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李晔看着她俯在床上崩溃地大哭,想靠近又不敢,生怕引起她更大的反应。只能杵在床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了。
木景清和孙灵芫听到屋里的声音,连忙跑进来查看。看到屋中的情形,都吓了一跳。孙灵芫将李晔劝了出去,木景清则叫小二进来收拾。小二嘀咕道:“可惜了这粥和汤,我看那位郎君亲手熬了两个时辰呢。”
木景清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二就退出去了。
木景清坐在床边,轻声道:“阿姐,我肩膀可以借给你靠。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等哭完了,就赶紧好起来。”
嘉柔抱住他的肩膀,伏在他肩上大哭。
他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眶也慢慢红了,低声道:“阿姐,我知道你难过。可你也不能全怪姐夫。孙大夫说了,小娃娃中了毒,就算勉强生下来,肯定也是死胎或者先天不足。而且它越大,对你的伤害也越大。姐夫也是没办法啊,要他在你跟娃娃之中选,难道他为了娃娃不顾你吗?我昨夜看到他在后院,亲手埋了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小木马,眼眶通红。他也很难过呢。”
嘉柔哭得更伤心。她知道不能怪李晔,一切都是那个下毒的人所害。可她只能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悲伤难过都发在他身上,否则她会疯掉的。
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擦干眼泪问木景清:“我在蔡州的时候,老夫人明明说毒已经除了,为何孩子会中毒?”
木景清用袖子给她擦眼泪,说道:“孙大夫说,她们之前都想错了。以为你中毒尚浅,又发现得早,那时候娃娃也没有任何的异常。可随着它慢慢长大,才发现不对。它早就把你身体里的毒吸走,之后又会发作,所以那时你才会那么痛苦。”
嘉柔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么说,我中毒的时日应该比老夫人说得要长许多?是不是这样?”
木景清点了点头:“恐怕在南诏的时候,就有人在下毒了。可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王府里没有外人,难道是那个柳姨娘搞的鬼?那也太可怕了,我们竟然都没有发觉。我已经写信告诉阿耶和阿娘,要他们彻查。”
嘉柔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柳姨娘为何要害她?
前世她应该也是中毒了,所以一直不能怀孕。后来没有再被下毒,所以体内的毒素慢慢消失了,才有了那个孩子,说明中毒并不深。这辈子显然比上辈子要严重,从南诏到长安,这毒一直没有停止过。
玉壶是绝对不可能下毒的。陪嫁的那些婢女和仆妇,也没机会接触到她的贴身之物,她用的都是从南诏带来的……她忽然愣住,阿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从南诏给她寄送大堆的东西,香料,药草和澡豆,她也一直在用。若说区别,这就是上辈子跟这辈子的区别。
难道……毒就下在这些东西里头?
“阿弟,我问你,你离开南诏的时候,阿耶和阿娘真的一切都好吗?”嘉柔认真地问道。
木景清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回答道:“都很好啊。”
“就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也许是他们瞒着你,不想让你知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被你忽略的细节。”嘉柔又问道。上辈子,阿娘跟她之前只是互通信件,一次都没有见过。阿弟来看她,也是每回都说家里好。后来南诏被攻破,阿耶和阿娘已经无家可归,宁愿居于蜀中都不肯来找她……
她一直以为是他们怪她,可如果那个时候阿娘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者快死了呢?嘉柔的心猛地收紧,眼睛直盯着木景清,希望他能快点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将她这些零星的念头串起来。
木景清喃喃道:“你这么说的话,是有些奇怪。常嬷嬷好像偷偷去请过慧能老头,但是他云游去了,就没请到。”
是了!有什么事需要请到慧能大师?肯定是请他去看病的!
嘉柔抓着木景清说道:“阿弟,我怀疑下毒的人,是要暗害阿娘。我现在不能骑马,你马上回南诏去,最好能请动孙大夫与你同去。那毒普通的大夫肯定看不出来,所以常嬷嬷才要去找慧能大师。”
木景清听她所言,十分震惊。可转念想想,下毒之人害阿姐做什么?的确是阿耶和阿娘才更有可能!
“可阿姐,你这儿……”他迟疑道。
“你别管我!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的。”嘉柔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手握紧成拳,“我一定会好好活着,让做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
孙灵芫带着李晔走到楼下的大堂,看了看他的手,默默去拿了药箱过来。李晔坐在食案边,一只手按着额头,任由孙灵芫为他上药包扎。
他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孙灵芫说道:“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郡主难免心痛。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李晔摇了摇头,黯然道:“是我无能。没办法保护她和孩子。如果我早点发现,也许孩子……”
孙灵芫一边包扎一边说:“记得以前在山上,师兄带着我和阿兄去山林中练习射箭。阿兄贪玩,非要去追一只兔子,后来差点迷路,天黑都没有回来。还是师兄找到了哇哇大哭的他,把他背回来。老师要责罚,师兄就跪在那里替阿兄求情,说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没有保护好我们。”
山中的日月,大概是他们此生最无忧无虑的光景了。老师虽然严厉,但也教给他们立世的根本,谋生的手段。她现在最想回去的,就是那段时光。
“师兄,你总习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哪能面面俱到呢?谁会想到那下毒之人如此阴损,你别太苛责自己了。”孙灵芫叹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我检查过了,在郡主体内的应该不是普通的破血丹。但这里条件有限,我暂时无法一一分辨。还需一点时间。”
李晔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内卫进来,伏在他耳边说话。
“有这种事?”李晔脸色一变,看到孙灵芫,没有继续说,只跟着内卫去了门外。
孙灵芫便提着药箱到后面的厨房去了。
这里有个药炉,她让小二在此煎药,又不放心,亲自来掌着火候。她其实好生羡慕木嘉柔,能将一向清冷矜持的师兄逼到近乎崩溃,必定是心里爱惨了她吧。
木景清从楼上跑下来,四处找不到孙灵芫,听说她在后厨,立刻找过来,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说道:“你能跟我回一趟南诏吗?有很紧急的事。”
孙灵芫皱眉:“我去南诏做什么?你放手。”
“我刚才跟阿姐说话,发现这毒可能不是下给阿姐的,是下给我阿娘的!可能我阿娘的情况,比阿姐还要严重。你就当发发慈悲,跟我走吧?云南王府肯定不会亏待你的。”木景清诚恳地说道。
孙灵芫觉得他莫名其妙,要甩开他的手。木景清干脆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没时间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先跟我走。”
第93章 第九十二章
木景清将孙灵芫抱到后院,着人去备马车。
孙灵芫怎么肯乖乖就范,她伸手袭击木景清的头部,被木景清轻易地躲过。她又要攻击木景清的颈部,木景清把她放下来,一把抓着她的手:“我就是请你去救人,你用得着下狠手吗?”
“我要去都城,不会跟你去南诏。看在你是师兄内弟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要再得寸进尺。”孙灵芫冷冷道。
木景清皱眉看着她。其实他可以把她直接打晕了带走,但是这个女子性格倔强,就算把她绑到了南诏,没有办法让她心甘情愿救阿娘,也是枉然。
“要怎样你才肯答应?我阿娘可能真的会死的。”他重重地说道,“若寻常的大夫有办法,我也不会找你。”
孙灵芫双手抱在胸前:“别这样看着我,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我留在此处,也不全是为了救人,还有要去长安见兄长的私心。所以我不能去救你阿娘。若这世上人人得了重疾,便要我千里迢迢去救,我岂非要累死了?”
“你!简直是铁石心肠!”木景清气道,“说你是女菩萨的那些人一定是眼瞎!”
孙灵芫不为所动,任由木景清气呼呼地走了。
此时,李晔跟护卫站在客舍后面的廊下,这里临近马厩,没什么人,方便说话。刚才李晔之所以从屋中出来,因为护卫说道孙从舟失去了踪影,他不想被孙灵芫听见。
护卫道:“那日孙大夫到城中买药,而后就一直没有回到王府。我们已经在城中找了两日,都没有查到他的消息。另外二郎君已经被押入刑部的大牢候审。”
李晔神色略有些疲惫,最近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到达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不过是在强撑着而已。到底是什么人会抓走孙从舟呢?他在民间和都城都没有什么名气,莫非是有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抓走他?
若如此,需得尽快赶回都城才是。但瑶光却不适合跟他们一起去了。
护卫又说道:“另外东宫的徐良媛传话给您,让您做好准备,贵府可能会有大麻烦。”
“什么麻烦?”李晔接着问道。
“这次二郎君出事,有人落井下石,向圣人告发当年火袄教圣女跟李相有私情的事,还说二人育有一子。前几日,圣人将户部侍郎和李相叫进宫中,严厉训斥了一番。李相为避风头,这两日称病在家。”
火袄教当年大兴之时,在都城有数十个处所,教徒达上万人,延光长公主和太子妃也曾是教徒之一。后来延光长公主出事,牵连甚广,火袄教逐渐衰败下去,更是被定为邪教,在都城之中销声匿迹,怎么父亲会跟火袄教的圣女有关系?
此人的目的是要重提火袄教,还是延光旧案?
“姐夫,你在这里,要我一顿好找!”木景清终于找到李晔,李晔便先让那个护卫退下去了。
“怎么,找我有事?”李晔问道,“可是你阿姐……”
木景清连忙摇了摇头:“阿姐无事。倒是我刚才跟阿姐说话,觉得这次的事有些不对劲。”
李晔沉吟片刻:“说来听听。”
“阿姐说,那毒可能不是下给她的。我想想也是,阿姐从小生长在南诏,从没有与人结怨,别人为何要害她一个小女子?也没有任何好处。可能是要暗算阿耶或者阿娘,阿姐只是受了牵连。我们想让孙大夫一起回南诏,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可她死活不肯。想来想去,也只有请姐夫帮忙了。”木景清重重一拜。
李晔觉得嘉柔的分析有道理。云南王战功彪炳,驻守边境多年,树敌不少。云南王妃年轻时在都城又是数一数二的佳人,引得当朝的太子和舒王都为她倾倒。若说嘉柔是在云南王府就中的毒,倒是有可能是被牵累的。
瑶光说此药无色无味,一般的大夫可能都发现不了。
“听闻崇圣寺的慧能方丈,也十分精于医道。”李晔建议道。
“的确。可阿娘派人去请过,慧能老……大师云游去了,不知归期。我就是担心她中毒已深,不能耽搁,所以才想请孙大夫去看看。”木景清委屈地看着脚尖。
他是云南王世子,又素来骁勇,其实平日对他暗送秋波的女子也不少。可偏偏遇到孙灵芫,真是半分不给他脸面。他感觉到深深的挫败感。同时心中又暗自拿自己跟李晔对比了一番。
他虽然不太通男女之事,但看得出来孙灵芫对李晔可不仅仅是师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她对旁人都冰冷如霜,唯独待李晔不同。他跟李晔之家,不仅仅差了年岁,还有气质,阅历以及举止。大概看起来就像个毛头小子吧。
李晔无法替瑶光决定去留,但瑶光如今不合适再去都城,卷入这趟浑水里。他有种预感,一阵巨大的风暴将要席卷长安。身在风暴圈以外的人,还是不要再踏进去了。
他对木景清说:“我与她说说,但未必能说动她。你等我的消息吧。”
木景清高兴地应好。由李晔去劝,至少就有六七成的把握了。
孙灵芫仍是在后厨里面看着药炉,那炉子上放置瓦罐,她一只手拿蒲扇扇着,另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发呆。直到看见走进来一个清瘦挺直的身影,站定在她面前。
孙灵芫连忙站起来:“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君子远庖厨。”
“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李晔说道。他的气质十分随和,可眼神里时常透露出淡泊疏离,其实是很难靠近的人。他的心更是如海一样,深不可测。
“师兄尽管说,我尽力便是。”孙灵芫想也不想地就应下来了。同门之时,她和阿兄受了师兄那么多的照拂。若不是父亲临终之时所说的事,阿兄也不会无法面对,选择离开。
等李晔说明了来意,孙灵芫道:“师兄希望我去南诏?可是阿兄他……还在都城等我。”她只能拿孙从舟当做借口。其实是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的身边。当年一别,便是数年不见。好不容骊山重逢,却又只能匆匆聚散。
她有时觉得人生无常,不知下一次的别离会不会就在眼前,所以只想珍惜当下,不去计较太多感情的得失。
“我刚得到消息,开阳已经离开都城了。所以就算你去,也遇不到他。”李晔平静地说道。他不得不撒这个谎,否则也是多一个人担心。孙从舟的下落,他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会告诉孙灵芫。
孙灵芫垂下头,半晌才开口:“既然如此,若师兄希望我去,我便去。可云南王妃中毒的程度恐怕比郡主深得多,或许我也无法救她。”
李晔看着她,平和地说道:“你肯去,我已经十分感激了,至于结果,是天命。若他日你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玉衡能力所及,定不推辞。”
孙灵芫摆手道:“师兄,你言重了。回去以后,记得自己万事小心。”她有意提醒李晔当年之事,又觉得知道此事的人几乎都不在了,恐怕最后也会尘封入土,再不被人提起。
而她和阿兄,说白了只是被父亲收养的两个孤儿,父亲也从未提过要他们报仇之事。只是中间隔着人命,隔着那么多的恩怨,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
木景清和孙灵芫当天就收拾了东西,离开洛阳。嘉柔身体还虚弱,又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也没有去送他们,由李晔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