雍容华贵,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气势上矮了大半截。
韦贵妃看着杏园里初绽的杏花,笑着说道:“春天来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铨选?”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恭敬地回道:“正是。这一届的进士里卧虎藏龙,想必会为朝堂输送不少人才。前面有个凉亭,您走累了吧?不如我们去里头坐一坐。”
韦贵妃微微点头,进到凉亭里。里头的茶床,茶具和水果摆放一应俱全,连香炉都飘出袅袅的炊烟。韦贵妃一看就说:“你有心了。”
徐良媛没说话,扶着韦贵妃坐下,命宫女来奉茶。
韦贵妃整理好裙摆,望着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怅然道:“有好一阵没见到舒王妃了,舒王说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宫记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关系还不错。那日宫中设宴招待长平和淮西节度使,你人虽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还是去东宫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绷紧,俯身道:“舒王妃不过来与妾身谈些家常小事,讨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后,妾身曾去过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闭门谢客,所以妾身也没见到王妃。”
韦贵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碗,低头笑了一下:“我听说那日在馥园,后院里闹出不小的丑事,居然让地痞无赖溜进去,还玷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宫看啊,舒王妃监管不力,治下无能,是该闭门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样,将东宫治理得井井有条,男人们也就能专心于前朝的事,你们说是不是?”
左右皆应是,还争相夸赞徐良媛。
“贵妃娘娘实在过誉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内之事。如今广陵王在前线杀敌,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选官,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韦贵妃赞许地点了点头,这时一个宫女快步走进凉亭,对着韦贵妃耳语了几句。韦贵妃神色不变,对徐良媛笑道:“成国公夫人进宫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礼告退,韦贵妃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这个女人非常聪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只怕馥园的事,也有她在背后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功劳。
当初凭借一个侍奉太子更衣的机会,便成功挤入了东宫。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统御东宫而无人不服。皇家虽然历来子息单薄,可东宫也实在太单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萧氏无所出不说,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训和奉仪多是生出女儿。难得生出儿子的,也因为年岁尚小,母亲身份卑微,再难与已成气候的广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将来荣登九五,广陵王必是下一任储君。
这位徐良媛步步为营,虽说现在看来是蚍蜉撼大树,但千里之堤可以溃于蚁穴,也不能小觑。
韦氏正想着,成国公夫人王氏已经被宫女带到凉亭中,“噗通”一声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语泪先流。
韦氏挥手让宫人都退到凉亭外面,皱着眉说道:“你这是干什么?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王氏跪挪到韦氏的面前,扯着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宁侯府名下的吴记柜坊,亏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闹到圣人面前,恐怕,恐怕……”
韦氏神情淡然:“当初我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太贪。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借着吴记柜坊大肆敛财,弄得坊间怨声载道,若不是舒王压着,参你们的折子早就在圣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宫,又有何办法可想?”
王氏跌坐在地上,复又爬起来,扯着韦氏的裙摆:“贵妃娘娘,您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阿兄之所以接下这桩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这几年也没少孝敬你们。可谁知河朔三镇大乱,天子出兵,广陵王为主将,一直催逼军饷。国库交不出军饷,宦官就逼阿兄。武宁侯府若倒了,那于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韦氏将裙摆轻轻扯回来,手靠在茶床边上,对王氏说道:“你还没看出来?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宁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当主将,你们便会无事,可广陵王抢了主将之位,便巴不得将你们一并拔除。如今,武宁侯之位和吴记柜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诉武宁侯,他若想保得性命,只能向李绛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闻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会帮阿兄吗?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着他站在舒王这边了?”
韦氏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宫的手里,他自己也……总之,你让武宁侯好好问问他,是明哲保身重要,还是儿子的性命前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