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望着萧永嘉,神色中带了些小心。
萧永嘉嗯了声:“这种事,你自己定便是了。倘若她罪不至死,我难道还像从前那样,非要她死不可?”
高峤迟疑了下:“另外便是流放时间。她伤病未好,近期大约是走不了的……”
萧永嘉笑了一笑:“那就等伤病养好再走吧。”
高峤凝视着她,双手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萧永嘉瞥了他一眼。
“阿令……你没有误会我,我极是感激……”
他过来,将妻子紧紧地抱住,低头亲吻着她的发顶。
萧永嘉在丈夫的怀里,略微挣扎了下,终于还是静了下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丈夫对邵氏没有男女之情。
但或许是一种错觉。
在他的心里,邵氏应该一直都是从前那个救他于险难的温柔多情的小女子。
而自己,叫他潜意识里印象最深刻的,大约永远都会是当年逼迫他赶人,又提着剑,威胁要去杀人的样子吧。
……
又过了几天,一场大雨,将被封的新安王府门前的石狮上的血迹也给冲得干干净净之后,建康城便仿佛忘记了那一夜的凶险和变乱,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再次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和繁华。
没有谁能想得到,在刚刚终结掉新安王这个堪称大虞南渡以来隐藏最深的阴谋家的诡计之后,建康皇城这几十年来所维持住的平静和繁华,很快,就要被一场前所未有的兵凶给打碎了。
洛神自然也毫无察觉。
她辞别了父母,坐船,在江上走了几天之后,来到了京口,回到李家。
阿家和阿停对她的再次到来,极是欢喜,整个京口镇的人,没两天,也都知道李穆的夫人,高家的那位女郎,又回了这边来侍奉婆母了。那几日客人不绝,洛神忙忙碌碌,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刚嫁来京口时的那段日子。如今想起,倒也有些留恋。
那时候,至少李穆没什么事,一直都是陪着她的。虽然那会儿两人关系很是别扭,但即便是新婚之夜,自己抽出匕首对付他的那一幕,此刻想起,也觉如此的好笑。
到了这里,或许是处处勾出她回忆的缘故,她愈发地思念起他了,甚至梦中,也全都是他的影子。
但是京口到长安,距离是如此的远,双鱼难至,青鸟不来,她不知他如今近况如何,更不知道,他到底收到自己之前回他的那封信,读懂了没有。
日子便如此,在暗暗的想念里,在长夜灯火的陪伴之下,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两个月后,这一年的十月,江南红叶翻飞,橘黄蟹肥,隔着千山万水,远在陇西的李穆,于这个秋风瑟瑟,芦草枯黄,鸿雁急归的深夜,在军中大营的他的将军帐里,对着一盏萤烛,终于读懂了自己那个小妻子之前寄给他的那封信。
刚收到回信的时候,他看着夹在书中的那朵干了的锦葵和那一簇香花椒,莫名其妙,以为书里会有她留的字。翻遍,也不见半个,百思不得其解。
本想拿去向蒋弢请教。转念一想,这是小娇妻寄给他的私信,怎能展给别人去看?
再想,他的阿弥心思巧慧,既给自己回了这么一封信,一定不止是一朵花,一束香花椒这么简单,必别有意思。
既都夹在书里,她想对他说的话,不定就在书中。
他这才又翻了翻书,发现是册诗经。
从他小时记事起,家堡便是战地。读书认字之后,所习之书,以兵、法、史居多,至于诗经这种多男女慕悦者,从未留意。
也是从那日收到她的回信开始,每逢战事间隔有空,他便取出那册诗经,一篇篇地读下去。转眼三两个月过去了,陇西战事已近尾声。虽然一直还是没有读懂她的意思,但倒也替他打发了不少因了思念她而孤枕难眠的深夜时光。
今夜更是如此。
这个白天,他的大军刚刚打下秦城。
自今起,陇西之地,归属从胡返汉,彻底易主。
军中犒赏,士兵欢庆,他倒并无很大的激动。只在,身处如此一个从充斥了铁血和烈酒的夜晚里安静下来的深夜,识过了滋味,对她的思念,也就变得愈发强烈了。
他习惯般地,又拿出那本已被他翻得有些磨边了的诗经,从前次翻过的地方,继续翻了下去,翻了两页,翻到那篇《陈风·东门之枌》时,视线忽然停住。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
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
榖旦于逝,越以鬷迈。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
东门榆树绿荫蔽日,宛丘柞林枝繁叶茂,她在绿树下婆娑起舞。
相亲的日子里,英俊的小郎君,从人群里挡住了她的道。
他的眼里,她粉红的笑脸,美得像一朵锦葵花。
拿什么表达她对郎君的相思呢?
不如赠他一捧紫红色的香花椒吧。
……
李穆今夜喝了些酒,本就带着浅浅的醉意。
这一刻,关外深夜寂寂,他孤枕难眠,就在终于读懂她给他的情书之时,他只觉自己醉意愈浓。
他深深地嗅着那或许还残余着她指香的早已干枯了的花,想她,想和她在一起时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想得如狂,竟似再也无法抑制住对她的那种思念和渴望,最后只能出去,在军营近旁那条已被关外秋寒给浸得凉透了的河里冲了个凉,这才终于压下了满腹热火,双腿分立于水中,闭目,长长地透出了胸中的那口热气。
第116章
“郎君,你想奴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娇柔婉转,酥若入骨。
李穆一愣,蓦然,浑身血热。
今夜是真的醉了。否则为何连她声音,竟也这般突然幻现在了自己耳畔?
他猛地转身,看见河滩一从芦苇之后,竟走出了一个女子,袅袅婷婷。
月光照出了那张曾无数次入他夜、梦扰他心神的娇面。
水畔洛神,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一双瞳孔,蓦然放到了最大——这是人在突然看到心爱之物时的最本能的反应。
她笑面盈盈,俏生生地立于水畔,视线亦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李穆方从水中拔立,赤身分腿,立于其中,水面没到了他的大腿。他浑身湿淋淋的,泛出一层油亮般的水光,身躯伟岸,肌理分明,每一块贲露在外的隐隐起伏的虬肌之下,仿佛都隐伏着随时便能爆发而出的可怕的巨大力量。
月光之下,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尊自上而下的发着叫人崇拜的凛凛神威的战神之像。
她的目光一时停在了他的身上,隐隐地浮出一缕若有似无的烟迷之色,情不自禁,从他面庞下落,沿着胸膛,腰腹,一直往下,最后定住了。
不过须臾,李穆双瞳缩沉,片刻之前,眼底那片因为乍然看到爱物而显出的欣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瞬间转为冰凉,面无表情,迎着岸边女子的目光,涉水上岸,拾起方才脱下了放在滩石之上的衣裳,穿了回去,转身,冷冷地道:“慕容喆?”
那女子一愣,终于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回过了神,变得神色如常,娇笑着,点头:“我还以为,至少能骗你再多说几句话呢。”
这回的声音,已是变了,恢复成了她的本音,只是语气亲昵,仿佛两人关系亲近,向来便是如此熟稔。
李穆道:“把脸去掉!”语气冷漠,带着命令口吻。
慕容喆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非但不肯去,反而向着他,靠近了些,双目柔媚,望了过来:“李刺史,你不觉得,我此刻和你夫人看起来也无什么两样吗?我可是费了极大功夫。如此月夜,你既思人,我扮给你瞧,岂不正好?”
李穆微微眯眼,眸底蓦然掠过一道阴沉的凶光,手微微一动,便已拔剑出鞘,剑锋闪烁,朝着对面女子的那张脸,削了过去。
“找死。”
他的话音简洁短促,不闻怒意,却也不带半点感情。
慕容喆没料他一动就下杀手,大惊,急忙闪避,用尽全力往后仰去,堪堪终于避过了迎面削来的剑,却还是感到面门一凉,额头一片头发,已被剑锋削断,簌簌掉落。
她立刻想起当日在义成附近的那片荒原里,他硬生生地废了自己兄长一臂的一幕,不禁胆寒,面妆也是掩盖不住其下蓦然煞白的一张脸色,没等那男子再起第二剑,迅速后退:“罢了!我这就去掉!”说完匆匆来到水边,俯身蹲了下去,掬水,清洗着脸,很快洗去面上掩饰,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脸孔,站了起来,勉强笑道:“李刺史,如此你可满意了?”
月光照出一张湿漉漉的苍白颜色的美貌女子面孔。
李穆收剑归鞘。
“你来何事?”他的语气,随之恢复了平淡。
慕容喆再不敢和他调笑,正色道:“我这趟来,是奉了我的叔父,大燕皇帝陛下之命,来给李刺史你送一道信。”
就在不久之前,李穆致力用兵收复陇西之时,先前逃回到了龙城的慕容西也打败了柔然人,彻底控制萧关,消灭了附近数股大小势力,前些时日,又与北夏一战,胜,将地盘推到了朔州和幽州,随即在燕郡重建燕国,自立为帝。
幽州之北的大片北方边域,几乎已经全部落入了慕容氏的手中。
她从怀中取出一信,双手奉着,递了过来。
李穆没接,只道:“我和鲜卑人素无往来。他有何事?”
慕容喆见他不收信,慢慢地收了回来,定了定神,道:“叔父早就听闻李刺史之名,先前李刺史取下长安,叔父便道陇西很快会属刺史有所。果然今日事成,可喜可贺。”
李穆不语。
慕容喆顿了一下。
“李刺史想必知道了,我叔父打败柔然,已在燕郡重建燕国。叔父知道李刺史平定陇西之后,要取洛阳。实不相瞒,我大燕对洛阳,亦是势在必得。实在是当年,我鲜卑一族,受羯人之辱过甚,取洛阳,复国仇,乃是我慕容阖族之人发下的不二愿誓,不惜代价,纵然粉身碎骨,亦是要完成誓愿!”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叔父对李刺史,可谓是英雄惜英雄,实在不愿和你为敌。关中之富,天下人人垂涎,我叔父本也有意要夺陇西,但李刺史既已抢先一步,叔父便也成全。李刺史,陇西潜力沃野,如今皆在你的掌控,你名为南朝刺史,与王又有何分别?何不就此在长安自立为帝,从此天下之大,唯我独尊?便是那个南朝,李刺史你若有心,日后亦足能够取而代之!”
她望着李穆,双眸闪闪。
“李刺史,我叔父的信中之意,便是他愿与你立约。今日,你占长安,我大燕要了洛阳,完成夙愿,日后,以潼关、淮水为界,各自立业,互不相干。”
“我叔父言,只要你答应,他必信守誓约,愿与李刺史歃血为盟,绝不食言。你若有心要下整个南朝,有任何需要之处,我大燕亦会倾力相助。”
“便是我慕容喆……”
她朝着李穆,慢慢靠了些过去,声音再次转为柔媚。
“我虽无用,但也能做些事的。倘若李刺史有需,我也能留下,无论何事,我都可供你差用……”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高耸的那片胸脯微微起伏,用含着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李穆看着面前这个血统高贵的企图游说自己的鲜卑女子,沉默了片刻,唇角慢慢地牵了一下,露出一缕似笑非笑般的表情。
“胡汉不两立。”
“且莫说洛阳了,便是今日之幽朔,古起,亦是我中国之地。”
他唇角抿起,笑意消失。
“慕容公主,回去告诉你的族人,回到你们祖先的地方去。凡觊觎我汉地,裂我疆土者,便是我李穆之敌。有生之年,一口气在,我必逐一驱灭之,绝无例外。”
慕容喆的眼睛里的期待之色,慢慢地消失了。
“李刺史,先前你曾取潼关,后因陇西不稳,又退守长安。如今你既取了陇西,想必接下来的意图,便是东进,二取潼关,以图洛阳。”
“我在南朝居过些时日。据我所知,如今的虞国,莫说权贵,便是皇室,亦早就没了收归北地故土之心,人人各自得利,天下苟安,便是最大好事。此也为人之常情。天下何人不是为了己利而存?我叔父的本意,本是交好于你,大家各取所欲,岂不最好?”
“你在南朝的声望已是如日中天,单长安一战,便足以叫你在汉人心中威仪不堕。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又何必定与我大燕大动干戈,再争洛阳?如今如此好的机会,你为何不自立为王?”
她凝视着李穆,双眸一眨不眨。
“李刺史,我慕容喆生平没有服气过谁,世间男子,在我眼里,更是贱如猪狗。我独敬你是条汉子。奉劝你一句,日后等你功高盖主,纵然你仍以人臣自处,别人恐怕也未必能够容你。望你三思。”
李穆淡淡一笑。
“南朝皇族固非善类,你鲜卑慕容氏又何尝不是反复小人?不必再多说了。此地为我营旁,非你能留之地。你走吧。”
慕容喆的一双秀眸里,露出了无限的失望之色。
这个在燕国,叫无数族中男子为之倾心追求的公主,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汉人男子。见他面容深沉,语调冷漠,想起方才那一剑,犹是心有余悸,不敢再在他面前施展自己从前于旁的男子身上的无往不利的那些手段,最后看了他一眼,无奈,慢慢地将那封信收起,转身一步步地离去。
李穆盯着她的背影,忽道:“站住。”
慕容喆立刻停住脚步,飞快地回头,目中露出期待之色。
“只此一回,我念你初犯,饶了你。下回你若敢再以我夫人面目示人,落我手里,我绝不轻饶。”
李穆的语调,很是平静,但话中的威慑之意,却是扑面而来。
慕容喆脸色微微一变,垂眸,低低地道了声“我知晓了”,旋即快步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穆回营,入了大帐,仰面躺下,随手将那册诗经翻开,覆于自己面上,在一股萦绕鼻息的淡淡的墨息里,闭目,陷入了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