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闻言,更是惊得倒退了一步,脑海中仿佛落了个响雷,耳畔嗡嗡作响。崔氏在信中所言全都跃入他的脑中,舒王和萧氏当真……?可这跟他有何关系?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谁能证明他就是那个孩子?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李谟看到他的表情,也没想他立刻就能接受,从容地说道:“本王已经确定,你就是本王之子。但因这那些陈年旧事,本王要光明正大地认你回来,恐怕不容易。今后,你若想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自有本王为你保驾护航,也没有人再敢看轻你。至于李家……李绛对你终有养育之恩,此番,本王就暂且放过他。”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高高在上,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舍怜悯。李晔想起昨日李绛对他说的话,慢慢笑了出来,恢复冷静:“舒王不觉得可笑吗?时隔二十多年,当事人都已不在,凭那些没有亲历的人所说的几句话,您就相信我是您的儿子。万一弄错了呢?万一有心人利用您呢?总之,晚辈是万万不会信的。”
“你!”李谟皱眉。寻常人若知道是他舒王的儿子,恐怕早就感激涕零地扑到他的脚边,争抢着要与他相认了。可李晔是什么反应?冷淡,疏离,甚至还有不屑?难道有他这个生父,不比李绛强数百倍?不知好歹的小子。
“若舒王今日要晚辈前来,便是说这些,晚辈听完,也该告辞了。”李晔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亭。李谟叫了他两声,他却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齐越从花丛里走出来,对李谟说道:“可要属下去把公子追回来?”
李谟沉着脸,重新坐下来:“不必了,等他自己想通吧。虞北玄何时到都城?”
“应该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齐越回道,“明面上是圣人要他押着上回流民的贼首和这次河朔的降将一起进都城处置。所以沿途上都需要打点,要耽误些工夫。”
“嗯。今日的事情,不准让舒王妃知道,否则本王饶不了你。”李谟的眼角闪过一道寒光。
“属下明白。”齐越拜道。舒王妃知道舒王不少事,而且也在为舒王效力。若她知道舒王有个私生子,二人肯定要离心。一个无法掌控的女人,远比那些朝官来得危险。所以今日,舒王才在馥园见李晔。
可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也非常震惊。谁能想到,这个相府一直不受宠的四郎君,籍籍无名,竟然是舒王和元太子妃的私生子。这么一个惊天的秘密,若是被揭开,将在宫中掀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
嘉柔原本坐在住处休息,让玉壶和秋娘把从南诏送来的那些衣料,胭脂水粉还有澡豆都收拾了出来。玉壶知道嘉柔中毒的事情,秋娘却不知道,以为她们要把这些东西处置了,惋惜道:“多好的东西啊,都是簇新的,怎么要扔了?”
玉壶把东西抱在怀里:“谁说要扔了?只是拿去洗一洗晒一晒,我们郡主几月不在,都落了灰。”
秋娘嘴角动了动,心想东西都好好地收在箱笼里头,怎可能落灰。
玉壶把东西都带到后罩房里,归置到一起,又找了个小丫头,问道:“这城中可有用药识药的高手?郡主有瓶宫里的药丸,成效甚好,想知道里面都放了哪几味药材,自己做一些。”
那小丫头说:“玉壶姐,这宫里的药,自己可不能乱制的。被官府知道了,可是不小的罪名呢。而且哪宫哪府从尚药局拿了药,都是有登记在册的。”
玉壶笑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事。那我问问这药为何有效,总成的吧?”
小丫头想了想:“城中倒是有位专治妇人科和小儿科的莫大夫,见多识广,医术十分高明,达官显贵家中也常排队请他看病。就是他不好请,恐怕这点小事也不能请动他。我再帮你打听打听旁人吧。”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玉壶打发了小丫头,将听到的回禀给嘉柔。
嘉柔喝了口水,目光冷冷地看着桌面。阿娘已经远走南诏,有些人还是要处心积虑地陷害她,以致自己的孩子无辜受累。她此番回来,便是要报仇的,因此绝不能放过那幕后之人。无论那人身份何等尊贵,她都要讨回公道。
“郡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玉壶问道。
“暂时不要声张,你将胭脂水粉和澡豆都换了,衣裳也全部换洗。至于那些旧的,等找莫大夫确认其中的成分后,暂时留着,还有用处。”嘉柔吩咐道。
玉壶为难:“可那莫大夫不容易请到,要不还是等孙大夫回来吧?”
“孙从舟的医术虽然高明,但多是诊的疑难杂症。像这样的宫中秘药还有女子的病症,想必还是那位莫大夫更精通一些。不着急,你先去打听……”嘉柔话刚说到这儿,就听到门外秋娘的声音:“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我有事情禀报郡主。”
嘉柔示意玉壶出去看看,秋娘一见到玉壶就说:“我刚从夫人那儿回来,三娘子这趟回府没那么简单,好像是被徐良媛赶回来的。她一直在夫人那儿哭,说自己受了相公一事的牵连,广陵王要休了她。”
第102章 第一百零一章
玉壶将秋娘的原话说给了嘉柔。
李绛的处置虽还没下来,但是皇城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捧高踩低也不奇怪。但说到广陵王,怎会轻易地休了李慕芸?嘉柔是不相信的。且不说李晔跟广陵王的那层关系,单是广陵王为了自己的贤德之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休了发妻。
肯定是李慕芸做了什么,惹怒了那对母子。
嘉柔扶着玉壶站起来,叹了口气:“四郎不在,我去大家那里看看吧。好歹帮着出出主意。”
玉壶道:“您自己的身子还没调养好呢,没得操心他们。三娘子也未必领情。”
“领不领情是她们的事。到底是四郎的阿姐,我不能装作漠不关心。”嘉柔淡淡地笑了笑。
玉壶觉得,郡主跟以前又不一样。虽说在南诏的时候,就变了很多,可现在越发沉稳淡定了,有种很可靠踏实的感觉。
他们一行人到了郑氏的住处,远在门外就听到了里面的哭声。苏娘走出来,向嘉柔行礼,怅然地说道:“相公刚走,狠狠训斥了三娘子一顿。三娘子觉得委屈,夫人正在劝呢。”
玉壶往里看了一眼,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听秋娘说,广陵王要休妻?”
“哎,说起来其实也是误会。昨日广陵王回府,直接宿在了郭氏的房中,今日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三娘子想见广陵王,可被郭氏拦着,两个人起了口角。广陵王醒了之后,郭氏就向他告状,说三娘子不识大体,广陵王不在府中的时候,多番欺凌她。两个人在府里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有人去告诉徐良媛,她就把三娘子赶回来了。”
嘉柔觉得李慕芸真是没有脑子。卫国公刚在河朔立了大功回来,天子少不得要大加封赏,反观李家,四面楚歌,她这个时候跟郭氏争长短,岂不是自取其辱?而且听说昨日广陵王是不奉召入宫,天子还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徐良媛把李慕芸赶回来,看似为了给广陵王出气,实则也是怕李慕芸不懂事,真的继续触怒了广陵王,对双方都不好。若是论对人心的认识,李慕芸差这个婆母太远了。
嘉柔让玉壶等人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屋中。李慕芸正靠在郑氏的怀里哭,声音断断续续的:“母亲,您说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好端端地被郭氏分了宠也就罢了,广陵王和徐良媛全都向着她!就因为他们说父亲要被罢相,卫国公跟着广陵王立了大功,所以女儿就一文不值了吗?”
郑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伸手抚摸着她的背,看到嘉柔进来,问道:“四郎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家中出了事,她还是只能找李晔商量。
嘉柔坐在一旁:“刚才舒王府来人,请郎君过去了。既然阿姐回来,不如在家里多待几日,也好陪陪大家。”
李慕芸没好气地说道:“呆在家中做什么,等着整个长安城看我的笑话吗?我可是堂堂的广陵王妃,被徐良媛赶回来,没有脸再自己回去了。母亲,他们都不帮我,您和阿弟一定要帮帮我。等阿弟回来,你们去一趟广陵王府,让阿弟说服广陵王来接我,好吗?”
郑氏也马上答应。那日她跟李晔只是提了一嘴,李晔就告诫她不要插手广陵王府的内务。现下她也不能替李晔应下来。
嘉柔原本只是想来看看,并不想插手李慕芸的事。上辈子李慕芸在广陵王登基后,也是封了个妃位的。不过想想也是,她这样的心胸气度,的确不能母仪天下。何况她和广陵王还是同姓,当初就是广陵王力排众议,她才能当王妃,风光了几年。
“阿姐可知,徐良媛为何要赶你回来?”嘉柔问道。
李慕芸撇了撇嘴,委屈道:“不过就是看我们李家失势了,捧着郭氏那个女人罢了。郭氏还诬陷我,说广陵王出征时,我虐待她。我几时虐待她了?她想来请安便来,不来我也没说过半个字。”说到这里,李慕芸又忍不住,嘤嘤地哭了起来。
“徐良媛并不是帮着郭氏,而是想让阿姐回来,冷静冷静,摆好自己的位置。上次你回府,难道不是徐良媛来接你回去的?想必回去的路上,徐良媛跟阿姐说了不少话,阿姐都没有听进去吧?”嘉柔问道。依照孝贤太后的作风,肯定会提点李慕芸几句。只是不知李慕芸是忘性大还是眼皮子浅,竟把她一番苦心抛诸脑后,她自然会生气。
李慕芸偏着头,古怪地看着嘉柔:“你怎么知道?”
嘉柔低头抚平了长裙上的褶皱,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莲纹刺绣,淡淡地说道:“阿姐怎么不想想,当初若没有她的首肯,广陵王能将你娶为正妃?既然她认可你,除非你犯下大错,否则她是不会让广陵王休妻的。对皇室那说,那并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广陵王身处权力中心,不得不靠联姻来拉拢关系。你身为广陵王妃,一不能震慑郭氏,让她服从于你,二不能平衡府中的关系,给广陵王添麻烦,实在是你的失职。徐良媛让你回来,其实也是保护你,不让事情愈演愈烈。”
李慕芸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看着嘉柔的目光也不一样了。
她以前听说骊珠郡主骄纵无知,性子野得像男孩子,还好奇怎么阿弟那样的秉性,竟会心仪这样的女子。可现在看来,她头脑清醒,分析问题一针见血,比只知道安慰她的母亲强多了。
李慕芸一扫阴霾,坐直了身子道:“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她这话问得理所当然,好像嘉柔理应给她出主意一样。放在以前,嘉柔是绝对懒得理会她的,但想到李家现在的处境,还有今后可能会有用到李慕芸的地方,便建议道:“阿姐在家中住两日,再寻个日子跟大嫂一起进宫,自己到东宫去给徐良媛赔个不是。只说自己没有处理好王府庶务和女眷间的关系,让她和广陵王烦心,这几日静思己过,已大彻大悟,请她原谅你。到时候她会送你回去的。”
“万一我说了,她却没有反应呢?”李慕芸皱眉问道。
嘉柔无奈地看着她:“那你就回府,之后多进宫几次就是了。阿姐,你不要被外面的流言影响了。你是正妻,郭氏没那么容易撼动你的位置。你在人前对她和善,在背后也要用些手段,让她怕了你,别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郑氏也附和道:“四郎媳妇说的有道理,你得沉住气,再去对付郭氏。当初徐良媛不是还来家里把你接回去吗?这次你父亲的事,没出结果,对你是不会有影响的。”
李慕芸这才如同吃了颗定心丸,点了点头。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郭氏,主动把位置让给她。既然她装柔弱,又有心机,自己就不用对她客气了。一个是国公之女,一个是宰相之女,说白了,谁又比谁差了?她没什么好心虚的。
嘉柔又坐了会儿,就起身告退了。李慕芸看着门外说道:“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一番见解,从前是我小瞧了她。”
“她平日就劝我注意打扮,弄好与你父亲的关系,心眼是不坏的。只是你父亲一直瞧不上我的性子,倒是最近对你阿弟挺好的。”郑氏欣慰地说道。
谁知,李慕芸的脸色又沉下来,对郑氏说:“阿娘,我还听说一件事。他们都在传,阿弟不是父亲的孩子。”
郑氏只觉得听了个笑话:“胡说八道。你阿弟出生的时候身体是不好,你父亲亲自抱去看病,然后再抱回来。难道他会把别人的小孩抱回家中养着?外面的流言,你听听就好。”
郑氏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李慕芸也没继续往下说了。她也是听后觉得心里有了根刺,才对郑氏说起。既然郑氏这么有把握,还是不要理那些流言好了。
嘉柔从郑氏的住处出去,沿路走在树荫底下。暮春时节,很多花都已经开始凋零了,但是草木的绿却越发地青翠旺盛,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草木应四季,比人更清楚生命更替的道理。她心中慢慢接受了那个孩子的离去,也许一切并不是结束,而是会换一种方式开始。
他们沿着池塘边的小路信步走着,欣赏春光。住处的婢女来禀告,说有个叫张宪的人求见。
嘉柔正好也想找他,到了堂屋,张宪一见她就问:“郡主,郎君可有回来?”
嘉柔疑惑地摇了摇头:“他自出了门,还未回来。发生何事?”
张宪看了嘉柔的左右,欲言又止。嘉柔让玉壶带他们出去,还让玉壶在门外守着,别让闲杂人等进来。
张宪这才说道:“不久前,先生忽然过来找我,问我昨日可有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我就把请崔家郎君带着孙大夫进宫的事情跟他说了。可他听了之后,似乎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离去。我不放心,想跟着他,却被他喝退。我从未见过先生那个样子,想着还是到府上来问问……”
嘉柔打断他:“崔家郎君,可是我表兄?他怎么知道孙从舟在何处?”
张宪点头,然后又面露难色,他不能把徐氏要他调查的事全都告诉嘉柔,只能避重就轻地说道:“之前我收到消息,在查火袄教和延光长公主的旧案,无意中知道了一些关于先生身世的事,但还没有水落石出。至于崔家郎君,是我在找孙大夫的时候遇见他的,他主动要帮忙。”
嘉柔听了有些着急:“四郎没有回府,还能去何处?他出门去舒王府时,明明还好好的。”
张宪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说道:“这样,我们先别声张。您去东市,我带人去西市,将酒楼茶肆那些都秘密找一遍,看有没有先生的下落。若是宵禁之前还没有找到,再禀报给家中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