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头,目光狂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落到李协身上,丢开手中断剑,大步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嚷道:“李都卫,你来得正好!许泌这个黑了心肝的小人!本约好共同对敌,自己在阳翟吃了败仗,竟瞒着消息,将他自己人悄悄先撤退回来,可怜我家大郎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深入腹地,孤军作战!如今连他在内,全部人马都被困在郾城,危在旦夕!许泌这无耻之徒,便是将他砍成肉泥,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协见他全然没了矜持的风度,拽着平日绝不会正眼多看一眼的自己说着话,神色狰狞,话未说完,突然,抬手捂住心口,面露痛楚之色,一口气仿佛喘不上来,人摇摇晃晃,便要摔倒。
许泌家人知他有心绞痛的老毛病,此刻怕是又犯,见状不妙,慌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
来的路上,李协听手下提过,说今夜的闹剧,似是因许陆联军吃了败仗所致。
前些时日,许陆联军一路高奏凯歌,顺利拿下了南阳,他也和众多朝臣一样,原本都在等着新的胜报。万万没有想到,今夜等来的,竟是如此一个坏消息。
他知高峤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立刻叫了个手下,命速去通知,这才叫人将陆光先扶到空地上坐下。
陆光渐渐缓回了神,便冲家奴厉声喊话,命往许家投掷火把。
陆家下人早就跃跃欲试。见主人无事了,又下了命令,无不答应,顷刻间,火光点点,不断落到门墙那头。
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似是许家人在忙着扑火。
外头听到动静,上窜下跳,闹得愈发厉害。
李协对这许陆两家毫无好感。此刻两家翻脸,陆光带人来此,他不过出于职责赶来罢了,知门里有人,一时半会儿,这火应该烧不起来,便也不管了,只叫手下在一旁看着,猜想高峤闻讯,必会亲自赶来,自己在一旁等着。
果然,没片刻,夜色里匆匆赶来了一行人,正是高峤到了。
李协急忙迎了上去,将方才经过说了一遍。
高峤眉头紧皱,快步来到许家门前。众人见他到了,纷纷停下喧闹,让开了一条道。
陆光坐在台阶之上,有气无力,忽见高峤来了,被人扶着站了起来,朝他迎了过去,忍住羞愧,落泪道:“高兄!许泌狼心狗肺,我大郎危在旦夕,救我大郎!”
高峤不语,匆匆来到许家大门之前,命人向里传话。
片刻后,那扇一直紧紧闭着的大门,终于打开了。许家管事一脸惊恐地出来,朝着高峤行礼,在陆家人的斥责声中,不住地躬身,解释道:“高相公,非我故意不开门,而是陆家太不讲理!我家司徒,前些时日一直抱病在家,不离药石,这些日,连朝会都只能告缺,高相公你也是知道的。杨宣战败的消息,因路上阻滞,我家司徒,也是今夜刚收到,当场便晕厥了过去,此刻人还昏迷不醒。他陆家却将过错全部推到司徒头上,一味指责,又这般动刀动枪,砍我家大门,还放烧我府邸,我又怎敢轻易开门?”
他话音落下,陆家人便纷纷痛骂。这时,门内照壁之后,许泌被长子扶着,手里拄着一道拐杖,现身而出。
见他出来了,门口慢慢安静了下来。
不过十来天不见,许泌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看起来犹如垂死之人,颤巍巍地到了近前。
许家儿子眼中含泪,向高峤和陆光见礼,道:“大军先前战败,被迫后退,杨宣又被北夏重兵包围得水泄不通,莫说冲出重围去援救陆公子,便是消息,也递送不了!此战,我许家损失惨重。家父亦是今晚才刚得知凶讯,悲痛欲绝,当时便吐血晕厥,方才刚苏醒过来,便要叫人去给二位叔伯传信……”
许泌道:“高兄,我无用,辜负了你先前的期待!陆兄,全是我许泌之罪!你若要怪,杀我便是,我死而无怨!”
他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儿子,双膝跪地,用力顿着拐杖,泪流满面。
陆光双目圆睁,手指戳着哀哀恸哭的许泌,不住地发抖。突然,胸口又感到一阵绞痛袭来,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人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
李穆陪着洛神,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醒来。
因要走的先是段水路,入夜停泊靠岸便可,不拘要赶早出门,便也不急。醒来后,在帐中任她缠着自己又玩闹了片刻,方起了身,洗漱吃饭完毕,阿菊和樊成等人也早收拾妥当了。为免惹卢氏多心,便也没再去惊动,一行人重新登船,扬帆西去,终于重新上路。
白天行船,夜间泊舟,不紧不慢地走了两日,这日傍晚,船入了邻郡,停泊靠岸。
因见地方繁华,且睡在船上,若遇起风,船体难免晃荡,怕洛神休息不好,李穆便带她上岸,入宿了驿馆。
住进去后,没一会儿,驿官便匆匆赶来,毕恭毕敬地呈上了一道公文,道数日之前,沿途所有的驿馆和码头,皆收到了来自高相以八百里加急递出的手令,若遇到李穆将军,叫他即刻赶回建康。
李穆回房,将消息告知洛神。
洛神很是惊讶。
李穆才离开建康没几天,实在不知又出了何等大事,父亲竟会动用八百里加急的递讯手段来召他回去。
看那道手令签发的日期,乃是四天之前。
算起来,便是自己还停在京口,等着李穆来找她的那几天里的事。
父亲既如此急着找人,必定不会是小事。不知道也就罢了,既收到了消息,必定是要回去走一趟的。
李穆不放心留洛神在此,洛神更不愿和他分开。两人商量了下,决定一道回去,舍水路,改走陆路,回往建康。
次日清早,李穆备好了马车,叫阿菊和琼树伴着洛神同坐,自己点了樊成和几个随从,其余人先都留在原地等着,动身上路,晓行夜宿,紧赶了数日,这天晚上,一行人终于回到建康,抵达高家之时,已是亥时。
顾不得休息,李穆立刻被高峤召入书房。洛神去见萧永嘉,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叫她震惊无比的消息。
许家战败,败军退回到了南阳,和陆柬之之前构成作战同盟已然瓦解,但却隐瞒着消息,致使陆柬之继续按照原定计划北上,得知情况有变之时,已是无路可退,一番拼死力战,伤亡惨重,终于攻下原定的郾城,却也不过只是得个喘息之机罢了,很快遭到北夏大军的四面围城,如今状况,岌岌可危。
洛神呆了,一时不敢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萧永嘉眉头微皱,又道:“陆光去寻许泌闹了一场,许泌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陆光被气倒了,旧病复发,听说情况很是不好。陆家叔父三番四次来求你阿耶相救,但你伯父和你大兄,如今也被北夏的青州兵给羁绊住了,有心无力。你阿耶无奈,只得将敬臣先叫回来,和他商议此事。”
她看向女儿,见她脸上血色渐渐褪去,沉默不语,知她和陆柬之从前往来交情,如今虽时过境迁,但就算是个旧日老友,出这样的事,心里必定也是不好受,叹了口气,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方前日,那边后续消息也传了过来,道城中粮草大约还能支撑大半个月,你阿耶也在想办法,无论如何,还是有希望的。”又和女儿说了一会儿的话,知她行路疲倦,便叫她先去安置歇息。
洛神叫母亲也不要为这些事烦忧,养胎要紧,让她也歇了,自己才回房。却又如何安得下心?自己去父亲书房前站了一站,见门窗紧闭,里面透出灯火,知两人还在叙话,便转了回来。一会儿猜测父亲和李穆到底在说什么,会不会要他出兵去救陆柬之。一会儿想着李穆对此会有何想法。陆柬之此刻的处境,又到底如何?
正坐立不安,外头一个仆妇来报,说陆脩容来了,求见于她。
洛神一愣。
那次曲水流觞过后,她便没再和陆脩容见面了。前些日回建康时,她给陆脩容去了个帖,她回帖,道婆婆身体不妥,自己正日夜侍奉,看起来很忙,便也没再扰她了。
没想到今夜,自己刚回,她就寻了过来。忙叫人迎入,自己略略收拾了下,到院外亲自去接好友。
陆脩容人看起来很是消瘦,愁容满面,进来后,定定地望着洛神,尚未开口,先便潸然泪下,朝着洛神跪了下去,向她磕头。
洛神一惊,阻拦:“你这是怎的了?快起来,这是何意?”
陆脩容不起,摇头哭道:“阿弥,我来,是向你赔罪的。先前我都不知,也就这几日,我才知道,我那二兄做过何事!从前本是我求你,你才写了那琴谱赠我大兄,不过出于旧日友情,勉励他一番罢了。我二兄却狼心狗肺,偷了琴谱出去,险些坏了你的名声!他成如今这模样,便是我母亲,也说是他该受,无半句埋怨。她还叫我给你带句话,请你千万不要见怪!”
洛神将她扶了起来,坐下,取帕替她拭泪,道:“伯母和你不怪,我便放心了。但愿他能早日醒来,化险为夷。”
陆脩容哽咽道:“阿弥,不瞒你说,我此刻来,还另有一事。我知原本不该开口。但实是无路可走了,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你一次了……”
“我二兄如今躺在那里,生死不知,我阿耶旧病复发,情况凶险,我母亲终日以泪洗面,伤心欲绝,家中上下,如今乱成一团。许泌狼心狗肺,巴不得我陆家全军覆灭,你阿耶虽有心相助,却也是有心无力,至于朝廷,更不用指望,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李将军了。偏我二兄又这般得罪了李将军……”
她又要下跪磕头。
洛神暗叹了口气,再次拦住她,说:“阿容,你若是想我在我郎君那里说话,劝他发兵去救陆大兄,恕我无能为力。这个忙,这回我真的帮不了你。”
陆脩容一怔,脸色微微苍白,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阿弥,我知道,这一两年,我家人行事不妥,但你难道因此也迁怒我大兄了吗?他对你如何,你当心知肚明。你们从小一道长大,从前差一点也结成夫妻,如今就算断了情分,他遭逢大难,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洛神心乱如麻,定了定神。
“倘若我能救,我一定会救大兄。但此事,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
“阿弥!只要你想帮,你一定能劝好李将军的!求求你了!你解释给他听,他一定会听你的……”
她紧紧地抓住洛神的手,手指又湿又凉,目光里充满了期盼和渴望。
洛神慢慢地摇头。
“阿容,你今夜既找到了我,想必也知道,我郎君被我阿耶召回,为的就是此事。救不救,他是行军打仗之人,他自己会有决断。我一妇道人家,不懂这些,怎开口贸然和他说这个?”
“阿弥,你真的不管我大兄的死活了?”
陆脩容一字一字地问。语气之中,充满了失望。
洛神望着自己昔日的好友,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极其难过的感觉——就仿佛那时候,她和李穆刚定下婚事,好友也行将嫁人,匆匆见面过后,自己目送她离开,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有心挽留,却再也无力的那种悲伤之感。
曾经的过去时光,不管她多么地怀念,再也回不来了。她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阿容,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你。一切看我郎君自己决定。”
洛神再次说道。
陆脩容看着洛神,神色渐渐地僵硬,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从榻上起身,站了起来,向她行了一礼,道:“是我太过冒昧。打扰了。”
她转过身,低头,飞快拭去眼角的泪痕,匆匆而去。
第108章
李穆到后没片刻,新安王便也被高峤请至,一道议事。
高峤再不复那夜饮酒半醉乘兴迫着李穆看他在墙上用剑写字的放逸模样。脸色灰暗,目光沉郁,眉间镌着几道深刻的川字纹,神色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李穆读着诸多战报之时,萧道承道:“陛下曾不止一次在孤面前袒露心声,道有幸能得高相公这般匡时济世的辅宰,他意欲效仿先贤,揆文奋武,以纠我大虞南渡以来王业偏安,暗弱无力之状,原本对此次北伐,寄予厚望,不想竟落得如此一个结局!我来之前,陛下目犹含泪,叫孤代他向高相公转话,陛下皇后,知高相公为了此事,殚精竭虑,不得安宁,陛下皇后,只恨爱莫能助,望相公勿忧思过甚,一切以身体为重。”
高峤起身,朝着皇宫所在的北向虚了一礼:“事皆我本分。但愿还能收拾残局,则为大虞之幸,朝廷之幸。”
萧道承面露愤慨:“高相公所言极是!正是多有许泌这等利欲熏心之徒,身居高位,巧伪趋利,才屡屡殃及朝廷,陛下亦是有心无力。当年先是相公多受掣肘,功败垂成,北伐失利,如今又重蹈覆辙,万民同悲!长久以往,孤怕国不将国,我南朝危如累卵!”
高峤眉头紧皱,看向已经放下战报,却始终一语不发李穆,道:“你本已离京,我却又将你召回,实在是情势紧急,事关我南朝数万子弟的性命,你路上辛苦了。”
李穆恭敬地道:“岳父言重。但凡有用的上的地方,我必倾尽全力。”
萧道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高峤目露欣慰之色,颔首:“方前日的送来的信报,你也看了。若估计无误,城中粮草,应还能支撑大半个月。我召你回来,便是商议对策,看如何才能救这数万大虞将士。”
“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李穆沉吟了片刻。
“岳父,郾城深入豫州腹地,又被北夏大军重重包围,犹如汪洋孤舟,想要直接营救,难如登天。除非岳父能再举数十万大军,决战北夏,杀出一条营救之道。但以更多的将士性命去换那城中数万性命,不可取。”
“救人不如自救。城中尚有数万人马,可以一战。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将北夏大军调走,减少围城兵力,给出战机,叫城中人马自己突围,拼杀而出,我等再去接应,如此才是可行之策。”
高峤不断地点头:“你所言极是。我亦作如此想。这几日我一直在思量对策。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议。”
“我计划两路出发,共同营救。”
“广陵军日前败青州兵,杀其将,虽未得以全歼,但青州兵气势大减,有龟缩之态,广陵军可主动出击,战徐州青州,此为东路。”
他看向李穆:“另外一路,便要用你。我知你刚取长安不久,陇西尚在胡人手中,局面不稳,也算是强人所难。你可否想办法调出部分兵力,从西路出击潼关,佯取虎牢城?这两地若危,洛阳则危,北夏必调遣兵马,全力护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