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邵玉娘却不肯走。就是在那个时候,暗中去寻萧道承。萧道承得知她和高峤从前的渊源,狂喜,将她秘密留在了建康。
那个时候,邵奉之就明白了,自己的姐姐,是借机想要彻底抛开天师教,投向萧道承。
她在教中多年,又曾侍奉吴仓,知道许多天师教的机密。
一旦吴仓知道她越过自己投了萧道承,怎么可能留他姐弟活于世上?
邵奉之顿时被邵玉娘的这番话给点醒,后怕不已,慌忙认错。
邵玉娘沉着脸,问那和他幽会的女子的详情。
邵奉之不敢再瞒,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
邵玉娘眉头紧蹙,骂道:“这种京官外室,你竟也敢勾搭?被人发现,找上门来,如何收场?坏了事,又如何向新安王交代?”
邵奉之冷汗直流,不住地发誓,道再也不敢去了。
邵玉娘又问他,有无向那女子透漏过身份。
邵奉之忙道:“阿姊放心,我连报给她的名字,也是假的……”
他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脸色微微一变。
邵玉娘立刻便觉察了,追问他是否和那女子说过不该说的话。
邵奉之起先不敢承认,被一再逼问,终于吞吞吐吐地道:“我今夜多喝了几杯,一时失言,在她面前,仿佛提过一句阿姊和新安王的关系……”
邵玉娘大怒,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
邵奉之捂住脸,慌忙道:“阿姊息怒!我只就如此提了一句。绝未再多说过半句别话!应当无事的!”
邵玉娘为博取高峤同情,先前在牢中,受的拷打和后来的病痛,全是实打实的,毫无半点作假。此刻怒火攻心,人一时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被邵奉之一把扶住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脸,眼底闪过一道阴冷之色。
“那户人家,人一个也不能留。今夜你就回去,趁着他们不备,给我把事情办掉!”
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
深夜,秦楼的门,被一个老苍头给叩开了。
没过多久,一辆小车,从秦楼后门悄然离开,去往高氏府邸。
子时末,小车停在高家后门的巷子口,绿娘从车中下来,匆匆来到那扇门前。
她深夜亲自而来,是为送信。信是交给高家小娘子的。
后门这里的门房,早些日前,便已得过洛神的吩咐,说若有人来给自己送信,无论何时,便是半夜,也要立刻通知。
那封送来的信,很快转到了洛神的手里。
那日传信绿娘之后,这些天,洛神一直在等她的消息。
前几日,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道她安排的人进展顺利,一旦打听到了什么,立刻给她送来。
又等了数日,今夜终于有了新的消息。
洛神从睡梦中被唤醒,匆忙起身开门,接过阿菊递入的信,看了一遍,吃惊不已。
“怎样?打听到了什么?”
阿菊在旁举着灯火照亮,催问洛神,神色有些激动。
绿娘用的那人,据说极是机灵。如此半夜送信,打听到的消息,必定重要。何况看小娘子这表情,绝对不是小事。
洛神反应了过来,心中的惊诧,简直难以言表。
她实在没有想到,请人通过邵奉之去了解邵玉娘的平生经历,竟会引出如此一个平日她根本没有多加留意的大人物。
新安王萧道承!
绿娘信中说,事情未必做准,也有可能是邵奉之在阿桃面前吹嘘。但因事关重大,阿桃不敢耽误,趁邵奉之睡去,当时就打发老苍头连夜送信,她便也连夜转信,以供洛神自己定夺。
倘若邵奉之的话是真的,事态实在是超出了洛神原本的想象。
她又看了一遍,压下加快的心跳,持着信,立刻去往父母居所。
……
深夜,高峤依然迟迟难眠。
他心事重重,听着身畔的妻子,终于发出了沉睡的均匀的轻微呼吸之声,悄悄起身,出房来到书房,点亮烛火,坐于案后,再次取出一封信,展开,又读了一遍。
这信来自李穆。便是前次营救陆柬之成功之后他发来的。当时一起来了两封。一封写给自己的女儿,这封,写给自己。
李穆在信里,向他讲了长安的状况和陇西的局势,表述了他接下来意欲平定陇西的计划。
这些都在高峤的意料之中。
叫高峤感到意外的,是他在信末附上的一段话。
李穆说,出兵之前,那日三人议事过后,新安王曾又与他私下谈了一番话,言明利害。言谈间,多有劝自己明哲自保之意。新安王想必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自己愚钝,又身为外臣,对士族皇室间的利害纷争,向来不大关心,亦不可理解。此次写信,忽然想起这桩旧事,依然不解,遂随笔添上,盼日后若有机会,能得高峤指点,以示迷津。
信末的这段话,看似仿佛真的只是他随笔添注,在向高峤求教。
但以高峤对他的了解,怎可能相信?
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李穆言下之意。
他分明是在委婉提醒自己,新安王阳奉阴违,有意借此机会削弱世家,从中渔利。
世家倘若彻底落没了,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高峤心知肚明。
对于高峤来说,即便知道新安王乃至他身后的帝后真有这样的意图,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朝廷为官几十年,他见过太多如此的阴谋和算计了。
倘若这是真的,他唯一的感觉,便是绝望,彻底的绝望。
他知道李穆不会凭空捏造。但他真的不愿相信,萧道承和年轻的帝后,也与他们之前的萧室一样,将皇室和世家的权利之争,放在了家国之上。
新登基的帝后和他们随后表现出来的一言一行,曾让高峤原本已经起了退念的疲惫的心,再次慢慢复苏,甚至起了希望,再次生出了一种南朝或许能够就此中兴的幻想和期待。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希望和期待,哪怕再累,他也是甘之如饴。
但是,就是李穆信中这段看似轻飘飘的话,在高峤的心里,扎入了一根刺。
他表面上若无其事,但那天之后,面对着萧道承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帝后,心里,总是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淡淡的绝望之感。
他希望这只是李穆多心,希望那日萧道承和他私下的一番谈话,只是出于萧对局势误判而导致的一种悲观坚持罢了。
毕竟,当时当着自己的面,他也曾反对过出兵。
但心底,那种隐隐的不详之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尤其最近这事,如此巧合,恰好又和萧道承有关。
高峤视线落在信上,眉头紧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下轻悄的叩门之声,接着,门被推开了。
高峤抬头,见女儿竟站在门口,不禁惊讶,将信收起,问道:“如此晚了,你怎还没睡?”
洛神入内,望着父亲,说道:“阿耶,女儿前些日瞒着你,做了件要被你责备的事。但女儿打听了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女儿自己不敢妄下论断,请阿耶定夺。”
她将那封信呈了上去。
第114章
父亲很快便走了。
洛神望着他匆匆而去的凝重背影,眼前却还浮现着片刻之前,他刚看完这信时的眼神。
当时他脸色发青,视线僵在了手中那张纸上。
他盯着信的眼神,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失望,极度的失望。
洛神甚至有一种感觉,父亲眼底里的某种光芒,就在那一瞬间,熄灭了。
这薄薄的一张纸和上头的那些字,正如她的所愿,证实了她原先的猜疑。这一刻,她原本应当感到轻松。
但是她却没有丝毫的轻松之感。
因为父亲的这反应,她的心里,甚至感到难过。
那些披着或伪善无辜,或道貌岸然面孔的魑魅魍魉,在太阳之下纵情狂欢,翩翩起舞。而真正肯为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和国家做些事情的人,不但负重前行,步履维艰,还要时刻提防着隐藏在黑暗里的不知何时便要杀出的伪装和欺骗。
建康这座皇城里,布满了层出不穷的阴谋,充斥了防不胜防的背叛。
耳畔忽然仿佛响起了这一句话。
她想起来了。
这是那一夜,她的郎君李穆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之声。
洛神抬眼,看见母亲来了。
“阿娘!”
洛神急忙迎上,扶住了她。
“你阿耶走了?”萧永嘉问。
洛神望了眼同行的阿菊,知她应已把事情告诉了母亲,点头:“阿耶出城去了。嘱说不要走漏风声。”
萧永嘉慢慢坐了下来。
洛神见她面带倦色,眼睛下方一圈淡淡青色淤痕,劝道:“阿娘,你放心去睡吧。阿耶对那个邵氏,最多只是感念旧恩,绝无别意。何况又知道邵氏听命于新安王了,更不会再听信她的花言巧语。”
萧永嘉摇了摇头。
“阿弥,你以为阿娘还会担心你阿耶对这女人有意?年轻时他便无心,何况是现在。只怪阿娘从前不懂事,没处理好事,以致引发仇怨,祸绵至今。如今阿娘也只担心你阿耶过于念旧,万一被人蒙蔽,惹祸上身。”
“这回的事,你做得很好。那位绿娘,从前先替敬臣作证,如今更是帮了这个大忙,日后定要好好谢她。”
洛神说:“我知道。”
萧永嘉沉吟了下。
“还有那位阿桃,她身边可有人跟着?邵氏这趟回来,处心积虑,必定处处小心。万一被她知道邵奉之在外吐露了消息,我怕她会对人不利。”
“阿娘放心。绿娘先前安排她过去时,持我手书,向李都卫借了人,在那里一道住了下来,以防不测。况且,阿耶今夜也会寻她问话的,问完了话,便会送她回城。”
萧永嘉点头。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今夜建康,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叫高七把人全都叫起来,不要睡了。门闭紧,拿好家伙,以防万一。”
……
月黑风高,四野无人。
邵奉之走了数里的路,悄悄又回了阿桃的住所之外,在附近徘徊了片刻。
四周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院中屋里的人,此刻必定也在熟睡着。
邵玉娘逼他杀死阿桃,以除后患。
杀了阿桃,为了避免被牵出自己,那几个见过他的仆从,自然也要一并弄死。
对付这几人,一个老苍头,几个女流,对于邵奉之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一口气杀这么多人,还不能让官府查到自己的头上,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先杀人,后纵火,让人以为这家人,今夜全都死于一场意外大火。
他犹豫了半晌,终于拍开了门。
阿桃仿佛刚从睡梦中被惊醒,披衣出房迎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问他怎又去而复返。
邵奉之看了眼屋里还没收拾掉的残酒,叫那仆妇下去,关了门。
“你不是埋怨我没有陪你过完一个囫囵夜吗?我阿姐睡死了,我实在是想你,索性又回来,今晚就陪你一个囫囵夜。”
说着将人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怀中摸出一方包着东西的手帕,笑嘻嘻地递了过去,说道:“瞧瞧,我送你的,好东西。”
阿桃接过,打开帕子,见里头包了一只通体碧翠的玉镯,呦了一声:“真送我的啊?”
“极好的琼玉。快试试,看合腕不?”
邵奉之催她。
阿桃眉开眼笑,拿起玉镯,冲着烛台上的火照着,欣赏着镯子水色,嘴里说:“不是我不信你,我从前听说啊,有人拿不值钱的珉石哄人,说什么价值千金,不就是欺负人不识货吗?你说,拿不出来就算了,拿个石头雕的破烂跳脱冒充,这也太缺德了……”
邵奉之盯着她的背影,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心中七上八下,眼前忽然掠过邵玉娘盯着自己的那两道阴冷目光,一咬牙,抬起双手,十指蓄力,箕张如爪,正要从后掐住她的脖颈,冷不防见她转头,吓了一跳,两手一时收不回来,僵在半空。
“你做什么呢?”
阿桃睨了眼他朝着自己伸来,却又硬生生架住的两只爪状的手,笑眯眯地问。
邵奉之面露尬色,忙收爪。
“还能做甚,我这不是想抱你吗——快叫我抱抱,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便想死我了——”
说着,笑嘻嘻地要抱她。
阿桃掩嘴笑,忽然指着他身后,道:“你瞧,后头还有人呢。”
邵奉之一愣,下意识地回头。
身后空荡荡的,并不见人。正要转头,耳畔“嗡”的一声,后脑随之剧痛,仿佛被人击了一记闷棍,猛地回头,见阿桃手里抓着烛台,底座一角,仿佛沾上了点暗红的颜色。
邵奉之定了定神,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手掌心里,一片血迹。
他怒目圆睁,和阿桃对视了片刻,突然露出凶光,弯腰,从靴筒里一把拔出匕首,朝她刺去。
阿桃飞快后退,伸手扯了扯墙上的一根绳,外头响起铃声,那声未落,“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邵奉之转头,吃惊地看到冲入了两个孔武汉子,一左一右,朝着自己扑来。
两人身手极是敏捷,下手又狠,邵奉之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被死死按在地上,双臂反扭在后,关节犹如折断,疼痛难当,惨叫了一声,匕首脱手而出。
阿桃将玉镯套到自己腕上,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这才袅袅行来。
“好歹也是相好过一场,我方才分明提醒过你,后头有人,你就是不信。这不,转头就吃了个亏。罢了罢了,你既无情,也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说完双手叉腰,狠狠踢了地上的邵奉之几脚,这才看向对面二人,娇笑道:“多亏两位哥哥机警,救了我一命。下回有空,记得找我,我给哥哥唱曲儿听,不要你们的钱。”
这两人都是李协的手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平日杀人放火不带眨眼,这些天被派来这里保护阿桃,事情轻松,却是受了不少煎熬。无事藏在柴房里,邵奉之来与阿桃相会,便守在外头,约定以拉绳响铃代表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