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动不动,任凭他这样抱着自己,将他的面庞埋在她的肩上。
良久,黑暗中的小楼里,只剩下了夜的寂静。
她终于扭了扭身子,推开了他,从他的怀抱里下来,双足踩落实地,借着窗外透入的夜色,走到那盏被风吹熄了的烛台前,点亮了火。
昏黄的光,再次充盈了小楼里的这间屋子,将方才的暗夜,彻底地驱散。
她转过身,在他望着自己的黯然眸光之中,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仰头,凝视了他片刻,抬起了自己的胳膊,向他伸了过去。
“郎君,你不是混帐。你是个傻子……”
她低低地唇语,小手轻轻抚过他长出了一层凌乱胡渣的脸。
“我和陆柬之的那些过往,早就已经结束了。在我心里,他和我阿兄并无两样。箫琴相鸣,以曲传声,换一个人,未必就不能取而代之。”
“惟你,于我才是独一无二,谁人也无法取代。”
“字叫我阿耶不满能如何?不知琴韵又能如何?我爱的便是你这人。见到你的面,听到你的声音,我心里便就欢喜。我只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再给你生几个小娃娃,叫你阿耶,叫我阿娘……”
她停住,长睫轻颤,贝齿咬唇,脸庞悄悄地红了。却还是踮起脚尖,红唇凑了过去,轻轻亲了他一口。
李穆定定地面前的洛神。
烛火在她身后映照,光温柔地将她笼住,薄薄一层衣衫的纤维,又怎挡得住她纤细身子的玲珑轮廓?
仿佛一支夜的幽兰,朦朦胧胧,亭亭地绽于他的面前。只要他伸手,便能将她折下,彻底地叫她归属于他,成为他的所有。
“阿弥——”
李穆眼眶发红,眼底隐隐似有水光闪烁,向她伸出了手。
洛神却又睁开眼眸,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阿弥?”
“李穆,你要保证,日后若再有这般的事,你要和我说,不许你闷在心里自己猜疑,更不许你那般对我!否则下回,等我真生气了,真的不要你了,你可别想再找到我了!”
他仿佛看到了她初嫁他时的模样,又翘起了久违的那只小下巴,鼓起她比从前看起来要挺了些,却还是宛若花苞未曾全部绽开的带了点可怜兮兮的小胸脯。
李穆眼眶愈发红了。
“好。”
他哑声道,紧紧地绷着面上肌肉,不敢眨一下眼。
“你听起来有些不乐意?”
洛神狐疑地盯着他。
“没有。”
他唇角下意识地向她露出笑意。
便是这一个松懈,他感到自己眼底那积聚出来的水气,下一刻,似乎就要抑制不住下落了。
他仓促地转头,稍稍背过身去。
“啊!你哭了?”
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
听起来,竟然仿佛还带着惊喜?
“没有!”
李穆断然否认。
“你分明哭了!快让我瞧瞧!”
仿佛遇到了什么稀罕的事,洛神从后拖住他胳膊,强行要将他扳回来。拽不动他,又自己转到他的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就着烛火的方向,非要看个清楚不可。
他的小妻子,这个小坏蛋,一个生气就把他折磨成这样还不够,此刻竟然还笑话起他了!
李穆反手便将她那两只不老实的小手给制住,又堵住了她的嘴。
她终于忘记要看他哭的事,像只小猫,柔顺地软在了他的怀里,任他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他的身子渐渐再次发热,贴着她滑凉肌肤的那只手,慢慢地加大了力道,忽然抱她,就要往床上去。
洛神鼻尖儿凑了过来,闻了闻他,一脸嫌弃,将他又推到了门口,打开门,叫他先去把自己弄干净。
阿菊方才一直就在楼梯口守着,侧耳听着屋里动静。起先还有些提心吊胆,渐渐便放下了心,悄悄地下去,早叫人预备好了沐浴之物,此刻听到楼上传来洛神的呼唤之声,秉烛登楼,笑吟吟地道:“李郎君,随我来吧。”
洛神倚门暗笑。
李穆悄悄捏了捏她的一只小手,跟着下去了。再回来,头脸清爽,身上亦换了干净的衣裳。
洛神已爬上了床,拥着张薄被,跪坐在床的中央,微微歪着头,看那英俊郎君朝着自己走来,没等他走到床前,爬了起来,朝他扑了过去。
李穆疾步赶至,张臂一把接住了,带着轻笑的她,双双倒在了床上。
“郎君,我不是太坏了,一生气便这般折磨你,害你跑来跑去地空找我,你瞧着都瘦了呢。”
洛神小手摸着他的脸,碎碎地亲着他,口里念着。
“你累了,快些睡吧。我不闹你了,明日我再给你好好补补……”
她又替他拉好被子,哄他睡觉。
李穆只觉浑身皮松骨酥,便是再乏,此刻也精神抖擞,毫无想要睡觉的意思。
一把抱住她,把着她腰,要将她凑向自己,说:“我不累。你没事第一,你高兴就好……”
“真是个痴郎君呀——”
洛神衣衫领子半褪,露出一只光溜溜的香肩,玉臂支着身子,人趴在他的胸膛上,捂嘴,低声吃吃地嘲笑着他。
芙蓉花腮,柳叶眉眼,娇俏粉嫩,香艳无比,看得人恨不得将她揉碎了,一口吞入腹中才好。
李穆看得呆了。忽又想起那夜她被自己粗暴对待,哭得成了泪人儿的模样,心里愈发愧疚,忍不住恨恨地道:“阿弥,我不信你,固然该吃你罚,但那晚上,若不是那个该死的乐师,胡解了你的琴谱,害我错上加错,我也不至于那般心结难解,委屈了你……”
洛神一愣:“郎君,你那晚上瞒着我,到底都去过了几个地方?”
李穆话才说出口,便知失言,立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急急忙忙要行夫妻之事,低声央求道:“阿弥,我都好些天没碰你了……”
洛神推开了他,嘟着张小嘴,道:“你方答应我的,有事便和我说,怎的才一转头,我问你,你又不说了?”
她伸臂,勾住了他的脖颈,嫣然一笑:“郎君放心,无论何事,只要你肯对我说,我都不会恼的。”
“快说吧,哪里来的乐师?那夜你还去了何处?我真的想知道呀!”
她催促他,兴致勃勃。
李穆这才放了心,于是将那夜自己为求明证,特意去寻徐赢叫他替自己解谱的事说了一遍。
“我还以为他是个中高手,谁知竟浪得虚名!害我误会至此!下回若叫我再见到他,我定要叫他把他屋里的琴谱都给我吃下去!看他还敢信口雌黄,害人不浅!”
不说还好,再提,心里依旧窝了老大的火。
洛神听完,长长地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怪不得你生气呢!那老东西,确实害你不浅!可是李穆,你拿了我的琴谱,家中有个现成的人,你不问,瞒着我偏去叫别人解,活该你要受罚!”
她脸上忽地一变,笑容收起,指着床下:“晚上你也别睡床了。下去,自便吧!”
李穆这才知道上了她当。心里后悔不已。赶紧抱着她哄。
洛神哼了一声:“睡床也可以。我先要罚你!”
此刻莫说罚,便是她拿要拿他打骂,李穆也是甘之如饴,急忙答应。
只是他又怎会想到,小娇妻那只小脑袋里想出来的惩罚手段,竟是如此甜蜜,又叫人痛苦不堪。
帐帘低垂,不断有她轻笑传出。
他终于得以解脱之时,整个人几乎都虚脱了,躺在那里,闭目良久,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身畔面庞娇红的她,伸臂将她再次搂入了怀中。
已是深夜,烛火燃尽,悄然熄灭。
夜色下的小楼,静谧无声。
“郎君,那日你对我说,你不喜建康这座皇城。你能告诉我,你为何不喜它吗?”
她柔柔的嗓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阿弥,我不喜建康,是因为这个地方,它布满了层出不穷的阴谋,充斥了防不胜防的背叛。”
“原本我总担心,日后有一天,它会再次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但是今夜,我不再怕了,亦不再恨它。”
“建康就在那里。”
“我要这城,见证我李穆何等幸运,能得妻如你,此生不离不弃。我亦要这城,见证我李穆,终有一日,将成就未竟之大业,复邦家之荣光。叫我千千之万的南朝人,生,有立足之地。死,有魂归之乡!”
“阿弥,你可愿意陪我到底?”
洛神眼眶发热,心潮更是澎湃起伏,紧紧地搂住枕畔的男子,用力点头:“郎君,阿弥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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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大家!前方来报——”
深夜,一道突然而至的充满了惶急的传报之声,打破了陆家的沉寂。
陆光从睡梦中被惊醒,感到心口处一阵突突乱跳,定了定神,奔了出去,一把打开门,看见管事提着灯笼,领了一个信使,正从外飞奔而入。
那信使身上染着血污,脸上全是倦容,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的样子,看到陆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一信,哽咽道:“大家,不好了!许泌日前攻打阳翟失利,不声不响便将军队撤回到了南阳,大公子得知消息时,大军已是深入腹地,无路可退,只能力战,损失惨重,攻下郾城,便被北夏大军重重包围,如今困在城中,亟待救援——”
信使日夜兼程才赶回建康,兼又受伤,体力已是到了极限,终于见到陆光,将信送至,话一说完,便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地上。
陆光大惊失色,夺过信报,奔回屋中,就着烛火飞快看了一遍,一张脸便蓦然变得煞白,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定,捏着信的那只手,不住地发抖。
那日御史衙门回来,被他一阵拷打,那家奴便道出了实情。他这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干出了这种蠢事,暴跳如雷,当场叫人将那家奴打死。
他虽妻妾众多,子嗣却是不旺,只得陆柬之和陆焕之两个儿子。
对陆焕之,他原本就不抱什么大的希望,如今知道了这事,不过更添失望而已。
但对长子,却是不同,从小便寄予厚望。虽然此前因求亲一事落败蒙受屈辱,一度引来陆光责备,但在陆光的心底,他依然笃信,只要这次北伐能够有所建树,陆家长子的名望,便依旧能够恢复。
而现在,一切的希望,眼看随了这一份短短的战报,就要无情地破灭了。
他那个曾最是引以为荣的儿子……
陆氏全部的兵力和家当……
眼看,一切就要毁于一旦了。
信从他手中脱落,掉在了脚下,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茫然僵立了片刻,一张脸,渐渐地扭曲了起来。
“许泌!我和你势不两立!”
陆光咬牙切齿,猛地怒吼了一声,一把抓起剑,转身奔出房门。
……
城北,家家户户早已闭门入梦,静悄悄一片。而城南的秦淮一带,此刻却依旧灯影波漾,笙歌不绝。
秦楼一间布置清雅的私室里,墙角博山香炉的烟孔中,袅袅地泛出几缕淡淡香烟。
李协坐于榻,听着对面绿娘抚琴。
最近他时常亲自来此巡查,渐渐和这绿娘熟了。听闻今夜有一官员举办夜宴,一定要她过府抚琴,便赶了过来,以先约为由,将人给留了下来。
一曲罢了,余音不绝。
绿娘双手仍停于琴弦之上,抬眸,望向对面似在出神之人,微笑道:“李都卫可还要再听奴奏曲?”
李协留下她后,便随她入室,一直听她抚琴,直到此刻。
李协回过了神,摆了摆手。望了眼她还覆着层轻纱的脖颈,问道:“伤可好了?”
绿娘解了纱巾,露出脖颈给他瞧了一眼,又覆了回去,盈盈拜谢,笑道:“早已痊愈,只剩一道红痕罢了。怕人见了多问,才以纱巾覆颈。都卫不必挂心。”
李协点头:“无事就好。李将军临走前,曾特意叮嘱我,叫我多留意你这里。往后,似今夜这种事,你不必理会,我已和你大娘说过了。”
绿娘垂眸,再次拜谢。
李协叫她不必挂心。
有些晚了。
他知她多年前以琴技出名后,此间这大娘便未再迫她留客过夜。自己也该走了。想起身告辞,又望她一眼。她正襟危坐,和那夜初见之时,拔下头花簪于自己襟前和自己调笑的一番模样,判若两人。
李协微微出神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之声。
“李都卫!不好了,出事了!”手下的声音随之而来。
李协立刻起身,开了门:“何事?”
“方才巡夜的兄弟来报,说陆光亲自领了人马赶往许泌府邸,许泌不见人,他扬言要放火烧屋!”
李协一惊,回头迅速吩咐了声绿娘,叫她自己早些歇息,立刻带人匆匆赶往许家。赶到之时,见许家大门之前,围满了人,一片火把光中,陆光衣衫不整,手中提剑,正在那里胡乱砍着大门,口中高声叫骂。外围站了许多闻风而来的附近住家,议论纷纷。
陆光自持身份,平日无论何时,于人前,皆衣冠整齐,不苟言笑,似今晚这样状如疯虎般的失态模样,李协虽在建康多年,也是头回见到。压下心中惊诧,立刻命手下将围观闲人全部驱散,不许靠近,自己分开那堆跟随主人挤在门前喧嚷的陆家下人,冲着陆光喊道:“陆尚书,出了何事?你带人来此,摆出如此阵仗?”
许家两扇大门,已是被利剑砍得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印痕。陆光又狠狠一剑,砍在那铜地门环之上。“叮”的一声,铁星四溅,他手中那剑,亦随之断为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