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前,在他还在为将鲜卑人的势力彻底消灭在陇西这片地上而用兵时,收到消息,南朝出了大变。新安王萧道承死了,朝廷再禁天师教,不止如此,还下令捉拿教首吴仓。不料吴仓逃脱,随后发动弟子门徒,以自己是天王降世拯救万民,将来分地私有为饵,鼓动信众,公然叛乱。
大虞朝廷,士族当权,从上到下,大小士族和依附于士族的地方豪强,广占山林田泽。人口大数的民众,能自己耕种的土地,却少得可怜,许多人只能依附于庄园生存,加上多年以来,风雨不顺,不是这里水灾,便是那里歉收,朝廷虽有赋税减免,但民众日子,过得依然甚是艰难。
越是如此,天师教便愈发受到欢迎,在民间坛点广布,信众众多。吴仓如此鼓动,信众就势而起。地方官员、豪强士族、乃至稍有些田产的人家,一律被视为敌对,无论好坏,全部诛杀,分其家财,又抢烧朝廷设在各处的粮库,更逼迫普通民众也一并加入,否则,亦以逆天不道为由,一并诛杀,一时间人心惶惶,叛乱更是席卷吴地,继而蔓延开来,遍布南朝腹地各郡,声势浩大,震动建康。
高峤已调了军队,如今正在各地全力平乱。
慕容西在燕郡复国称帝之时,李穆便知他意图。
他所要的,又岂止洛阳一地?从幽州至洛阳,中间冀、并、中等中原各州,何尝不是鲜卑人觊觎下的肥肉?
收复陇西之后,他确实有意趁燕国根基未稳之时,抢先东进,以阻断鲜卑人的南下之道。
但他却又有些记挂南朝的局势。
这一辈子,很多事,和他所知的从前,已是不同了。
譬如萧道承,如此早,便死在了那个迷般的宫变之夜。
但冥冥之中,又有些事,却仿佛注定了,依然还是发生。
譬如这场天师教的叛乱。
他记得上一次,天师教叛乱的起因,似是源于新安王试图另立教首。并且,倘若没有记错,变乱应该发生在这一年的年末,而不是现在。
但是事情,就是如此,提早地发生了。
他记得洛神的父母,高峤和长公主,从前便是死于这场教乱。
那时他还未曾进入建康的权力中心,对详细经过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当时,各地教乱已被高峤镇压,只剩零星余党还在负隅顽抗,随后,他却去救不知何故离开了建康的长公主,遭到围攻,最后两人一道死于围城之中。
凭着他的直觉,这一辈子,应该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高峤若是无事,以广陵军的军力,镇下这场教乱,问题应也不大,只是个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此前并没有过于分心的缘故。
但是在他的心底,其实确实,也是存着另个隐忧的。
他在担心许泌。
虽然前世,许泌是在高峤死后,又过了几年,才作乱攻下建康的。
但如今,局面不同。许泌已经没有机会能再像从前一样,在高峤死后,长久把持朝廷了。
但他的野心,未必就会消失。
李穆担心他会和萧道承一样,被局势逼着,早早地跳出来动手。
倘若他不死心,趁着天师教作乱,这显然是个最好的机会。
高峤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在天师教乱开始之时,便下令调许泌为江州刺史。知他必会借故拖延,又以发放军资为名,派了一支军队,驻到荆州附近,监视动静。
万一许泌铤而走险,趁机作乱,则高峤不但要提防江北羯兵,平天师教乱,还要分兵应对来自荆襄的许氏军队。
一旦三面同时受敌,广陵军再神勇,怕也是要顶不住的。
陇西已定。其实如今,他只要派人立刻去将洛神和母亲等人接来长安,他在这里,便可继续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先东进潼关,谋定洛阳,过后再去收拾残局,或许还事半功倍。
今夜,那鲜卑女子慕容喆的不速之行,令他心底的这个犹疑,变得愈发凸显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是要做出一个选择了。
一边是东都洛阳,他前生最后一次未能出行的北伐之业的夙愿之地,已是近在眼前。
一边是一个可能,那座曾折灭了他全部雄心的庄严恢廓的煌煌帝都,将要遭到一场灾难。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留在记忆深处的一段往事。
那时,他还是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平定许泌之乱,夺回建康之后,赶去,救下了当时已是父母双亡,寡居多年,又跟随帝后出逃建康避难的她。
她病得很重,从藏身的地方被他寻出来时,那种无依无靠,分明已是惊惧到了极点,却又要在自己这个陌生人前努力维持住她当有的士族贵女的风度,向他郑重道谢的样子,此刻想起,依然仿佛还是感到心疼。
他又想起自己取了长安回到建康,那夜,高峤因了兴奋,醉酒失态,在墙上以剑划字,强劝自己随他习字的一幕。
许泌如果真的趁着天师教乱起兵发难,那么,这个叫自己有时唯恐避之不及,却又无法不去敬他身居高位,宦海沉浮,却依然还能保有几分赤子初心的南朝士族领袖人物,怕是要陷入他这辈子的一个大劫中了。
他亦是他所爱的女子的父亲。
洛阳可以日后再谋。
有些人和事,比起洛阳,孰轻孰重,他怎不清楚。只是一直未曾决断而已。
李穆慢慢地睁开眼睛,将书从自己的面上拿开,坐了起来,终于起身唤人,命将蒋弢请来,有事要议。
第117章
一道玲珑人影,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潜到一座因了战乱而彻底荒废的野村破庙之前,和守在暗处的随卫以夜鸟啼鸣对过暗号,随即入内。
破庙里没有灯火,黑漆漆的,只从一个坍塌掉的井口大小的屋顶破口里,漏入了一道月光。借着这道月光散出的光线,模模糊糊,可见屋角地上,坐了一人。
“阿兄,我见了他的面了。他连信都未看。道胡汉不两立,拒了。”
慕容喆走到了那人面前,低声将经过讲了一遍,隐了自己假扮成他妻子的模样,险些被他所伤的那段。
屋角那人对这个结果仿佛并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我早料到了。他是不可能点头的。”
“阿兄,叔父他……难道真是想和李穆日后划地而治?”
慕容喆迟疑了下,问道。
那人低低地哼了一声:“否则呢?你以为他当年雄心还剩几何?逃回龙城,拿了萧关,又复了大燕,他早心满意足了。守着那几个边地城池,做着他的大燕皇帝,倘若不是迫于族人压力,他连洛阳,恐怕也是无心。”
慕容喆咬了咬唇:“阿兄,你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惹叔父疑心。已经有人在叔父那里挑拨,要叔父提防于你。万一……”
她没有再说下去,眼睛里露出一缕担忧之色。
慕容氏从龙城发家起,祖辈历代便可谓能人辈出,不乏英雄。但大多却都死于非命,罕有寿终正寝者。
远的不提,就她亲眼所见,本家叔伯兄弟十来个人,如今也已是所剩无几。
死去的,自然有亡于敌手的,但祸起萧墙,为争夺地盘权利,叔侄、兄弟,乃至父子之间自相残杀,也是不少。
这仿佛已经成了慕容氏的一个诅咒,世世代代,无法摆脱。
男子没有说话,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到那片月光之下。
沈腰潘鬓,玉容如琢,月光照出了一张美男子的面孔,正是慕容喆的兄长慕容替。
他仰头,目光穿过头顶的瓦洞,望了半晌的月,低头道:“你立刻带人,潜去南朝一趟,替我办件事。”
他附到慕容喆的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慕容喆吃惊不已,失声道:“阿兄,你竟真有这打算?怎么可能?”
慕容替神色平静:“你去瞧瞧,有机会,事成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倘若平日,我自然不敢有这等打算,但南朝正乱着,天师教到处叛乱,高峤必定焦头烂额。只要乱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许泌那里,我人虽走了,从前却留有眼线,据我的消息,他极有可能也会趁机起事。倘若这消息确实,无异于火上浇油,你行事更是便利。”
慕容喆原本紧锁着的眉头渐渐平了下去,思索了下,笑了。
“阿兄说的是,浑水好摸鱼。阿兄既有吩咐,我便去瞧瞧。但愿许泌不要辜负这大好的局势,水搅得越乱,我才越有机会。我准备下,尽快动身,阿兄你等着我的消息。”
慕容喆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容替宛若泥雕木塑,在透入瓦洞的那片月光下又立了良久,慢慢地抬起自己的一条胳膊,举到面前,盯着摊开的手掌,捏拳。
无数次了,任他不死心地如何发力,自那日后,这条胳膊所受的伤,虽已痊愈,但却始终绵软无力,连一把剑,也是握不稳了。
他猝然松开了因强行发力握拳而开始不停颤抖的手,手臂颓然垂落,无力地悬在腰际,闭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
也是在这个漆黑的深夜,大江上游,荆州江陵,营房之畔,香坛设毕,香烛缭绕,上面摆了用来祭祀神明的五牲。
四周站满了人,皆一身披挂,却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杂音,到处站满了手举火杖,一身盔甲的士兵,气氛肃穆无比。
火光映得此处亮如白昼,将坛前每一个人的面孔都照得须发纤悉,一目了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站在神坛前的人的身上。
许氏家主,曾历任侍郎、司徒、又被朝廷从荆州刺史改任为江州刺史的许泌,今夜,一改之前萎靡病态,双目炯炯,精神抖擞。
他和众人相对而立,目光从面前那几十个军府将领的脸上逐一扫过,沉声说道:“朝廷无道,奸佞得势,迫害忠良,以致天怨人怒,引发民乱。非但不思过整改,反而对我一再逼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过是为自保而已!我许泌今夜在此,和诸位歃血发誓,今后若得天助,富贵共享,如有违背,天诛地灭。诸位愿丛我者,便我共饮此酒!”
他声音铿锵,说完,从近旁一个副将手中接过匕首,划破自己手指,往神案前的一只酒缸里滴入一滴血。随后众人纷纷效仿,逐一上前,各自破手滴血,最后分倒入碗,一齐将这血酒喝入腹中,完毕,再齐齐摔碗。
在几十只碗同时落地发出的砰砰摔裂声中,许泌意气风发,哈哈大笑,目光再次睃巡了一遍堂中之人。
众人议论着不日发兵征讨建康的大计,群情踊跃,无不激扬,独有一人,显得与众格格不入。
他的视线,落到了立于一角的杨宣身上,定了片刻。
杨宣独自站在那里,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许泌不动声色,朝他走了过去,笑道:“杨将军,所思为何?可与我说否?”
杨宣立刻道无,要向他见礼,不料许泌竟伸手过来,顺势将他引到了神坛前,叫他和自己一同面向众人,高声道:“诸位,我荆襄能有今日局面,杨将军是为首功,我平日一向将他视为手足,早就有了这个念头,趁着今日神坛在前,我许泌,和杨将军结为异性兄弟,我为兄,他为弟,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再次叫人取酒,自己亲手斟了,送到面露吃惊之色的杨宣面前,递了过去。
不仅是杨宣,便是大堂中的那些军府将领,也无不吃惊,纷纷看了过来。
当日许氏大军战败,溃退回了南阳南,随后撤退回到荆襄,南阳也落回到了北夏的手中,先前已经取得的北伐胜果化为乌有不说,阳翟一战,更是损兵折将,损失惨重。许泌当时被新安王排挤,不能自安,以养病为名离开建康,回了宣城,当时杨宣前来请罪。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许泌会降罪于杨宣,即便留他脑袋,必也会少不了一番惩戒痛斥之时,他的反应,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杨宣当时在他室外跪了一夜,天明,许泌出来,双目通红,神色憔悴。他亲手扶起杨宣,终于说话。开口第一句,非但没有责怪于他,竟是下令,将自己的儿子许绰推出去,在军前斩杀,以告慰那些枉死的将士之灵。
谁人不知,许泌虽儿子不少,但对许绰一向看重?无不吃惊。他面前的亲信和军中将官,纷纷苦劝。杨宣更是不敢起身,请求饶过许绰,道自己当时退让,未能保好帅印,罪责更大。
就在众人以为许泌不过只是做个样子,好叫事情揭过之时,他接下来的举动,才真正叫人震惊。
他竟不顾众人求情,真的下令捉来许绰,当场要于辕门之外斩杀。
许绰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哭泣求饶,辩说当时是怕陆柬之先取城池,压了自己这边,为了和他竞功,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求父亲饶过,保证下回再不敢了。杨宣更是苦苦求情。
许泌涕泪交加,却不肯饶他,最后还是斩了许绰。
这事虽然已经过去有些久了,但众人无不记忆犹新。今夜见许泌竟又要和杨宣结拜兄弟,无数道目光,顿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许泌见杨宣怔定,并未立刻接自己的酒,盯他道:“怎的,莫非杨老弟看不上我这个长兄,不愿和我结拜?”
杨宣回了神,立刻下跪:“许刺史愿结拜于我,乃我福分,只是末将身份卑贱,绝不敢有半分肖想。恳请刺史收回成命。刺史好意,末将心领,感激不尽。”
许泌顺势将他托起,把酒递到他的面前,大笑:“杨将军怎和我如此见外?既不弃,那便与我结拜,往后你我以手足互待,岂不快哉?”
在许泌和周围目光的注视之下,杨宣终于强作笑颜,接酒饮下。
许泌大喜,握住他手,称他“贤弟”,其余众人亦是反应了过来,无不艳羡,上前争相恭贺。
杨宣终于回了自己的住处,脸上方才一直挂着的笑意,倏然消失了。
离天亮,没多久了。
很快,他也将不得不带领军队,从这里出发,沿江往下。
目标,便是建康。
天师教作乱,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乱便已经波及南朝腹地各郡,人数竟多达数十万之众。
高峤正调军全力镇压。
许泌终于按捺不住,在等了一个月后,暗中联合了竟陵、江夏两地的郡守姚耽和冯显,决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起兵沿江而下,放手一搏。
身为许氏将领,杨宣不得不从。
曾经他也暗中怀了期待,盼望许泌能因阳翟之败降罪于他,哪怕杀头,如此,他便也能有了一个能够和旧主彻底决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