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叮”的一声,箭簇飞了出去,插入近旁一片泥地之中。
  李穆手握长剑,目露异光,蓦然提气,声动四面:“军队一旦攻城,你们便再无退路!”
  “杨宣,难道你宁可带着这些追随你的士兵为许泌葬身于此,亦不愿领儿郎他日北伐中原,驱逐胡獠,立不朽之功?”
  那副将见放出的箭被李穆斩断,咬牙切齿,又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就在他要放出第二箭的那一刻,感到心口一凉,一柄刀刃突然从后心透胸而出。
  身体蓦然僵直,双眼睁得滚圆,弓箭也从手中坠落,掉到了城门之前的泥地里。
  那副将慢慢地回头,见杨宣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双目射出两道狠厉的光。
  那把插透自己心口的刀,就握在他的手中。
  杨宣抽刀,副将便扑在了地上,抽搐了片刻,气绝而亡。
  城头之上,气氛陡然凝住了。
  原本沿着垛口一字排开的士兵,慢慢地靠了过来。城楼之下的士兵,亦仿佛感觉到了异样,纷纷登上城楼,朝着杨宣聚来。
  无数的目光,投在了杨宣的身上。
  杨宣看向士兵。看向面前这一张张露出掺杂了希望和犹疑目光的疲倦的脸孔,缓缓地问:“你们跟我一场,事到如今,你们是要继续打这一仗,还是投向朝廷?”
  面对高峤又发来增援的朝廷军队,做了不到一个月的宋帝的许泌,也感到了一丝惊慌。
  就在数日之前,他亲自动身赶去名义上仍归于朝廷的巴东方伯荣康那里,想要游说荣康联兵对抗朝廷。
  荣康是巴东势力最大的藩镇刺史,倘若叫许泌游说成功,加上荣康的实力,或许便能和朝廷继续对抗。
  临走之前,他下令,自己未回之前,杨宣不许出兵,只需死守城池便可。
  这便是为何这几日高胤叫战,杨宣却始终未予应答的原因。
  士兵默然了片刻。终于有人低声道:“我等跟随将军。将军去哪里,我等便去哪里。”
  众人吩咐附和。
  杨宣仰天,闭目了片刻,睁眸,大步走到城头边,望向依然还候在原地的李穆,高声道:“大司马,这些将士,已然不愿再充叛军。倘若就此打开城门,你能保证朝廷日后不向他们追究罪责?”
  李穆道:“今日站在此处,我所言之每一字,皆以我李穆之名保证!皆为我南人子弟,只要你领他们即刻悬崖勒马,往后一视同仁,绝无二样!”
  “好!我杨宣信你!”
  杨宣回头,对着军士道:“大司马的话,你们可都听到了?我知你们心中所想。照你们心愿行事便是。”
  士兵一愣,反应了过来,大喜。
  这些年,朝廷里叛乱不断,想掀翻萧室取而代之当皇帝的人,闹了一波又一波,但真最后能成事的,至今不见一个。
  先前遭了连败,退守到了这里,形势稍稳,许泌便迫不及待地称帝,祭天地、立宗庙、封文武,身旁人也都以陛下呼他,宫室里夜夜笙歌,有模有样,俨然成了一个国中之国。但最底层的士兵,日子却过得苦不堪言,打仗又要他们迎头而上,心里早就怨恨不已,只是因了杨宣,这才勉强守到了今日。
  此刻忽听杨宣这话,分明就是默许他们开门投向朝廷。
  来的若是别人,士兵或许还会犹疑一番。
  但城外那人,却是所有南朝士兵人人仰望的李穆,不分中军外军,不管家主为谁,谁不愿投向他的麾下效劳?
  当下立刻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城头之上的欢呼之声此起彼伏。士兵竞相朝着城下蜂拥奔去。
  一支许泌的亲兵正闻讯赶来,迎头碰上,很快就被哗变士兵包围,三两下杀死,随即涌向城门,将门打开,朝着李穆奔去,到了他的近前,单膝跪地,向他行着军礼。
  杨宣站在城墙之上,望着昔日跟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从身前跑过,纷纷离去。很快,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城头,便空无一人了,只剩下满目的宋旗还在迎风飘展。
  他慢慢地转身,看了眼城下那道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正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身影,摘去了头盔,拔刀,对向了自己的脖颈。
  城门被士兵从里头打开的那一刻,李穆便向城门奔去,想要登上城楼,亲自将杨宣接下。
  但是周围,太多的士兵朝他涌来,他的路被堵死了。
  他仰头,看见杨宣慢慢摘下头盔的那一刻,心底便涌出了一种强烈的不详之兆。
  命运无常,人又是何其无力。
  纵然勇猛盖世,即便能够看到未知。冥冥之中,或许还是有那么一只手在左右一切。
  那种命运或许终究还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不详之念,顷刻间,将他吞没。
  他大吼着让开,目眦欲裂,奋力推开身前那些面带欢颜的挡了自己道的士兵,踩着一时退不开的还跪在地上的人的后背蹬跃而过,穿过城门,朝着城头狂奔而去。
  他终于登上了城楼。
  空旷而平坦的城楼砖道,在他脚下笔直地延伸向前。
  一个高大的身影倒在城墙之上。
  杨宣的战衣胸前,染满了血。
  李穆将他从地上扶坐而起,手掌极力想要堵住从他心口处正汩汩而出的血。
  却是徒劳无功。更多的血,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间流淌而出。
  杨宣睁开眼睛,注视着李穆那双通红的眼,吃力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敬臣,当年在军中看到你的第一眼,你还是个少年之时,我便知……你日后必有所为……”
  他的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笑容渐渐凝固。
  高胤和众人终于赶到城楼之上,见李穆抱着已经死去的将军,单膝跪于地上,背影宛若化作一尊石像,久久不动。
  ……
  这些时日,朝廷不断地收到好消息。
  东南的天师教乱此前被李穆彻底平定。随后,因他赶去夷陵,成功地劝降了叛军,不费一兵一卒,朝廷军便收复了夷陵。做了不到一个月的皇帝的许泌不但美梦破碎,还被原本想要游说和自己共同叛乱的巴东藩镇荣康给杀了。
  持续了半年多的大乱,就此终于彻底过去了。
  虽然几个月前刚死了个皇帝,但到了这会儿,大臣们也纷纷从原本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提及重新趋于安定的局面,无不欣喜。
  但是这些好消息,却完全无法驱散半分洛神心中的难过。
  离母亲失踪,已经过去了半年。
  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她。但是派出去的人,迄今为之,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或许真的已经没了。否则,那设想中的掳了她的人,为何到如今,还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洛神不愿接受如此一个事实。
  她无法想象,自己那个鲜活的母亲,真就此香消玉殒,从此,这世上再没有她这个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母亲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处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罢了,总有一日,父亲一定会寻回她的。
  这些日里,她唯一能得的安慰,便是李穆终于快要回来了。
  上游平定之后,他又去了东南。据她从父亲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人已在回京师的路上了。
  最晚,再过个五六日,应当便能到达。
  五月初,这日,是太康帝的的百日之祭。
  过了这日,百官便可除孝。
  今日,除礼部主持的太庙祭祀,宫中也会有一场祭祀。
  已经升为太后的堂姐高雍容,三天前便派宫人给她传信,叫她今日入宫参祭。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青丝绾髻,一身素服,坐车从高家来到皇宫,被等在宫门的宫人引入设作祭祀所的永福殿。
  高雍容带着小皇帝,洛神四岁的侄儿登儿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有些时日没见,高雍容人看起来也消瘦了些,见到洛神,让登儿唤她“姨母”,随即握住她的手道:“我听太医说,伯父身体一直不见好。先前是在百日孝内,登儿也不便出宫。等过两日,伯父方便了,我便带他去探望伯父。”
  天师教和许泌叛乱相继被平定的消息传来之后,父亲整个人便仿佛一下子松了下去。
  这几天将朝廷之事都交给了冯卫,自己一直闭门不出,也不再见任何前来探望或是拜访的朝臣了。
  洛神去给他送药,见他不是伏案疾书,就是在闭目冥想,看起来和从前很不一样。
  洛神代父亲向她道谢,叫她不必特意带着幼帝出宫。
  高雍容眼眶微红,道:“我知道你和伯父心里都很难过。我亦是如此。伯母的消息,我也派人到处打听了。你也莫过于忧愁。伯母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
  洛神被勾出了心中难过,沉默着,向她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阿姊。”
  高雍容拭了泪,挽着洛神往祭堂去。
  一番祭事完毕,已是正午。高雍容留洛神在宫中用饭。洛神何来胃口在宫中用,加以推辞,高雍容知她无心用饭,便也不再强留,亲自送她出去。
  洛神虽一再辞谢,高雍容却一直坚持亲自送她出宫,一直送到了宫门附近,一个宫人匆匆入内,禀道:“皇太后,外头传报,道巴东刺史荣康带着许泌人头方才入京。得知今日是先帝百日祭,一口气也未曾歇,便赶来皇宫,恳求到先帝灵前行祭礼。此刻人就在外头跪着。”
  高雍容一怔,看了眼外头,道:“他来得倒是快。我以为还要过几日呢。”沉吟了下,又道:“既特意来了,也是一番心意,宣吧。”
  宫人忙转身出去传话。
  洛神看了眼皇宫大门,见对出去,一个男子带领数位丛官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知那人应就是杀了许泌的在巴东一带势力最大的藩镇方伯荣康。
  这种地处偏远的地方藩镇,名为外臣,实际权力极大。朝廷南渡之后,控制力不及,只求这些地方的方伯不予叛乱,便已是吉星高照,并未多加管制。
  洛神也未细看,转头对高雍容道:“如此我便先出宫了。阿姊忙吧。”
  高雍容点头,叫人送洛神。
  洛神朝着皇宫大门走去。
  荣康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年岁三十左右,面容生得也算英俊,只是左脸之上,从眼角开始,一直到颧骨之侧,留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令他整张面容,多了几分狰狞的厉色。
  他今日刚到建康便赶来皇宫,得了宫人的话,笑容满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跟随入内,忽然看到对面一个梳着高髻、素服着身的年轻女子在身后随从的陪伴之下,从皇宫大门里走了出来,才只瞧了一眼,脚步便定住了,视线再无法挪开。
  起先还不敢正眼看,等那女子从自己身旁走过,跟着转头,便再也无所顾忌,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那道素衣裹身的背影之上,直到她登上停在宫墙边的一辆牛车,身影消失在了门帘之后,又望着,等那辆牛车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眼前仿佛还浮着那张乌鬓雪颜的绝色面庞,慢慢地转过脸,问宫人:“方才那女子是何人?”
  宫人早留意到他一直盯着洛神的背影在看,心里鄙视这来自偏远藩镇的方伯的鄙陋,脸上却不敢表露,笑道:“她便是高相公之女,我朝大司马李穆之妻。刺史若准备好了,这就随我进来吧,免得太后等久了。”
  高氏之女。李穆之妻。
  荣康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不再说话。
  他再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辆走得只剩下了一团模糊背影的车,随即朝着面前那扇皇宫大门,迈步而去。
 
 
第129章 
  五月初十这一天,是李穆班师回朝的日子。
  太史令称,初十是个大吉之日。
  避战而去的民众已迁回建康,日子再次安稳了下来。太康帝的百日祭也过去了,京师除孝。
  战乱、流离、国丧,恐慌压抑得叫人几乎透不出气的那段日子终于过去,城中很快便恢复了原本的热闹。市集南北,货物琳琅。通往台城的御街笔直而宽敞。城南淮河两旁的高楼里,伴着河中往来不绝的舟楫之声,丝竹吹弹,欢声笑语,从里飘荡而出,绕着两岸,终日不绝。
  李穆班师归京的消息被民众争相传递着,军队尚在路上,多日前起,坊间便几乎人尽皆知,民众议论纷纷,翘首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
  许多人都还记得兴平帝还在世的那一年,朝廷取得与北夏作战的江北大捷之后,军队开入建康,皇帝亲自出城,于君王台前接见以高峤为首的立功将士并犒军的一幕。
  当日,那些属于以高氏为领袖的士族们的无上荣耀,叫曾有幸亲眼目睹了那场盛典的民众,至今记忆犹新。
  今日,那般的盛况将要再现。
  太后和小皇帝会亲自出宫,来到城外,接见并犒赏为扶救国难而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
  和前次不同的是,这一回,这场盛典的主角,不再是高氏和与高氏一样的士族门阀,而是变成了当日还只能位列于士族之后的李穆。
  大司马李穆,是即将到来的这场犒军盛典的主角。
  倘若没有他及时回军南下,如今的南朝会成如何模样,谁人也不敢想象。他当得起任何的荣耀和赞誉。
  但从皇室来说,相对应的,这也是高雍容和幼帝走出皇宫,以太后与帝国至高至尊皇帝的身份在民众面前的第一次亮相。
  故朝廷及其重视。三日前起,礼部官员便在东郊忙碌了起来,开始座次安排、演练迎军等等的整套繁琐礼仪。连一面旗帜的插位,都不允除半分的差错。
  到了这一日,洛神独坐一辆华车,紧随前头载着太后和幼帝的帝驾,在仪仗和护军的护送之下,身后跟从着文武百官,于道路两旁民众的跪地参拜之中,穿过皇城,出了南门,来到城廓之外南郊皇家用以祭天的圜丘之旁,亦是今日的犒军之地。
  这片广袤而平坦的原野,因为历代天子都曾来此祀天,承载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寄托,气氛一向是庄严而肃穆的。
  今日更是如此,一望看不到边际的旷野四周,布满了迎风招展的旌旗。
  太后带着幼帝,在文武百官的跪迎中入座君王台时,中军的宿卫军和都卫军,早已整齐地分列在各自的位置上,将允许前来观礼的民众和君王台分隔了开来。
  洛神的座位,被安排在紧挨着高雍容之后的稍次的尊席之上,视野极好,前方一切,皆无阻挡。
  她盛装华服,端坐于华盖之下,从落座后,便心无旁骛,双目凝视着前方视线尽头的那片原野,盼望着能快些见到李穆的身影,丝毫没有留意,就在君王台下十数丈外,在一群随驾的官员的人群角落里,有两道目光,从她落座之后,便穿过人墙,时不时地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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