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洛神如何敢叫母亲知道昨夜的事?连今早起身后,都一再地叮嘱跟前的仆妇和侍女,命不许在阿菊或是自己母亲面前提半句昨夜李穆反常迟归的事。
  此刻听她发问,忙否认。见母亲似乎不信地瞧着自己,想起方才她说想和自己搬去岛上避暑,阿耶也很赞成的事,迟疑了下,低声道:“阿娘,我也很想再伴你,只是恐怕不行了。等郎君这里事毕,我和他去探过阿家,大约便要回义成了……”
  刚回没几日,便又要走了,洛神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父母。但想到李穆昨夜说他不喜这皇城那话时的语气,一颗心,便无限地软了下去。
  她说完,望着母亲,目光歉疚。
  萧永嘉一愣,想了下,点头:“也好。义成长安那边事情重要,敬臣若久不在,也是不好。你只管去吧。不必记挂阿娘。阿娘有阿耶。”
  洛神点头,靠过去些,轻轻摸了摸母亲的小腹。
  “阿娘,等你生了,记得传信给我。”
  萧永嘉笑了,将女儿搂入怀里:“知道。阿娘怎会忘记你?”
  洛神依在母亲的身边,情不自禁,又想起了昨夜之事,终于忍不住问:“阿娘,你先前教导我,要我记得自己如今是李穆之妻。我也想做好……”
  她迟疑了下,坐直身子,望向母亲。
  “但是他若心里有事,却不和我说。我该怎么办?”
  萧永嘉看了眼女儿。“他有事瞒着你?”
  “怎会?”洛神立刻摇头。
  “我只是想到,随口问问罢了。想着过几日就要走了,万一日后若是遇他如此,我早问过来的话,心里也有个数。”
  她故作轻松,说完还冲母亲一笑。
  萧永嘉不再多问,只道:“你这话,还真把我问住了……”
  她沉吟了片刻,忽笑了,摇了摇头。
  “旁人不知,你是我的女儿,最是清楚。我和你阿耶,这二十多年,他一直便是有话不和我说的。想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正是这般,我和你阿耶才磕磕碰碰,一直没过好,从前叫你还跟着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想想,拿我来说,是我太要强,当初一开始就压着你阿耶,才叫他对我避之不及。但你,却和阿娘不同……”
  萧永嘉望向女儿。
  “也怪阿娘,把你从小到大,养得太娇了,你性子又天生柔弱。阿娘想,你的郎君,倘若一直只是将你视为需要他保护周全的人,他有了心事,又怎会轻易告诉你?越是重的心事,恐怕越不会叫你知道。”
  “所以阿娘先前和你说,你要忘记自己是高家的女儿,要把自己真正当作他的妻。何为夫妻?你不仅仅只是需他护住周全的人。你还要叫他知道,倘若他不顺,你能向他伸手。即便你帮不了他多大的忙,你也不会松手,你会一直不离不弃。想来如此,他有事的话,自然也就不会瞒你。”
  洛神出神了。
  萧永嘉笑着,叹了口气:“夫妇相处是一辈子的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便难了。阿娘便是如此。”
  她握住了女儿的一双柔荑,柔声道:“阿弥,你性格比阿娘不知道好多少,人也聪明。阿娘方才说得是不是,你自己有空,再仔细想想。”
  洛神望着母亲,慢慢地点头:“阿娘,我会想的。”
  ……
  一大早,台城御史衙署,又热闹了起来。
  今天休沐,台城里,难得连高峤也不露面了,众人终于可以放心在家,却又被陆光给逼了过来。
  御史中丞丁崧可谓满心懊恼,却迫于无奈,加上连皇帝也被惊动发了话,还派了新安王萧道承过来代察,只能穿上官服匆匆赶来,见过新安王后,一边安抚着愤怒的陆光,一遍等着李穆的到来。
  李穆竟然出手打伤了陆光的儿子陆焕之。据派去陆家验伤回来的属官报称,陆光所言并非夸大,陆焕之伤得不轻。破了头,一侧肋骨断了不说,一夜过去,此刻还昏迷不醒。
  丁崧心中不断地叫苦。
  原本此案并不难决,一桩极普通的伤人案而已,因涉案之人是朝廷命官,故递到了自己这里。
  但现在,因为一方是陆氏,另方是高家,而那个出手伤人的,还是刚刚打下长安,立下大功的李穆。
  这就成大难题了。
  丁崧心中忐忑不安,终于听到衙署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抬头见李穆来了。
  虽然是被传讯来的,但还未定罪,且他官阶比自己高,丁崧急忙出去,亲自迎他入内。
  李穆进来,和笑容满面的萧道承相互见了礼,随即转向一旁的陆光。
  陆光脸色铁青,等不到旁人开口,厉声叱道:“李穆!我儿焕之,那日在街上不慎走马撞了你的下人,口角几句,为何你竟对他下如此狠手?可怜一夜过去,他还是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今日你若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绝不放过!”
  新安王咳嗽了一声:“陆尚书暂且息怒。孤王既奉上命而来,可否容我问一声,昨夜事情,到底是何经过?”
  陆光看向一旁带来的下人。
  那人便是昨夜陆焕之的随从,“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闭着眼睛道:“二公子听说城南秦楼有善操琴者,昨夜本慕名而去,想听一曲罢了,不想遇到李将军,李将军不由分说,便将二公子关在屋里打成那般模样,打完了人,扬长而去。奴之所言,千真万确,没有半分虚假!”
  新安王看向李穆,目露关切惋惜之色:“李将军,这陆家奴的说法若是当真,李将军便不占理了。便有私怨,这般出手伤人,于国法也是不容。何况李将军还是朝廷命官,身高高位,更应当为人表率,行事怎可如此冲动行事?”
  陆光猛地拍案:“李穆,你还有何话说?”
  他话音落下,外头又传来一道说话之声:“陆尚书,二公子既还昏迷不醒,自然不曾开口。他都未曾开口,你怎能听信一个家奴胡言乱语?”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都卫李协来了,大步入内,到了跟前,向萧道承见了一礼,看着陆光。
  “陆尚书,你这家奴忘性大,昨夜刚见过,怎就没有提我?我也是可以作证。昨晚我就在秦楼。令公子确实是李将军打的,众目睽睽。只不过起由,却并非如你这家奴所言。当时分明是陆公子见色起意,欲对操琴女子行不轨之事,那女子拼死反抗,惹恼了陆公子,竟拔剑威逼。恰好昨夜,我和李将军同在秦楼,听到女子呼救,寻了过去,便劝陆公子收手。陆公子对李将军满怀不满,路人皆知,当时非但不听,反而拔剑刺向李将军。”
  他转向萧道承:“新安王明鉴。当时情景,我亲眼所见。陆二公子状若疯虎,李将军迫于自卫才出的手,一时失手,固然将人打得重了些,但也非有意。千真万确,我可作证!”
  陆光大怒:“李协!谁不知道你和李穆是何关系!你如此作证,谁人能信?”
  那随从见家主发怒,急忙张口,正要再跟着叫冤,忽听疾步之声传来,抬头,见高峤竟也来了,一时不敢做声,慌忙低下了头。
  众人忙都去迎,连萧道承也起身了。陆光不动,见高峤向自己作揖,方淡淡点头,说道:“高相公,我知道你女婿交游遍布天下。只是这等证词,未免可笑。他二人关系亲近,证词如何能信?”
  高峤眉头紧锁。
  “陆尚书,李穆失手伤了焕之,我已知情。此事姑且无论是非对错如何,伤人终归是不妥的。方才我本想去探望贤侄,寻你商议,如何了结此事。听闻人都来了此处,我便也来了。”
  他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陆府家奴。
  “方才你之所言,想必出自你这府中下人。他和二公子的关系,亲近恐怕更甚于李都卫与敬臣。他能替二公子作证,李都卫所言若是属实,为何就不能为敬臣直言几句?”
  陆光一下被噎住。
  萧道承不语。
  李协目露笑意,立刻道:“禀相公,下官所言,句句是真!不止下官能作证,昨晚那受害女伎,亦可作证。”
  高峤点头:“既如此,传人。”
  御史中丞暗松口气,忙问:“人可来了?”见李协点头,立刻叫人去传。
  片刻之后,伴着一阵轻巧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段苗条,打扮也是素雅,浑身上下,倒看不出半点风尘之气。
  只是大热的天,脖颈上却围了条帔巾,有些惹眼。进来后,神色严肃,低头向着众人下跪磕头,自称绿娘,是秦楼里的琴伎。
  丁崧将方才李协的话复述了一遍,问道:“李都卫所言,你可能作证?”
  绿娘眼眶便泛红了,抬手,慢慢地解开缠在脖颈上的帔巾,赫然露出脖颈侧的一道伤痕,泣道:“那位李都卫的话,并无虚假。奴脖颈上的这道口子,便是昨晚被那位公子用剑所伤,若非李将军及时出手阻止,奴此刻已是命丧黄泉。”
  丁崧立刻亲自靠近,仔细查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伤口,整齐划一,确实是利刃所伤,且足有数寸之长,深亦入了皮下,虽过去了一夜,伤口附近依然有血丝外渗,且位置更是凶险,离颈脉不过分毫之距。若再过去些,怕当时就活不成了。
  丁崧摇了摇头,回来,将所见讲述了一番,随即看向高峤和萧道承。
  绿娘将脖颈伤口掩住,再次叩头,流泪道:“奴本贱躯,知那位公子出身高贵,奴惹不起。原本,便是昨夜死于剑下,亦是命该我受,不敢怨。侥幸逃生,今日在家养伤,忽被唤来这里要奴作证。奴不知该做何证,斗胆拼着一死,据实而告。求贵人们饶了奴。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她掏出一块手帕,抹泪。
  大堂中静悄悄的。
  高峤神色平静,也瞧不出喜怒。陆光的脸色,却极是难看。
  家奴心慌意乱。
  昨晚将昏死重伤的二公子弄回家后,陆家上下乱成一团。陆光暴怒,逼问于他。他怎敢说出陆焕之偷了琴谱,意欲散播兄长和高氏女有染的事?吱吱呜呜。被逼得急了,胡乱编了一通,想先搪塞过去,等陆焕之醒来,叫他自己再圆。却没有想到,陆光一大早就把事情闹到这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捏造。却没有想到,这个李协竟比自己还黑,不但把打人的过错推得干干净净,还反咬了一口。
  眼见家主怒目而视,似要吃了自己似的,慌忙喊冤:“这女子胡说八道!全是捏造的!二公子未曾伤她,李穆打了二公子,乃是因为——”
  “因为何事?”
  高峤盯着他,双目如电。
  家奴又卡住,在高峤两道目光逼视之下,脸色涨得如同猪肝,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李协看了眼还跪在地上抹泪的绿娘,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惊讶。
  昨夜他原本只和她说好,要她需要时,来此替自己作证,仅此而已。万万没有想到,看似柔弱的一个女子,竟想得出,也下的了手,将自己好好的脖子割出如此一道怵目伤痕。
  上去道:“新安王!中丞!是非曲直,早已明了。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下官也只有这话。”说完,恭敬地退到一旁。
  丁崧原本就不愿得罪高峤和李穆这对翁婿,情势急转直下,心中早下论断,于是看向萧道承,见他一语不发,神色有些古怪,正想开口,听外头又来了传报,道台城宫门之外,跪了好些秦淮伎女,都在替这绿娘鸣屈,边上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议论纷纷,道陆家公子,欺人太甚。
  场面一时又陷入静默,气氛有些难堪。
  萧道承忽地起身,道:“原是一场误会!李将军本是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亦出于自卫,一时不慎,方伤了陆二公子。”
  他看向陆光。
  “陆尚书,以孤王之见,此事也不宜再闹大,且令郎还昏迷不醒,天大的事,如今也比不过二公子的性命安危。高相公方才也说了,他亦深感歉然,陆尚书不如先卖个面子给孤王,此事暂时先这般搁下,如今头等要事,乃是替二公子治病救伤。若真还有事,等日后二公子转危为安,再行商议,可否?李将军便是不在,高相公人便在建康,随时可见。”
  陆光唇角侧旁的一道面肌微微抽搐,慢慢地从座上起身,恨恨盯了高峤和李穆一眼,转身大步而去。那家奴连滚带爬,慌忙跟了出去。
  等人走得不见了,萧道承哈哈大笑,对着高峤道:“孤王来时,便知此事其中必定另有隐情。果然不出所料!公道自在人心,高相公放心,回宫后,我必如实上告。”
  高峤作揖道谢。萧道承又转向始终沉默着的李穆,亦勉了几句,方先离去。
  高峤叫李协带那名叫绿娘的女子去看伤,李协答应,到了绿娘身前,扶她起来,带去治伤不提。
  丁崧面上带笑,有送高峤和李穆出去,想起方才剑拔弩张的一幕,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
  三天之后,李穆早朝上殿,求告归京口探母,随后便回义成,赴长安刺史之任。
  皇帝先前已从高峤那里知悉,当庭准奏。当日散朝之后,高家大门之前,门庭若市,全都是闻讯前来辞别的朝廷大小官员。
  李穆白天忙着和人应酬,一直没有见人。
  明早便要动身离开建康了。
  向晚,洛神早已收拾好了行装,无事,一手执卷,另手托腮,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里那片铲去了大风刮断的芭蕉的空地,渐渐地,又出起了神。
  那个雨夜,李穆在回来之前,原来竟又遇了陆焕之,还将他打成了重伤。
  据说到了现在,陆焕之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也是束手无策,说慢慢医治,不定哪天就能醒来。
  当然了,言下之意,便是或许也有可能醒不来了。
  洛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异常复杂。
  倒不是耿耿于他为何会去秦楼那种地方。
  这一点,她对他是完全信任的。即便去了,想必也是和朋友的应酬,她丝毫没有不放心的地方。
  而是她愈发想不通,即便李穆真的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至于失手,竟会将陆焕之重伤到了如此的地步。
  洛神一直觉得,李穆是个极其稳重又克制的人。
  他应该知道,重伤陆焕之可能导致的麻烦,不仅是他,还会牵扯父亲。
  但他却还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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