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她非常肯定,不但二十年前,即便是在不久之前,哪怕知道她杀人放火之后,他看着她的眼神里,也依旧带了一丝不忍。
  而现在,没有了,彻底地没有了!
  只剩下了深深的厌恶和痛恨。
  ……
  摸着头发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邵玉娘盯着高峤那张绷得已经扭曲的脸。
  “她自然是死了,和她肚子里那个快要生的孩儿,一道死了!尸体被我挫骨扬灰,倒进了河里。你这辈子,下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了。”
  高峤血管冰冷,整个人瞬间僵硬。
  过去的那些日里,他出动了大量的人,寻遍了出事附近她脚力可能到达的所有的地方,又扩大了范围,始终没有她的下落。
  随着时日一天天地过去,她宛若石沉大海。
  周围的人,都已认定她已没了。
  他一直不愿相信,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在他心底,始终还怀着一个念头,她并没有死,只是此刻还在一个他没找过的地方而已。
  这也是为何,他急切想要找到眼前这个妇人的原因。
  而这一刻,希望破灭了。
  他盯着她,眼底慢慢泛红:“邵氏,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死了!”
  邵玉娘呵呵地笑,笑声有些渗人。
  “她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当年要不是我救了她的丈夫,她早就已经成了寡妇!她不感恩我,不成全我,还恩将仇报,将我害成今日模样,全都是她自找的!”
  “萧永嘉这个贱人,那日竟还企图骗我,说你在她面前道我无耻……”
  “噗”!
  一道沉闷的利刃破肉的声音。
  高峤猝然拔剑,剑尖刺向邵玉娘的心口,从她胸脯前的两道肋骨之间,毫无偏差地深深刺入,力透剑背,穿背而出。
  邵玉娘的嘴还张着,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一下睁大眼睛,盯着高峤。
  高峤眼底血红,却是面无表情,从她胸口,猛地拔剑而出。
  邵玉娘的身子,随了他拔剑的动作,一下歪倒在地。
  高峤再不看她一眼,提着那柄剑槽正不断淌血的剑,转头而去,才走了两步,那尚未死透的邵玉娘竟悲鸣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个纵身,扑了过去,伸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脚。
  “高郎君……临死之前,求你和我说句实话,当年,你是不是分明心里也是有我,却碍于萧永嘉,才拒了我的……”
  她仰着面,嘴角不停地冒着血,凝视着高峤的目光,却是恳求的,柔弱的,惹人怜惜的,一如当年她初识那素冠白衣的男子时的美好模样。
  高峤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盯着地上的这个女子,一字一字地道:“邵氏,你给我听好,阿令她没有骗你。和阿令比起来,你连做她的提鞋奴也不配!我有妻如此,怎可能会对你有意?”
  “自始自终,我高峤的心里,只有阿令一人!”
  他一脚踹开她还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出屋,大步离去。
  高胤在外头忐忑等着,突见高峤出来,迎上:“伯父,怎样?可有伯母的下落……”话未问完,见高峤脚下一个踉跄,人晃了一晃,脸色惨白,一惊,急忙抢上来扶住他的胳膊。
  “伯父,你可是身子不适?”
  高峤感到胸口猝然一阵疼闷,眼前发黑,一股又热又腥的液体,涌到了喉咙。
  远处突然驰来一骑快马,马上信使看到高峤,高声喊道:“高相公,不好了,宣城叛军打到历阳,离建康只有四百里了!”
  高峤咽回了那一口热液,闭了闭目,睁眼,反手用力握了握侄儿的胳膊,道:“我无事。我立刻回去。你也速回毗陵!”
  高胤望着伯父匆匆上马,掉头就要回往建康的背影,心头涌出一丝不安之感。
  “伯父!李穆那里,难道竟还没有消息?”
  他忍不住,高声问道。
  高峤停了一停,道:“他已回军。路上却遭许泌留守军队和北夏的两面夹击。何日归来,还未能定!”
  说完,领着随从,纵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高胤后来向高峤提及,在他离去之后,自己正要叫人将那邵氏尸首给处置了,不料妇人竟一息犹存,已是艰难爬至门口,盯着高峤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作声,似在发着诅咒。叫近旁驻足观望着的村民听了出来,竟是天师教咒。
  原本平静祥和的日子,因了天师教的作乱而一去不返。京师一带的民众提及天师教,无人不是痛恨入骨。发觉这濒死妇人竟就是教乱,一人激愤之下捡石投掷,见高胤不加阻拦,群情激动,全村剩下的数十人全部围了上来,争相唾骂投石。若非高胤后来命士兵将这被乱石砸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拖走了,只怕就要被怒气冲天的村民给烧了天灯。
  高峤虽未亲眼目睹,却也是可以想象,那妇人死际,怨念该当何等之深。
  他并不在意邵氏对自己如何怨念,但只要想到她可能施于妻子身上的怨念,他便感到无比的痛悔。
  纵马飞驰在回往京师的路上之时,他恨自己,从前为何一直未曾发觉,这妇人竟丑恶到了如斯地步。
  他更是深深痛恨,利路名场,纵然挣下了一个扬扬虚名,世人提及他的名字,无不仰望,他实不过是枉活于世,心盲眼瞎,二十年前起,便埋了祸根,直到酿出今日之事,害了妻子。
  他想起自己数次心软,顾念旧恩,以至于那日,连那狱官也心生误会,她性子急躁,又怎不会误会?
  可是当初,他却自认为君子坦荡,只一味责备她的不够通达。
  如今这么多年蹉跎过去,妻子终于如他所愿,通达了。
  可是一切也都迟了。
  高峤想起和她当年的初次相遇,想起新婚相处,想起因了那邵氏随后引发的夫妇多年冷战,想起那日送她上山,两人所见的最后一面,他人都走了出去,她还叫住他,过来替自己整理衣襟低声叮嘱的一幕……
  再也抑制不住,双目潸然。
  那妇人歇斯底里,信誓旦旦,自认杀了不听话的弟弟,亦将萧永嘉杀死,投尸入河。
  他却宁愿不信。
  只要一日不见她的尸身,他便当她还是活着。
  待这场国难平定,他必要再找,直到找到她的那日为止。
  建康遥遥在望。道路之上,一支刚刚调拨而来的军队正往城门匆匆而去。士兵的脚步,踏得道上尘土飞扬,看到高峤骑马经过,纷纷停下,替他让道。
  李协正在城门口忙碌着。
  全城二十多万户,将近百万的人口,疏散起来,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到了今日,城中犹有数千居民没有离开。这些人或是孤寡老弱,或是行动不便,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李协只能和手下将这部分人集中一起送往石头城。
  比起留在建康,那里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
  他刚回来,远远看到高峤一行人马,急忙过去迎接。
  他知高峤昨半夜收到了来自于高胤的消息,连夜去了。因先前一直参与搜寻,对长公主的下落,也很是关心。见高峤的神色里,看不见半分放松,眼底血丝密布,便知必定没有什么好消息,心下一沉,迟疑了下,安慰道:“相公放宽心。长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
  高峤问他居民疏散情况。李协忙将情况道了一遍。
  高峤颔首:“此事交给你了。今日天黑之前,务必将所有还留下的人全部送走。”
  李协应是,匆匆叫了人手,再次入城。
  他骑马经过南城的秦淮附近,下意识地停了马,看向秦楼所在的方向。
  那一片,平日便是到了深夜,亦灯火星繁,丝竹盈耳。此刻还是白天,家家户户却门扉反锁,船停泊在岸边,一眼望去,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的踪影。
  他知那女子出城了,此刻说不定已经到了曲阿。
  那日,出于私心,他悄悄派亲信去了秦楼,想安排她搭乘运送辎重的军车去往曲阿,再托人安置好她,免得到了那里无处落脚,不料去的人回来告诉他,说她已被高胤的人给接走了。
  他猜到应是高家之人感激她先前相助,这回施以回报。
  当时他松了一口气,但心底里,隐隐又起了一缕失落,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早过来,再见那女子一面。
  他祖上曾做过武官,就是因为这点荫补,少年之时,便入了宿卫营。
  很早之前,在他还在宿卫营任职时,每日闲暇,和这建康城里许许多多的与他有着类似背景和身份的武官一样,终日呼朋引伴,吃酒赌博,射箭游猎,浑噩度日,不想别事,日子倒也无忧无虑。直到后来际遇突变,他被派去,随当时还是别部司马的李穆去平定蜀郡之乱。
  就是那一次等同于死里得生的经历,李穆所展现出来的非凡的魄力,深深地震撼到他,就此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他知这回建康凶险,早下定决心,誓死追随高峤,和他共进同退。
  他已经做好了阵亡的准备。
  他父母皆亡,从前怕受约束,向来露水姻缘,不肯娶妻,可谓无牵无挂,战死本也无妨。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若是就此死了,心底又似有点牵绊。
  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那女子的样子。
  原本似她那样的出身,就算早已不再纳客,自己若是看上了,直接养起也就是了。
  他的官职地位,不能和京师的士族门第相比,但要她如此出身的一个女子,却是轻而易举,料她也是不敢反抗。
  却不知为何,这回自己竟也假扮斯文,对她轻易不敢冒犯。
  李协再次扭头,看了眼秦楼的方向,怅然正要离去,忽见一个手下跑来说道:“李都卫,有个女子在南城门口,要进来,被拦住了,便道寻你有事。”
  李协心微微一跳,调转马头,立刻往城门赶去。
  他一口气赶到,下了马,奔出城门,张望左右,一眼看到不远之外,一处人少些的路边,停了一辆小骡车,车旁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青丝被头帕包住,手上挽了一个包袱,静静地立在那里。两人四目相望,她眼睛一亮,朝他招手。
  李协感到心跳有点加快,急忙跑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
  “不是说你已被接走了吗?怎的又回了?”
  绿娘笑道:“是。只是我走到半路,又想起件事,趁着还没开始打仗,回来了。方才本想进城寻你的,但他们说上头下令,只出不进,我只好请人将你叫了出来。你不会怪我扰你做事吧?”
  “怎会!”李协忙道。
  “你寻我何事?”
  “先前我见你的衣裳刮破也未补,想着无事,帮你做了身衣裳,走时却忘了给你。没量过你的尺寸,只是估摸着大小胡乱做的,你莫嫌弃。”
  绿娘将手中包袱递了过来。
  李协缓缓地接过,望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绿娘凝视着他:“无别事了,我先走了。战事凶险,刀枪无眼,你小心些。”
  “……等事情过去,这趟回来,李都卫若是不嫌弃我,我愿做你洗脚婢。”
  她低低地道完,垂下眼眸,转身朝着骡车走去。
  李协看着她爬上车子,坐了进去,门帘儿放下,那赶车的吁了一声,就要催骡之时,终于反应了过来,追上去拦住,一把撩开车帘,探身进去道:“绿娘,你且等着,我日后定要替你挣下个诰命!”
  他望着她蓦然放出神采的一双眼眸,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了一握,这才松开,替她闭好门帘儿,叮嘱赶车的小心。
  他立在路边,目送着这辆小骡车朝着东去的方向渐渐远去了,眺望南方。
  那个方向,谷马砺兵,烟尘滚滚,一场争夺和保卫京师的大战,即将来临。
  ……
  十二月初,在洛神回到京口差不多一个月后,烽火终于还是烧到了建康的附近。
  传来的消息,宣城叛军和天师教已经一道打向建康,她的父亲高峤,于距建康只有不到两日路程的历阳,迎战叛军。
  坏消息不止如此。西线的望江郡,也是岌岌可危。荆州叛军随时可能攻破这道防线,杀往建康。
  一旦望江郡也失手,则建康两面受敌,危机可想而知。
  但这,也都是七八天前的消息了。
  从七八天前开始,她便没再收到来自外头的只言片语,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因为京口,也陷入了包围。
  一支多达数千人的水贼竟沿江而下,绕过建康,直扑京口。
  这群水贼,原本活动于鄱阳湖一带,在上游横行多年,占泽称王。他们借着大虞内乱,抢劫来往商船,又靠着对地形和水势的熟悉,来无影,去无踪,势力最大之时,人数一度过万。也是到了前几年,高峤派出重兵,数次围剿,这才被刹住了势头,有所收敛。
  没有想到,这支水贼如今竟会趁乱倾巢而出,前来攻打京口。
  水贼抵达之时,正是深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占了渡口,随后登陆,直奔京口镇而来。幸而京口防范严密,被守卫发觉,发出警示,一千守军立刻投入战斗。
  虽然京口镇上的青壮大部分都已随了李穆投军,但剩下的镇民,亦毫无惧色,操着家伙,随守军一道加入作战。激战了一夜,终于打退了水贼。
  这群水贼,无不是穷凶恶极的江洋大盗,又熟悉水战,围了出入京口的几条通道,不让传讯出去搬运救兵,仗着人多器利,歇息过后,次日再次攻打。
  洛神当时便联想到了许泌。
  鄱阳毗邻长江拐口,和荆州遥遥相望。水贼当初之所以势头如此凶猛,朝廷屡剿不灭,据说就是得了许泌的暗中首肯,水贼将所得和他分成,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任水贼在大江上游活动,甚至朝廷组织围剿之时,还予以通风报讯。
  极有可能,便是许泌前次想抓阿家不成,这回索性来明的,勾结水贼,出其不意地从水路强攻京口。
  洛神立刻将卢氏护了起来。又考虑到万一樊成和范望他们守不住,被水贼打了进来,便只能巷战。
  倘若真到了那个地步,至少庄园还能庇护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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