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泊烟
时间:2018-10-12 09:45:54

  堂屋里只剩下李绛和李晔,李绛拍了拍身侧,说道:“四郎,来,坐这儿。”
  李晔依言走过去,挨着李绛坐下。他垂眸看着地面,目光如深潭一般。没有人知道贞元帝最后跟李绛说了什么,李晔在东宫里枯坐着,脑海中白茫茫的一片。
  后来终于等到陈朝恩,要他去扶李绛出宫。父子两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皇宫,沿路上不少宫人都看见了,在他们背后议论纷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年之事,有为父不察之过,这二十多年对你也未算尽责。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李家之子,这点不会改变。你不可被那些人今日所言而影响。”李绛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晔很少有这样跟他并肩而坐的机会。李绛在家中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无论夫妻还是父子之间,相处得都像是上下层一样。李绛看重家风,注重长幼尊卑,克己复礼,因此少了股人情味。
  “人情味”这三个字,恰恰是李家最缺乏的东西。李晔想起当初去南诏的时候,他坐在市集的茶肆里,看到嘉柔和木景清姐弟两个打闹,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往,便心生羡慕。也许那时开始,他便企及那份温暖吧。
  “父亲,我真的是……?”
  若他当真不是李氏的血脉,如何还能安然呆在李家,以李绛之子自居?之后,外面的谣言会越来越多,家里的人早晚会知道。
  李绛捏住他的肩膀,十分用力:“你记住,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有我在,你便是我的儿子,家里没人敢置喙。大郎不够敏锐,二郎刚愎自用,你的性子是三个嫡子当中最沉稳的,才堪大用。此番不管圣人最后作何决定,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我输了,你们还没输。别忘了,你不仅仅是李晔,还是玉衡,白石山人的弟子。不到最后,未知胜负。听明白了吗?”
  李晔郑重地点了点头。
  贞元帝曾经在短短几年之内换过十几个宰相,李绛已是在位时间最长的。这个文官之首,其实并不好当,动辄得咎。李绛之所以能做得长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有卷入党争。这恐怕也是贞元帝最后没有做出处置的原因。加上贞元帝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只想把江山好好地移交给继任者。此时大动干戈,打破朝堂上的格局,于政权移接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郑氏命下人端了食案进来,看到父子俩坐在一起说话,还觉得惊讶,但同时又十分欣慰。李晔这些年一直都不得宠,被两个兄长压着,此番家里接二连三地出事,李绛好像更看重他了。
  她就是没多少见识的浅薄妇人,哪里知道今天宫中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用过晚膳以后,她还把李晔叫到自己的住处,问道:“广陵王是不是回来了?”
  李晔正在考虑如何应对舒王的事,随意点了点头。
  郑氏拉着李晔说道:“四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你阿姐回家好几趟,说在广陵王府里过得并不好。那个郭氏,仗着广陵王的宠爱和这回卫国公在河朔立下的功劳,几乎要爬到她头上去了。你与广陵王素来交好,可要多劝劝他,善待你阿姐啊。”
  从前,李晔只觉得母亲眼皮子浅薄,如今却觉得她实在是没心没肺。今日的事,换了别府的主母,第一时间想到的,应该是问宫中发生了何事,会否对家主的前程有影响。而母亲关心的,居然是这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也不怪父亲无法将家中的事托付给她。
  他现在没有心力应付郑氏,只道:“我带着嘉柔一道回来的,暂时将她安置在骊山别业。明日我还要出门去看她,母亲说的事,我记下了。”
  郑氏见他毫不上心,不肯放人:“四郎,你可只有这么一个阿姐,不能不管她。你不知,那个郭氏她仗着是卫国公的女儿,可半点没把你阿姐放在眼里……”
  “母亲。”李晔站起来,口气隐隐含怒,“您若真有心,就该知道,凭我跟广陵王的那点交情,还不足以插手他府中的内务。阿姐出嫁的时候,我已经再三提醒过她,皇室中人,尤其是广陵王这样的身份地位,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她一人。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是别做广陵王妃了。”
  “你这孩子,我说两句,你怎么还着急了……”郑氏喃喃道。
  李晔径自行礼告退。
  郑氏能有什么心思,无非是李慕芸在她面前添油加醋,想让家里去帮她争地位。可家中现在是什么光景?李昶下狱,父亲被舒王针对,她还只顾着自己。李晔以前念着骨肉之情,还明里暗里帮帮她,可如今,却只有心寒。
  第二日,嘉柔在城门一开时便入了城,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李绛可能要被罢相的事情。他们的马车刚在家门前停稳,就看见另一辆马车飞奔而来,李慕芸扶着婢女,着急地从马车上下来。她双目通红,见到嘉柔有些难堪,也顾不上打招呼,就火急火燎地入府了。
  嘉柔没有她那么着急,落在后面,扶着玉壶慢慢往里走。她昨夜腹痛,没有睡好,今日脑袋有点昏沉沉的,看上去人也憔悴。李府的下人刚迎了李慕芸进去,又看见嘉柔回来,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的。
  李晔原本坐在房中静思,听到下人禀报,连忙出来接嘉柔。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脸色还这么差?”李晔扶着她,几乎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若不是旁边有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直接将她抱起来了。
  “我没事。”嘉柔放心地靠在李晔的身上,边走边说道,“昨日进宫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今日一入城,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大人要被罢相的事,连阿姐都赶回来了。”
  李慕芸回来,不是在乎李绛,而是在乎自己的地位会不会被影响。李晔懒得理她,只将昨日在甘露殿的事情对嘉柔说了一遍,当然隐瞒了关于自己身世的那一部分。
  “舒王忽然离开,圣人最后也没有明确表态要如何处置父亲。今日街头巷尾的流言,想必是有心人传播出去的。”李晔说道。昨日他被身世弄得措手不及,一直陷在自己到底是谁的情绪里。
  后来在堂屋,父亲的一席话倒让他豁然开朗了。无论他是谁,这盘棋还没下到最后,不能中途退出。而且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否则便功亏一篑。
  所以今日,他就释然了。
  他们回到住处,屋中摆设一如离开时一样,半点没有动过。李晔扶嘉柔坐在榻上,又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水是温热的,嘉柔喝下去,只觉得腹中也暖和许多,说道:“我就猜到是舒王要对付你们。昨日玉壶回来,给我一封阿娘写的信,信中提到许多往事。”她把信拿给李晔看,“你可知,舒王曾与太子妃萧氏有私情?”
  李晔神色一凝,仔细看信中所述。他只知当年延光长公主一案,让东宫彻底失势,舒王一飞冲天,并借机铲除异己,朝堂的格局尽数改变。恐怕背后的主导者就是舒王。然而舒王竟与太子妃有私情?他的感觉和嘉柔一样,若此事深挖下去,必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对了,昨日你可有见到张宪?”嘉柔问道,“我让云松去找张宪,张宪好像知道什么,让云松在米铺等他。可最后云松没有等到他。”
  李晔摇了摇头:“我回来后还么见过张宪,凭他的身份也无法入宫。莫非舒王中途离开,与他有关?我怀疑失踪的开阳也在舒王手里,只是不知舒王要干什么。”
  孙从舟是开阳,孙灵芫是瑶光,他们是同门。虽然在洛阳的时候,嘉柔正在经历丧子之痛,但她知道了孙灵芫的身份,便不难猜到孙从舟的。
  “难道舒王已经查出了你的身份?我总觉得这些事之间是有关联的,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离开长安避避风头吧。”嘉柔担心地说道。
  李晔坐在她身边,伸手抱她入怀,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觉得我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且舒王跟东宫之间,必有一战。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
  嘉柔知道说不动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前世他辞绝了高官厚禄,避世隐居,又因为虞北玄起兵而拖着病体残躯再度出山。在他心里,这天下的分量实在太重了。而她所能做的,只是陪伴在他身侧,为他分担。
  他们在屋中说话,玉壶在门外守着。她看到云松气喘吁吁地跑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在追你?”
  云松跑得太急,双手按在膝头,断断续续地说道:“舒,舒王府的人来了,要见四郎君。”
  玉壶一怔。里面的人已经听到,嘉柔下意识地握住李晔的手,对他摇了摇头。
  李晔轻轻地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若已经知道,不是我避而不见就能躲过去的。别担心,或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他好歹是舒王,青天白日,也不会对我如何的。”
 
 
第101章 第一百章
  李晔走到堂屋,看到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那个年轻人正是舒王身边的齐越,他看到李晔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小的齐越,见过四郎君。”
  李晔回了一礼,齐越侧过身不敢受。昨日舒王回了府邸,就让他找当年延光长公主府幸存的人,还有参与办火袄教一案的人,自己审了一夜,连齐越都不让呆在身侧。
  天亮以后,齐越看到舒王失魂落魄地从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又哭又笑的,好像在说什么终于有儿子了。齐越从没见过舒王这个样子,本还想问问是那句话的意思,舒王就派他到李府来了,说要见李四郎。
  李四郎不过是个刚考上功名的小人物,居然能得权倾朝野的舒王点名召见,耐人寻味。
  齐越跟在舒王身边多年,自然猜到这个李四郎的身份恐怕没那么简单,才不敢受他这一礼。
  “不知几位来,有何贵干?”李晔客气地问道。
  齐越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四郎君先看看这个,然后决定要不要跟我等走一趟。”
  李晔将东西接过,一眼便认出那是孙从舟的贴身之物。看来孙从舟果真在舒王的手里。
  “我与你走一趟便是。”李晔握着东西,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就请吧。”齐越抬手,让李晔先行。
  李晔觉得这人对自己也太过恭敬有礼了一些,丝毫不像是舒王府平日跋扈的做派。他倒不惧跟舒王对上,这些年,他对此人的性情也算有些研究。反正也要想办法从他手中救出开阳,倒不如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马车载着李晔离开坊口,却没有向舒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驶去,反而是去往馥园的方向。怎么不在舒王府,反而要在馥园见他?倒像是要可以避人耳目一样。
  馥园内,高低错落的乌瓦浮动着日光,石径小道的两旁种满了牡丹,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有些花开正艳,有些已经凋零了,满园都是草木的香气。
  都城里的人酷爱牡丹,有条件的人家总要种上几株。但是牡丹娇贵,不好养活,因此像这样大片开放的牡丹,都城里也没有几处。
  李谟穿着燕居常服,戴着黑纱幞头,怀中抱着只白猫,正悠然坐在凉亭里,想个普通的士大夫。可走近了,就能发现他眉宇之间的杀伐之气,是久居上位的沉淀。凉亭里没有旁人伺候,只一个小厮蹲在茶炉前,用扇子小心翼翼地扇着火,生怕弄出太大的声响。
  李谟正想事情,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走进来的人,眼尾略略一挑。这就是他的儿子。他表面故作镇静,其实心潮起伏,极难抑制激动的情绪。这么多年,这个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一无所知。那么多话,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齐越把人领来,就躬身退下去了。煮茶的小厮,冲了两碗茶,摆好茶碗,也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花园,春光明媚,花团锦簇,却只有他们二人在赏。
  “你坐吧。”李谟抬手道。手中的猫慵懒地叫了一声,毛皮发亮,白白胖胖,模样十分敦厚。
  李晔行礼,而后坐下,也不拐弯抹角:“不知舒王今日召晚辈前来,所为何事?孙从舟的东西,为何会在您的手上?”
  他这是明知故问,李谟便答道:“自然是本王抓了他。”
  “不知您为何要抓他?我素来身子不好,内子花了很大的工夫,才将孙大夫请来为我看病。只不过晚辈的这位朋友并不是朝堂之上的人,行事也未必遵循尊卑章法,若是无意中得罪了舒王,晚辈先行赔个不是,请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舒王将猫放在地上,径自问道:“你为何身子不好?”话出口,坐在对面的李晔微愣,李谟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唐突了,低头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
  “昨日,甘露殿上那两人所言,你就从未怀疑过?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李谟又问道。
  李晔淡然地笑了笑:“劳您挂心。不过晚辈身世如何,似乎都与您无关吧?你要如何才肯放了晚辈的朋友?”
  李谟转头看着院中的牡丹,淡淡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抓他?他的养父乃是当年尚药局的奉御孙淼,我为了弄清一些事,才抓他审问。”
  李晔心中一动,孙淼?那位医术高明的孙奉御不是很多年前就畏罪自杀了吗?尸体还在在曲江打捞上来的。李晔与开阳虽是同门,但对彼此的家世却没有过问,对这些事,自然是不知情的。
  李谟缓缓地说道:“当年东宫太子妃萧氏,产下一子,让孙淼抱出公主府。孙淼与火袄教的圣女乃是同门师兄妹,他自知无法庇护那个孩子,就将孩子托付给了圣女。而在不久之后,李绛便抱着新出生的四子,到火袄教求治。”
  李晔听着,浑身慢慢僵硬:“舒王到底要说什么?”
  李谟看着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一时变换许多情绪,最后提起口气说道:“而你就是那个孩子。”
  桌上的茶碗“砰”地跳起,洒出些水来。李晔起身时,膝盖不小心撞到了茶案,可他也不觉得疼:“如此谬言,究竟是何人告诉您的?事关皇室秘辛,舒王还是查明得好。”
  “谬言?”李谟笑了笑,“我派人将过去公主府和火袄教的旧人找来,又细细地盘问了刘莺,所有人都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孙淼从公主府抱走的孩子。我听说孙从舟两年前就帮你治病,可是后来忽然不治了。正因为孙淼病逝,将真相告诉了他,而你是他杀父仇人的孩子,他如何还肯再救你?虽不知那骊珠郡主用什么法子又说动了他,但你应该就是萧氏的孩子。”
  “我不是!”李晔忽然提高声调,手捏得骨节泛白。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有说一半的道理。李谟接着道:“你是本王与萧氏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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