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响铃没听到,隐隐约约地,却是入耳了不少屋里发出的亲热之声,此刻见她这般模样,面红耳赤,哪敢多看,三两下打晕了邵奉之,将人拖了出去,绑牢,关在柴房里,等着天明上报。
邵奉之从昏死中苏醒,回想方才之事,这才彻底醒悟,自己应是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悔恨万分,想要逃走,却又哪里来的机会,还能再让他脱身?正惶恐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门口立了一人。
邵奉之抬起头,借着门外那些随从手中举着的火杖之光,看清来的是个中年男子,眉目清朗,姿容儒雅,两道目光却极其严厉,正落在自己身上。
高峤这么快便来了!
“就是他!说他阿姊是新安王的心腹,方才还想回来杀我!”
阿桃出来指认。
邵奉之刹那间心死如灰,恐惧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哀求饶命。
……
高峤赶到安置邵玉娘养病的地方。到了,见门扉紧闭,一片昏黑,命人破门入内。
婆子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邵玉娘仿佛也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有气无力,怯怯地望着高峤。
高峤命人将邵奉之带了进来,冷冷地道:“邵氏,你先是勾结新安王,假意入狱蒙蔽我。今夜你的这个好弟弟,想要杀人灭口,也是你指使的吧?”
邵奉之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看向邵玉娘。
邵玉娘脸色苍白,定定地望着一脸怒容的高峤,半晌,一语不发。
“邵氏,新安王和你处心积虑,谋算于我,到底意欲何为?”
高峤见她不说话,勃然大怒,拔剑指她。
两行眼泪,从邵玉娘的眼中倏然滚落。她从床上挣扎着,爬了下来,跪在地上,泣道:“高相公,我认罪!先前入狱确是有意为之,今晚叫我阿弟杀人,也是我的指使。但我真是迫于无奈!我是被新安王逼的!”
“半年之前,朝廷下了禁令,不许我等滞留建康,我想走时,新安王寻了过来,以我姐弟性命为胁,要我听命于他。我入狱,得见相公之面,全都是新安王的安排!他此前有过严令,道不得向外人透露半句我听命于他的话,否则,叫我阿弟死无葬身之地。新安王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若是叫他知道了,我阿弟必定没命。我实在惧怕,迫于无奈,今夜才叫我阿弟杀人……”
她哀哀痛哭,不住地磕头:“全是我的罪,和我阿弟无关。高相公你要杀,杀我便是!求你看在当年情面之上,怜我这些年的不易,饶了我的阿弟。往后我必洗心革面,再不敢做这些罪事了……”
高峤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邵氏,你还知道自己做下罪事?从前你做的事,尚可以你身在教中,身不由己为由开脱。事到如今,你却还是一错再错,罪行累累!便是我高峤念旧容你,国法也是难容!”
邵玉娘慢慢抬起脸,望着高峤,泪眼朦胧地道:“高相公,你说的是。我当年有幸结识你,被带回建康,便是为奴为婢,也是我的福分,我却一时糊涂,做下错事。那时便是死了,也是我罪有应得,偏侥幸逃生,从此身陷污泥,身不由己,忍辱活到今日……”
“我父母早亡,家族无靠,多年以来,和阿弟相依为命。当日被新安王如此威胁,连教首也听命于他,我一个弱女子,还能如何?当时本也想过的,去向相公求救,却怕再次引来长公主的误会猜忌,若是惹你夫妇再次不和,我欲如何自处?实在不敢,无可奈何,最后只能照他吩咐行事……”
“新安王要你图谋为何?你还不招来!”
高峤打断了她的话,厉声喝道。
“我早就想向相公禀明了,只是从前太过惧怕他们。今日我也不怕了,我全说出来!我在天师教多年,知道些天师教的秘密勾当。新安王和天师教从前往来,表面看起来是在奉教,实则暗中控制了天师教。他命教首吴仓发展教众,多地暗蓄兵器,以助他日后图谋作乱。我这话千真万确,没有半分作假!新安王逼我欺骗高相公,目的,也是为了博取相公你的信任,好将我安插在你身边,伺机而动,好方便他日后的大事。”
高峤额头青筋跳动,握着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高相公,你千万不要被新安王给蒙蔽了。他表面忠善,实则心机深沉,以退为进,利用你和帝后对他的信任,意图瓦解世家,操控帝后,等待日后时机成熟,他再谋划大事!”
眼泪从她面庞流下,她的神色凄凉无比。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知我罪不可赦,再无颜苟活于世,我这就去了,只求相公,看在往昔和今日我将功折罪的份上,饶我阿弟不死,我感激不尽,来生,我再做牛做马,报答相公!”
她白着张脸,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闭目,朝着高峤手中握着的剑尖,挺胸,猛地扑了上来。
高峤略一迟疑,立刻收手,却还是迟了些,剑尖已入邵玉娘的胸,刺入寸余,随着高峤收剑,一道鲜血,从她胸口伤处汩汩而下。
邵玉娘发出一道痛苦的呻吟之声,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阿姊!阿姊!”
邵奉之爬到邵玉娘的身边唤她,涕泪交加,又不住地求饶。
高峤盯着邵玉娘那张双目紧闭,不见半分血色的脸,双眉紧皱,眼皮子不住地跳,沉吟了片刻,命人将邵氏姐弟带回城中投牢,旋即出来,唤来同行的李协,低声嘱了几句。
李协吃惊,自然无不遵照,一行人立刻纵马,朝着城里方向,疾驰而去。
……
深夜,一道人影从皇宫的一扇小门里进去,畅行无阻,一路疾奔,很快到了皇后高雍容的寝宫之外。
皇帝今夜依旧宿在华林园里。高雍容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完密报,脸色煞白,在寝宫里来回不停地踱步,焦虑万分。
消息来自于邵氏身边的那个牢婆。
牢婆原本是被萧道承收买的,命她监视邵玉娘。但萧道承没想到,高雍容竟对他也留了一手,暗中将那牢婆又收为己用。
今晚邵奉之猎艳失口,邵玉娘为绝后患,逼迫邵奉之去杀人灭口,这事自然瞒不过牢婆。邵奉之去了后,久久不回,更不见期望中的火光生起,邵玉娘和牢婆便知事情有变。牢婆当时秘密召来眼线,去往阿桃住处打探消息,得知邵奉之极有可能已经被抓。
当时邵玉娘就意识到,自己应是中了圈套,极其恐惧,叫这牢婆立刻去给萧道承通报消息,自己也想先逃,被牢婆给阻拦下来。邵玉娘这才知道,原来身边这个牢婆,竟也不是萧道承的人。
牢婆当时对她说:“你还能去哪里?你们中了高峤的圈套,和新安王的关系败露,就算此刻运气好,被你逃走了,你以为日后,你还有机会复仇?”
“长公主当年害你至此地步。你若逃走,往后,你就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暗处,看着她生儿子,和高峤夫唱妇随,白头偕老。我若是你,这般活着,必定比死还要难受。”
“如今你还做梦,想再靠着新安王?高峤知道了新安王拿你算计他,还能容他如同从前?”
“贵人说了,只要你听话,不但保你不死,日后必定还会助你复仇。”
就是如此几句话,叫邵玉娘死心塌地,再次投靠了那个“贵人”,在高峤到来之后,说了那样一番话。
对于高雍容而言,之所以选在这个时候,让萧道承放出邵玉娘,是因为陆家已彻底退出朝廷,许氏也龟缩了起来,一批日后将要听命于皇权的新的朝廷势力,正在慢慢培植起来。
世家对朝廷的掌控,开始减弱,如今只有高峤独大。
在高雍容的计划里,她是想让邵玉娘接近高峤,离间高峤夫妇,最后若能以当年旧情打动高峤,将人收了,则从此如同在他身边安插了一双眼目。
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邵玉娘和新安王的关系就暴露在了高峤的面前。
一旦新安王在高峤那里失去了他那张忠直的面具,对于高雍容的而言,这个人,便再也没有从前的利用价值了。
更不用说,高峤再追查下去,新安王势必牵出自己,那么从前所有的谋划,都将化为乌有。
倘若面临如此境况,她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保新安王,两人合力,和高峤翻脸,铲除高峤。
要么弃车保帅,斩臂保命,舍新安王,继续留用高峤。
对于她来说,这其实远远不是什么难以定夺的抉择。
就如今的朝廷局势而言,十个新安王,也比不过一个高峤。
在自己能够彻底完全地掌控这个朝廷之前,高峤和他所代表的高氏,对于她的作用,无人能够替代。
更何况,新安王,也并非真的一定就对自己死心塌地。
就在这一刻,高雍容忽然感到无比的庆幸。
幸好自己未雨绸缪,算无遗策,在放出邵玉娘这颗棋子之前,早早就做好了万一事败的准备,在邵氏那里安插牢婆的时候,便提早叮嘱过牢婆应当如何说话行事。
高峤今夜应当就会对萧道承动手。
情况紧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再不犹豫,很快下了决心,唤来亲信,命即刻赶往新安王府,递送消息。
……
王府距离皇宫不远。今夜举办了一场宴乐,宾主尽欢,才结束不久。萧道承喝得半醉,搂着一个宠妾,正酣眠于榻,突然被人唤醒,道那牢婆遣人送来了急报,立刻酒醒,急忙召见。得知竟是自己安排邵玉娘入狱、命她接近高峤的事情败露了,邵玉娘今夜已被高峤所控,为保命,将事情全都推到了他的头上,诬陷他图谋作乱,惊惧万分,一时方寸大乱。
这几年间,在朝廷里,虽然他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拉拢了一拨拥有军队的地方方伯,但和高氏相比,他的那点军力和威望,如同流萤之于星月,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这也是为何他格外看重天师教的缘故。在高峤下了那道禁教令前,他借着奉教之名,对天师教在各地招募弟子的活动,大开方便之门。
天师教教众遍布大虞境内,倘若发动起来,将会成为一支何等壮观的力量?从某种意义来说,掌控天师教,便也如同掌控了一支变相的庞大军队。
教首吴仓,对他言听计从,朝廷里,随着陆、许两家的败落,自己的人,也正慢慢提拔而起。
他正春风得意,做梦也未曾想过,今日竟会在邵玉娘这道他原本很是放心的关节上,出了如此一个致命的纰漏!
高峤得知这些事情,要对付他,轻而易举。
他又怎会放过自己?
前半夜喝下去的酒,顷刻间化为冷汗,从萧道承全身上下的每一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渗出。
他跳了起来,立刻要去皇宫,又猛地停住脚步,召来自己的亲信,递出手令,命速紧召齐听命于自己的羽林军,以刚刚获悉北方奸细潜入建康为由,连夜把控住四边城门和皇宫各门,不放任何人马进出,再派出一队人,去往高家附近埋伏下去,一旦得令,立刻冲进去拿人。安排妥后,火速赶往皇宫,叫起了高雍容。
高雍容从寝殿出来,坐了下去,犹打着哈欠,不快地道:“何事?如此深夜,还来此扰我?领你进来的虽都是亲信,但皇宫眼杂,万一落人眼目,该当如何?”
萧道承喘息未定,将自己方才收到的消息讲了一遍。
高雍容露出惊骇之色,猛地站了起来:“该死!竟然会出如此纰漏!这可如何是好?”
萧道承道:“我收到了消息,入宫就是和你商议此事。你先安心,我已有应对。高峤既知道你我谋算于他,岂会容忍?方才我已以抓奸细为名,调了人马,暂时把控住了四边城门,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杀了高峤!”
高雍容仿佛吃了一惊,不语。
萧道承力劝:“你不要怕,只要你点头,杀高峤的事,交给我来做,他死了,对外宣称暴病便可,后头,也有我替你和陛下挡着!如今朝廷局势,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了。朝廷新臣,皆出自你我。你又是高家之人,只要你出面说话,广陵军若敢生变,那便是公然造反!他们未必就有这个胆子。且不瞒你说,我也已有一支军队,虽暂时不能和广陵军相比,但加上天师教的助力,真若有事,未必不能和广陵军一拼!”
“且你莫忘了,吴兴王如今在封地,活得可还是好好的!高峤知道了你和陛下对他的谋算,怎可能像从前那样倾力相助?以他的势力,要废立一个皇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高雍容仿佛有所动心,却还是犹豫不决。
萧道承焦躁不已,催促道:“李协听命于高峤,人马又多于我。留给你我时刻已是不多!此刻你若再犹疑不决,明日这个天下,怕就要换个模样了!”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宫人急奔入内,声音惶急,喊道:“皇后,不好了!说都卫的人和羽林在城门附近打了起来!”
“皇后,高峤都动手了!你竟还没想好?”
萧道承作势,手握佩剑剑柄,上前厉声喝道,双目盯着高雍容,隐隐露出威逼之态。
高雍容面露惊慌:“我若是答应,此刻要我做何事?”
萧道承松了口气,立刻道:“只消你将陛下符印交给我,我将全部羽林和宿卫军调来,便能控制建康,拿下高峤!”
高雍容点头:“好,我这就叫人给你取!”
她后退了几步,高声道:“来人,取陛下符印!”
话音刚刚落下,只见殿内殿外,幕帘之后,突然之间,涌出了几十名手持刀斧的宫卫,将萧道承团团围在了中间。
萧道承双目陡然圆睁,一把拔出佩剑,厉声道:“高雍容,你想干什么?”
高雍容立在宫卫之后,面上再见不到半点方才的惊恐之色,盯着神色大变的萧道承,冷冷地道:“新安王,有件事,你弄错了。高相公是知道了你在利用邵氏谋算于他,并不知道我。你是为了自己,这才撺掇我去杀他。我好好地做着我的皇后,为何要跟着你害自己的伯父,杀大虞的朝廷肱骨?”
萧道承仿佛惊呆了,双目死死地盯着高雍容,犹如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一时间,竟连方才的愤怒表情也消失了。
“好,好!”
他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声音微微发抖。
“原来你竟是如此一个心机深沉之人!怪我眼盲,当初竟会被你蒙蔽!狡兔死,走狗烹!我费尽了心机,当初助东阳王登基,又助你将许、陆两家赶出朝廷,替你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终了你竟如此对我!最毒妇人心!早知你如此,当初先帝死时,我就该顺高峤之言,自己登基上位,又何来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