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案头一只空的药碗,旁边就是堆积着的文书。
  她解了自己的披风。
  “阿耶,你还有何文书之事,交给我吧,你去休息!”
  高峤望了眼隐没在外头夜色中的李穆的身影,叫洛神将他唤入。
  李穆进来,要向高峤行礼。
  高峤摆了摆手,凝视着他,道:“天师教乱令百姓号呼流离,东南一十六郡,无一宁地。危害之广,猛于恶虎。再不定乱,贻害无穷。”
  “国难未平,能者担之。敬臣,我要你前去平定,你愿往否?”
 
 
第127章 
  不过匆匆一面,两人便又分离。
  第二天,李穆便率军离开建康,开往教乱猖獗的东南之地,
  李穆的战神之名,南朝原本人尽皆知,谁人不知他收复长安的壮举?如今这支应天军,军容整齐,军纪严明,一路所过,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开到被教乱占领的阳羡,收复了当地之后,见田地荒废,沟渠淤塞,从前在义成开过荒的士兵还帮助民众垦田清渠,这才离去。
  大虞这些年,内乱不断。民众也是被打着各种旗号的朝廷军给弄怕了,不管是哪家,哪怕是高氏的广陵军,保不齐倒霉,万一遇到兵痞,一听到有大军要拔过,往往先要将家中钱粮藏起,再远远观望,免得被路过的军队撞见了,以征借军粮的名义借走,须知一旦借走,往往就是有去无回。
  但是这一次,随着应天军美名的传扬开来,情况和从前却大相径庭。
  李穆每打到一处,民众必夹道相迎,说起教乱之苦,人人咬牙,不但许多人主动充当探子,时刻向军队报告天师教兵的动静,那些家中稍有余粮的,遇军队驻扎之时,非但不藏,还会将先前为躲避教乱埋起的粮食刨出来犒军。李穆若是推脱不过收了,也不会白取,当场予钱,不少分毫。
  李穆深知,天师教乱之所以险些掀翻了半个朝廷,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受那吴仓蒙蔽而听凭驱策的教众实在太多。以吴地为例,据官府计,几乎每两户之中,就有一户教众。吴仓起事后,跟随他四处游走的教兵,人数最多之时,竟高达惊人的数十万之众,往往这里还没扑灭,另地又起变乱,顾此失彼,灭之不绝,这才酿出了如此大的变乱。
  为了瓦解教兵,除了打仗,李穆特意还从军队里挑了一批能言善戏之人,每到一处,便于集市热闹之处向民众演示所谓吞火、吞刀,刀枪不入的手段,以揭穿吴仓用来蒙骗信众的伎俩。演示完毕,又叫人四处宣扬,普通教众本是百姓,乃是受了蒙蔽,原本无罪,但凡退教者,往后不会追究从乱之罪,而且,若能从上家信头那里逃回当初奉出去的家财和粮食,官府一分不取,全部归于那人所有。
  吴仓深谙驭人之术,利用民众畏惧鬼神,迷信崇拜的心理,起事之后,将教民化为教兵,对底层的教众,半是威胁,为是诱骗。那些教众当初入教,因相信所谓的教人一家,无不踊跃捐奉家资,带着全家老小一道入教,被掏空家底的,也不在少数。如今或是被断了退路,或是被吴仓许下的所谓日后的好处给迷了眼,这才随他作乱。眼见情势不对,即便是想退出,也是无路可走,只能咬牙硬着头皮跟从。
  李穆如此宣扬,那些摇摆不定之人,谁不动心?又传言,某地一些教民在当地香主那里索回了当初奉出的钱粮,如今已经带着家人回乡种地,官府果然既往不咎。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李穆的军队开往会稽之时,军队还没到,城里的教兵风闻李穆大军要来,自己先便乱了起来,根本无心作战,纷纷去追当初介绍自己入教的头领,索要捐贡,一级一级闹上去,那些头领被人追索,见势不妙,连夜纷纷逃走,等李穆到达,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拿下了这座东南大郡。
  便是如此,靠着民众支持、对底层教兵的分化以及军士的善战,不过短短数个月的时间,到了次年的三月,李穆便将天师教乱最猖獗的吴地收归所有,继而又收复了包括丹扬、钱塘、新安等在内的十几个郡县。
  吴仓此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落入手中的郡县,手下教兵日益减少,犹如丧家之犬,被逼带着先前搜刮过来的财宝一路南逃,最后退到临海郡,再无路可退,一场困兽之斗,与一起作乱的兄弟被杀。
  到此,这场从去年秋开始,一直祸绵到这年四月的大规模的教乱,终于平息。
  东南那些曾落入教乱之手的郡县,全部回归朝廷。民众对李穆爱戴有加,一些受祸最深的地方的民众,竟还起议要替他立生祠,以纪他功劳。被李穆得知,派人过去,向当地民众表示谢意,以皇帝刚驾崩不久为由,坚决予以辞拒,民众这才作罢。
  当了皇帝两年都不到的东阳王萧闵,本就体质柔弱,加上平日少节制,底子虚空,在去年底曲阿被围之时,受惊过度,虽获李穆救驾,在回来的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生了病。回宫之后,太医虽多方调治,但皇帝一病不起,于正月底驾崩,四岁的太子登基。
  当时李穆因了战事正紧,无法脱身,只向朝廷递了一道祭折,未能回京奔丧。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东南既定,李穆派人向朝廷发去战事奏报,正准备班师回朝,却得知了一个消息。
  去年底,当李穆开始前去平定棘手的东南之乱时,高峤派了建康战中阵亡的庐江太守之弟尚冲和豫章太守裴真二人领兵,前去追击兵败西逃的许泌,拟彻底消灭他的残余势力,再不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许泌引以为傲的襄阳,在此前虽然被李穆给端了,但他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从前在经营荆州时,除了襄阳,于更上游些靠近蜀地汉中的夷陵,替自己也留了一个去处。
  逃回荆州后,他便退到夷陵,在那里重整人马,又利用当地的复杂地形和坚固的城防,和追击而来的朝廷军展开了拉锯作战,不但叫他守住了夷陵,就在不久之前,竟还夺了夷陵一带的制江权,往来船只,皆需向他纳税,更因他祖籍属古宋之地,还建了宋国,自号为帝。
  从荆州叛军退回上游之后,李穆便一直极其关注战事的消息。
  他最新得到的消息,便是高峤已经派了伤愈的高胤领着军队发往夷陵增援,务必要攻下夷陵,将许泌叛军彻底消灭。
  这一夜,军营里的将士欢声笑语,在庆功酒的刺激之下,大营之中,到处可闻军士“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的放歌之声。
  歌声之中,李穆久久无法成眠。
  许泌之所以有如今的倚仗,靠的,便是杨宣的一己之力。
  因为杨宣,才聚拢了那些士兵的军心。也是因为杨宣,许泌才得以在朝廷军的重压之下,守住夷陵长达半年之久,甚至,如今还自立为帝。
  他闭目,想起自己少年初投军之时,受尽欺凌,十五岁那年,正是因为得了当时已是副将的杨宣的赏识和提拔,才有了自己后来的一切。
  他想起当日,自己以六千士兵前往蜀地平梁州之乱,他出于担忧,特意深夜时分,绕道远行京口来提醒自己的一幕。
  又想起去年在南阳时,他被自己说动,违抗许泌之名,配合发兵,解救陆柬之的围城之困。
  杨宣从前结果不善。
  正是因为如此,他曾数次出言提醒。
  在南阳时,李穆怎看不出来,杨宣并非没有弃走之念。但终究却还是敌不过许泌的老奸巨猾,知他重情重义,以一个儿子的脑袋,换来了一名宿将的不弃追随,这笔买卖,实在合算。
  如今高峤又派高胤再去攻打夷陵。
  一个是妻子的兄弟,一个亦长亦友,李穆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他很快就做了决定。命副将暂时扎营此地,继续清扫那些逃入了深山老林的残存的天师教势力,自己于次日清早,只带一队亲随,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这一路,他晓行夜宿,风雨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赶到了夷陵。
  他赶到的时候,高胤已经领军逼到了城外,千军万马,扎于距离夷陵城门不过数箭之外的旷野之上。
  奇怪的是,无论高胤如何叫战,城中皆无半点反应。
  高胤围了几日,正和部下商议,决定硬攻之时,忽然得报李穆赶到,十分惊讶,急忙解散帐中会议,自己匆匆赶到辕门之外迎接。
  “大司马远道而来,可是有事?”
  驾崩的太康帝去年于曲阿封李穆为大司马。大司马位高职重,本朝几十年来一直空置,无人担当,仓促之下,礼部官员于章绶皆毫无准备,当时因了战况严峻,便只由吏部备案,并未正式封下金章紫绶,道平乱,班师回朝,再行册封。
  但朝中官员,从那之后,便都改称李穆为大司马。
  高胤亦不例外,以官职称他,语气很是恭敬。
  他一眼便看出李穆来得匆匆,身边又只跟了七八名雄健亲卫,显然不是奉了朝廷之名而来的,加上也知道他和杨宣的关系,不难猜到或许是为私由,故有如此一问。
  李穆道:“高将军,动兵之前,我想先去见杨宣一面。”
  大战在即,李穆私下会见叛将,未免不妥。
  李穆的语气也很平和,不带丝毫的命令口吻,但却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反对的意味。
  高胤不过略一迟疑,很快点头。
  涉及攻城,从来都是易守难攻。何况夷陵城防牢固,又有杨宣这样的宿将把守,倘若真的强攻,即便能够攻下,士兵伤亡,也必定惨重。
  高胤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李穆微微一笑,转身上马,独自朝着城门而去。
  他一骑独行,飞驰到了城门外的一箭之地,翻身下马,在来自身后军营和前头城头之上的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向着那扇紧闭着的城门,大步而去。
 
 
第128章 
  城墙上方的垛口之后,涌出了一排弩兵。
  几十张弓弩,齐刷刷地搭箭,对准了正往城池而来的李穆。
  李穆停步。
  他才长途跋涉而至,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利簇向身,却毫无惧色,独立于城墙之下,腰间只悬一将军长剑,袍袖当风,渊渟岳峙,身形铮铮,不怒自威。
  “我乃李穆!杨将军何在?请一晤!”
  他向着城头,扬声而道。
  声音浑远,被风传而上,城头人人入耳。
  话音落下,城头城外,身前身后,数万之军,皆寂然无声,耳畔只有野地来的大风狂卷漫天旗纛而发出的猎猎之声。
  垛口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杨将军,我知你就在近旁!”
  “士为知己者死,此话不错。你固然有豫让之义,但许泌,他却何来的智伯之烈?为一念之私,兴干戈之烈。为他头顶自戴的这顶宋帝之冠,多少民众辗转呼号,又多少的军士枉死阵前?”
  “我南朝之人,谈及胡獠,无不切齿痛恨。为何?非发肤种族相异之恨。我等痛恨的,是胡人恣凶极恶,暴虐无道,一旦得势,动辄屠掠,百姓如同蝼蚁,生灵一片涂炭!府兵名号,虽带家姓,但这些年,朝廷难道少了供养?朝廷何来的供养?一分一毫,一米一粟,无不是出自南朝百姓!百姓供养我等从军之人,盼的是我等保一方安宁,卫四边无犯。”
  “杨将军,你我皆行伍之人,所谓慈不掌兵。士兵战死,本是天经地义。”
  他的目光,从城头那些向着自己张弓的士兵的脸上,一张一张地扫视而过。
  “……但此刻,城头这些以弓箭向我的士兵,其中哪一个,不是我南人中的勇士?既身为勇士,受南人哺养,不去杀那些夺我先祖之地的胡獠,竟为了将许泌之流拥上皇位,与我身后的同胞兄弟同室操戈,自相残杀!”
  大风从他身畔掠过,腰间那把长剑,发出微微的震鸣之声。
  “我李穆,生平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为第一志愿。我料杨将军,还有你身边那些因你而聚拢的将士,也绝非糊涂冷血之人!既知理,既热血,何以还要听凭许泌驱策,做如今这种糊涂之事?就凭他杀了一个儿子给你们看?”
  “许泌之子,贪功冒进,当日为他一己之私,多少士兵枉死颍川?他本就是死有余辜!杨将军你何须负疚?”
  他的话声随风而来,振聋发聩。
  城墙上的弩兵,相互望着,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张弓的臂膀,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立于不远之外的杨宣。
  杨宣一身戎装,身影凝固,垂目不动。
  他身旁站着的副将是许泌亲信,见状,脸色微变,立刻冲着弩兵们喝道:“李穆出身卑贱,本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他不思报恩,如今反和陛下作对,挑拨离间!射箭!立刻将他射死!”
  李穆从前低微,还在杨宣麾下之时,不但作战无敌,为同伴所钦佩,逢危,必也让同伴先退,自己往往最后一个离开,一向就得人心。何况这几年,他横空出世,取威定功,不是和南人内斗,而是实打实地将胡人打得满地找牙,光耀江北。
  这些士兵,谁人不曾暗中钦佩?听这副将如此诋毁于他,很是不满。
  一个弩兵索性直接放下了弓箭。
  副将大怒,走到那弩兵身前,挥起手中马鞭,朝他夹头盖脸地抽了下来,叱道:“临阵抗命,以军法论,杀无赦!”
  那弩兵的脸颈立刻被抽出一道血痕,咬牙道:“我只听杨将军令!杨将军未发令,我便不射!”
  弩兵逢战,少有单打独斗,往往列阵,同进共退,伙伴便是战场上保证自己存活的人,故平日除了训练,吃饭睡觉也是一起,往往结为异姓兄弟。
  城外已经被朝廷大军包围了数日,城中士兵人人知道,最后大战即将来临。
  一旦城下军队开始攻城,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知,又被李穆方才那一番话听得左右摇摆,本就迷茫疑虑,见这副将作威作福,挥鞭便将同伴脸面抽出了血,顿时同仇敌忾,索性全都放下了弓箭,向着那个副将,怒目而视。
  副将恼羞成怒,拔刀要杀那弩兵,又见跟前几十人一齐挡在身前,一下又怯,改而转向杨宣,怒道:“你都瞧见了?你便是如此带的兵?以下犯上,你就不怕陛下回来怪罪于你?李穆就在城下,这机会,千载难逢!你还不下令叫人将他射死?”
  杨宣双目望着前方,目光凝怔,仿佛未曾入耳。
  副将咬牙切齿,从一个弩兵手中夺了弓箭,一把推开众人,奔到垛口之后,拉弓搭箭,朝着城下那道已是入了箭程的身影,放了一箭。
  羽箭离弦,撕裂空气,咻咻射向李穆。
  李穆拔剑,将那支转眼奔到面前的羽箭一剑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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