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常说话虽也是很冷淡的模样,但还谈不上严厉。现在整个人都十分冷厉,像极了父亲。
崔雨容小声道:“阿兄怎么知道我在此处,是他说的?”
“这个重要吗?崔雨容,你知不知道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崔时照几步上前,举起手。崔雨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自己的头顶。
从小到大,阿兄都没有打过她。
崔时照握了握拳头,终究是下不去手,只冷冷地说道:“我派人将你送回去。”
“表兄!”嘉柔恰好赶到,挡在兄妹俩中间,“外面下这么大雨,夜又深了,就算要走,也等到明日一早才是。”
崔时照看到嘉柔,有几分意外:“你怎么会在此处?”
嘉柔叹了口气:“舒王想要抓我,我不得已才逃到这里,刚好遇到表姐。表姐身体不舒服,你让她好好休息,我们出去说吧。”
崔时照站着不动,目光仍盯着崔雨容。嘉柔拉了拉他的手臂,他这才跟着走到外面。
廊下放着几盏纸灯,堪堪把周围照得发亮。外面风雨声大作,震得窗户砰砰直响。
嘉柔吩咐玉壶去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和布来,拿出手帕递给崔时照:“你先擦一擦吧。”
崔时照默然地接过,手帕上有淡淡的花香,他慢慢擦掉脸上未干的雨水,也不急着还给嘉柔。他不说话的时候,英俊的五官都仿佛染了层淡淡的寒霜,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其实表姐是不喜欢家里配的那些亲事,王公子身上虽然有别族的血统,但他品行端正,这次河朔之战也立了大功。为何不能让表姐跟他在一起?”
嘉柔生长在南诏,从小自由自在习惯了,所以很难理解世家大族之间所谓的联姻关系。她上辈子就是不满于这种不是两情相悦的婚事,才执着于自己所爱。
但崔时照不仅仅是门户之见,崔雨容看到的王承元都是好的那一面,崔时照知道得要多一点。比如王承元很花心,很会玩,从前为质的时候就与花楼的几名花娘暗中往来。
崔时照没有告诉崔雨容这些,一来是不想当面诋毁自己的朋友,二来他一直以为崔雨容只是没有见过别的世家公子,所以才会对王承元念念不忘。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居然敢跟人私奔。
若是被父亲知道,说不定要打断她的腿。
“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哪里知道男人的好坏?我这个做兄长的,总要替她把关。王承元也许领兵打仗是个好手,但为人实在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如今他喜欢容儿,自然是什么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会说。以后若是色衰爱弛,王承元露出本性,以容儿的性子肯定要闹得不欢而散。”崔时照淡淡地说道。
嘉柔倒是能够理解崔时照的苦衷。想当初自己死活都要跟虞北玄在一起的时候,阿娘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过,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女子一旦陷入情爱里头,就很难再□□了。
“我觉得表兄态度强硬地阻止,反而会让表姐生出逆反之心,倒不如据实已告。或者等长安的事情平息了,让她看看王承元的真面目,再交给她自己决定。人生有很多事情,只有自己撞了南墙,才会回头。否则她会逃这次,还会逃下次,表兄能每次都抓到吗?”嘉柔认真地说道。
崔时照不置可否,望向紧闭的窗户,片刻之后才道:“如今长安城中的局势十分紧张,你们暂且留在这里也好。明日我还要去办一件要紧的事,是途经此处。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表兄要去做什么?”嘉柔顺口问道,也没打算崔时照会如实相告。
崔时照却没有隐瞒:“舒王在城郊藏了五万精兵,大概会在太子出城祭天的时候,攻入城中。东宫所有的兵力加起来,还是不足与他们一战。李晔听说武宁节度使在附近练兵,要我去他那儿借三万人马。我这才连夜到了此处。”
嘉柔忍不住说道:“武宁节度使徐进端?那可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表兄有几成把握?”
崔时照摇了摇头:“坦白说,若是有把握,李晔也不会让我去了。徐进端是个小人,无利不图。要他帮处于劣势的东宫,实在是很难。”
“明日,我跟表兄一同去,如何?我扮做你的随从,到了徐进端的军营,我们见机行事。”嘉柔说道。
崔时照下意识地拒绝:“不行,那里太危险了。”
“表兄记不记得顺娘?她在徐进端的身边,若我能说服她帮忙,也许借兵的把握就大几分。你跟顺娘没有交情,只有我去,才能见到她。你总要让我试一试。这三万兵力对结果很重要,不是吗?”嘉柔诚恳地说道。
崔时照看着嘉柔恳求的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徐进端的兵力确实是胜败的关键,他无论如何都要借到。而且嘉柔跟顺娘的关系,应该能帮到忙,到时他尽力护她周全便是。
“你早些休息,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离开。”崔时照说完,也不等嘉柔反应,转身走了。
嘉柔高兴地回到房中,准备行装。玉壶带的东西里,刚好有一套胡服,她明日可以穿这个。她本想跟孙从舟说一声,把崔雨容托付给他照顾。可是想到依孙从舟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会同意她离开,多生事端。所以她就作罢了。
玉壶去崔时照的房中送了衣裳回来,说道:“客舍里没有上房了,崔郎君就住在下人房里。不过他好像也不怎么嫌弃,躺在大通铺上就睡了。估计是连夜赶路,累着了。”
“玉壶,明日我要跟表兄去一个地方。你跟孙从舟他们,就留在客舍里,等我回来。”嘉柔与她商量到。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一把抓着嘉柔的手臂,说道:“郡主去哪里都行,但要带着婢子。上次您自己跑去河西,弄出那么大的事情,婢子都担心死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您自己离开。”
嘉柔拍了拍她的手背:“好玉壶,我是跟着表兄去借兵。军营里头,带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你还得帮我绊住孙从舟呢。”
“您又是这样,每次都用这种理由打发婢子。”玉壶生气道,“孙大夫好不容才把您从骊山带出来,肯定不会让您去涉险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你帮忙。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重要。你乖乖听话,我很快就回来了。”嘉柔好言好语地劝道。
听说是跟崔时照一起去,玉壶才放心了一些。崔家郎君本就有种让人觉得可靠的感觉,想来是不会让郡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那您要婢子怎么做?”玉壶无奈地说道。
嘉柔附在她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
第二日,天还未亮,客舍里就有不少人起身了,其中也包括孙从舟。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出门查看,因为知道来人不是追兵,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了。而且同住一屋的云松鼾声如雷,弄得他一宿都没有睡好。
他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玉壶笑吟吟地走过来。
“怎么你也这么早?”孙从舟奇怪地问道。平日这主仆俩一个性子,都喜欢睡懒觉。
玉壶点头道:“昨夜崔家郎君来找崔家娘子,兄妹俩狠狠地吵了一架,郡主在崔家娘子房里陪着,一夜都未归。婢子不放心,想过去看看。”
孙从舟闻言,当然也跟着玉壶一起去。但他是个大男人,不好在大清早的时候,直接闯进姑娘家的房中,就站在门外等着。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玉壶跟嘉柔出来,他便上前敲门:“喂,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呢?半天也不出来。”
里面没人答话,他越发觉得蹊跷,推门而入。房中只有绿荷,玉壶和崔雨容,根本没有嘉柔的影子。
他着急地问道:“木嘉柔人呢?你不是说她在这里?”话说完,他脸色变得很难看,“玉壶,你骗我?”
刚刚玉壶就是特意来绊住孙从舟的。想必这会儿,郡主人已经跟着崔家郎君走远了,追也是追不上的。
玉壶怕孙从舟真的生气,老老实实地把嘉柔去做什么告诉他。孙从舟点头道:“好啊,我辛辛苦苦把她从骊山救出来,她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呆着,还非要去参合别的事!反正,她的死活我不管了!”
崔雨容在旁边小声道:“嘉柔也是想帮阿兄,更想帮李晔。东宫和舒王之间的胜负,关系到江山社稷。若这三万兵力借不到,他们都会有生命危险。嘉柔从来都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自然能做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事,你让她试试又何妨呢?如果我有办法,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孙从舟瞪了这个斯文秀气的女孩子一眼,没想到嘴巴还挺厉害的,趾高气昂地走出去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嘉柔跟着崔时照一路骑马,同行的还有几位随从。本来众人想照顾她,行进得慢一些,可没想到嘉柔的马术不输给他们任何一个,到达徐进端军营的时间,反而比预想的要早一点。
徐进端说是在此地练兵,但人却不在营地中。而是在不远的丰阳县城,整日里饮酒宴客。丰阳县已经出了长安的辖区,在商州治下。而商州是忠武节度使的地盘,这也是接近洛阳的一个大藩镇,忠武节度使与徐进端还是结拜兄弟。
此次徐进端故意拔兵五万到了洛阳附近,估计是听到了长安城的风声,想坐收渔翁之利。李晔知道徐进端的用心,一来以借兵的名义分散徐进端的实力,二来也的确需要这几万兵力。这个重担落在崔时照的肩上,所以崔时照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让随行的人就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休息,顺便观察军营中的动静,他只带了嘉柔去丰阳县城里打探消息。
丰阳县的地势是三山夹两川,相对狭隘,没有那么繁华。但是再不繁华的地方,总少不了林立的酒楼食肆,还有供人寻欢作乐的花楼。
崔时照打听到徐进端的行踪,当地的官员在丰阳县最大的一家花楼里,宴请他跟忠武节度使,却不知道顺娘有没有同行。那花楼在城中最繁华的街市上,不分昼夜皆是宾客盈门,在远近也算小有名气。
只不过入门需要有熟客引领,否则守门的龟奴是不会放行的。而且花楼周围还有护院,轻易没办法进去。
嘉柔有身手倒还好,爬个楼不成问题,但崔时照就是个文弱书生,得想再寻别的法子。他们正要离开,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冲出来。
那是嘉柔许久未见的顺娘。她脸上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不像个节度使的侍妾,反而像是风尘中女子。她似乎哭过,脸上的妆有些花了,手紧紧地拢着无法蔽体的衣领,生怕被人看见一样,低头匆匆地往花楼后面去了。
崔时照和嘉柔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去。顺娘背靠着墙根,捂脸小声地哭了起来。弱小的身体,显得特别无助。
“顺娘。”嘉柔走过去蹲在顺娘的面前,“你怎么了?”
顺娘拿开遮脸的手,错愕地看着嘉柔:“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自己是做梦,又揉了揉眼睛,直到确认是嘉柔,还有站在她身后的崔时照。
“我们是来找徐进端的,刚好看见你从里面出来。”嘉柔手放在顺娘的肩膀上,“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顺娘扑进嘉柔的怀里,委屈地啜泣道:“徐进端简直不是人,身边的女人从来就没有断过不说。他竟然还要我去伺候方由那个老头子,说他喜欢的话,就把我送给他。方由他的嗜好,简直是……这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
方由是忠武节度使,比徐进端还年长。嘉柔没想到顺娘过的是这样的日子,从前那些心结反倒释然了。
她拍着顺娘的背,同情她的遭遇。这辈子跟上辈子到底是不一样了,连顺娘的境遇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你带我们进去找徐进端。等这边的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回云南王府吧。”嘉柔温和地说道。
顺娘以为自己听错,怔怔地看着嘉柔:“阿姐,你说什么?我,我能回王府?”
“等我办完事情,就助你离开他。”嘉柔肯定地说道,“你回南诏,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再行出嫁。反正有王府做靠山,你改嫁也不是什么难事。”
顺娘猛地点了点头,情绪激动,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从嘉柔的怀里退出来:“阿姐想要做什么?是不是来找徐进端借兵的?坦白说,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来见过他,都想要打他兵力的主意,但他一律拒绝了,你们是办不到的。”
顺娘虽然被徐进端当做东西一样送来送去,但是一直在徐进端身边,对长安城里的风声也有耳闻。
嘉柔对顺娘说:“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忙。你最了解他,知道他的弱点,只要你能告诉我们,我们就有办法对付他。”
若是从前,顺娘为了自己的地位,肯定不会同意。但是经历过此事,她早就看透了徐进端是个凉薄无情的人,自然不会再帮他,说道:“他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弱点,我倒是知道他放兵符的地方。可是牙兵不同于别的军队,没有徐进端的同意,是没办法调动的。”
嘉柔回头看崔时照,崔时照点了点头。牙兵和节度使之间的关系比普通的军队要牢靠,所以在很多节度使亡故之后,他的部下会被推举成为新的节度使,照样能够领兵作战。
“他和忠武节度使的关系到底如何,真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吗?”崔时照开口问道。
顺娘想了想说道:“也不尽然。他们是面和心不和,我听到方由暗中抱怨过徐进端总是利用他,还说徐进端的地盘比他的多。”
崔时照有了主意,对顺娘说道:“你先带我们进去吧。”
有顺娘带路,他们顺利进入花楼之内。扑面一股浓重的水粉香气,大堂以红绸和鲜花装点,男男女女出双入对。这里的鬼奴和老鸨都已经认识顺娘,以为是徐进端又从外面找了人来一同行乐,也没在意。
但崔时照年轻英俊,路上仍有不少花娘都冲着他猛抛媚眼,想得到他的青睐。崔时照在都城的时候,就很少去这种烟花之地,故而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吓得那些花娘都不敢贴上来。
到了二楼,顺娘手指着正中间的雅室说道:“我就带你们到这里吧,他们就在里面。我先去整理妆容。”
崔时照点了点头,顺娘便转身离去。
那雅室的半扇门开着,门外守着几个壮汉。里面传出丝竹之声,还有男人豪迈的笑声。崔时照带着嘉柔走到门外,对那几个壮汉拱手说道:“劳烦通传一声,舒王府派人求见武宁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