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天黑了下来,她虽感到乏了,去毫无睡意,一直在等着李穆回来。深夜时分,终于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仆妇隔着门说,大司马回来了。
  洛神忙迎他入内,问两人见面的详情。
  李穆微笑道:“当说的,都已告知他了。你大兄他……”
  他顿了一下,看向洛神。
  “他也来了。道还要和你见上一面。”
  ……
  高胤独自入了长安,未带任何的亲随,候在刺史府的客堂之内。
  李穆伴着洛神来到客堂,留下了洛神,人便退了出去。屋内剩他兄妹二人。
  他立在屋中,身影一动不动,神色郑重。
  洛神上前,唤他大兄。
  烛火映照出高胤的面容。他比先前看起来要黑瘦些,眉宇之间,悬着掩饰不住的沉重,但在洛神面前,却仿佛不想过多表露,打量了她一眼,眼底终于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问她近况如何。
  洛神道自己一切都好。
  高胤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司马此前所做之事,夜夺亢龙关,救民众免于灭顶之灾,我都知晓。别话我也不多说了。阿弥,方才他对我说,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南朝的大司马,亦不再奉朝廷之命。此事,你可知晓?”
  他的语气很是严肃。
  洛神注视着自己的长兄,点了点头:“我都知道。”见他似要说话,又道,“我不但知道,我也赞同。”
  高胤道:“阿弥,你可知,这代表何意?他这般行事,叫我实在为难。”
  洛神道:“阿兄不必为难。将实情告知朝廷便是。”
  “从前郎君奉命于朝廷,朝廷不也对他百般防备?阿兄如今驻兵于此,迟迟没有南归,恐怕亦是奉了朝廷之命监视,防他兴兵南下,图谋建康,是不是?”
  高胤不应,只一字一字地问:“李穆,他真的要犯上作乱?”
  洛神摇了摇头:“阿兄,你错了。从前他未曾做过有负大虞之事。从今往后,朝廷勿再为难,他也不会主动对南朝不利。”
  “劳烦大兄,务必替我转话太后。与其如此防备他,不如防备荣康。他表面对大虞忠顺,实则狼心狗肺。你们一定要小心!他和胡人暗中勾结,要对南朝不利。比起我郎君,这个荣康,才是朝廷真正的心腹之患!”
  她的语气,郑重异常。
  高胤定定地望着洛神。
  面前的这女子,她分明是自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阿妹,却不知何日起始,她和自己,和高氏,以及高氏所效忠的这个朝廷,渐行渐远。
  高胤知道,如今她是再也不会回头了。
  就在今夜,如此的一刻,在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缕糅杂了绝望般的深深疲倦之感。
  便如同被禁锢在了一间不见天日的幽室之中,依稀知道,只要跨出一步,推开那扇门,光亮或许就在前方,而自己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的绝望疲倦之感。
  他也终于有所体会,当初伯父身处高氏这个家主之位时,他曾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又曾是何等的艰难和无奈。
  他沉默了良久,说道:“阿兄明白你的意思了。这就代你转话。但愿……”
  他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说出这一句话,只是露出了笑容。
  “大司马乃是值得信靠之人。阿妹能得如此佳婿,阿兄放心了。阿兄走了。”
  他朝洛神点了点头,开门而去。
 
 
第153章 
  黄沙漫漫,驼道苍茫。
  一支全副武装、大约千人的鲜卑军队,于半个月前,从北燕国都燕郡出发,晓行夜宿,西行而去。
  西面,与鲜卑人的燕国毗邻着的,便是匈奴人刘建于数年前趁着北夏内乱之时所立的西凉。
  从军队出发之日开始,高桓便一路尾随。
  这支军队,看起来仿佛是去给鲜卑人在雁门郡的守军运送辎重,但从它出发之日开始,夹杂在数十辆辎重车中的一辆外观极是普通的马车,便是高桓想要接近的目标。
  倘若慕容喆所言不虚,长公主确实就在慕容替的手中,那么比起禁卫森严的皇宫,还有什么别的地方更能藏人?
  他潜入燕郡之后,打扮成鲜卑人的模样,凭着纯熟的鲜卑语和阔绰的出手,很快就和几个时常出入赌场的皇宫内卫混熟,相互间称兄道弟,迂回打听自己想要的消息。一日酒后,终于从内卫口中探听到了一点消息,道这支从燕郡西去的军队,名为运送辎重,实际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将马车里的人送至西凉,交给西凉皇帝刘建。
  马车之中,据说是对母子,但身份神秘。到底是何人,慕容替此举目的又是为何,他们便不得而知了。
  鲜卑人的骨子里,便慕强卑弱。慕容替从前取代慕容西做了皇帝,这几年间,令鲜卑人的地盘不断扩大,压制了西凉国等旁的胡族所建的北方邻国,鲜卑人对他执政渐渐认可,心态日益膨胀之余,也是知道,与他们眼中真正的强敌李穆,始终还少了一场一分高下的战争。
  阖族之人,对不久前皇帝终于发动的入侵长安的战事,报以了极大的期待。
  没有想到,这一场几乎倾举国之力,起于潼关,终结于上津口的中原之战,即便最后借力那千载难逢的水汛,竟也没有取胜,以一败涂地而告终。
  失败,并不仅仅体现在战事不胜,不断后退,乃至最后将以洛阳为中心的黄河之南也拱手相让。更在于北燕皇帝慕容替因此一役,威信扫地。
  那内卫提及慕容替,语气本就带了些不敬,谈及他一改从前对匈奴人的强硬态度,此行以如此的阵仗,只为掩护送人过去,似对西凉有所谋求,愈发牢骚不停,竟开始缅怀起慕容西在世之时的威猛无敌,言下之意,便是慕容西倘若还在,此仗未必就会输得如此惨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桓立刻便联想到了长公主母子,随即尾随跟踪,想要一探究竟。只是那辆马车始终被士兵和辎重车牢牢夹在中间,莫说靠近,这么多天过去,连马车里人的样子,都未曾看到过一眼。
  眼见离西凉越来越近,再没几日,便要抵达两国交界的雁门郡一带了,他心中焦急不已。当天,恰逢风沙大作,队伍无法前行,扎营在了一个避风口,是夜便不再犹豫,决定深入虎穴,夜探营房。命几名随从在附近等着,自己换上鲜卑军衣,伺机潜入,朝着营地中心而去。
  营房里处处戒备,每隔一段路,便有夜巡的守卫来回经过。高桓一路躲闪,借着夜色和帐篷的掩护,躲过一路的岗哨,渐渐靠近营地的中央。
  那里守卫愈发森严,几乎数步一岗。其中一顶帐篷的周围,更是站着数名卫兵,寸步不离。
  一个士兵大约累了,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帐篷,操着鲜卑语,和身畔一个同伴嘀咕道:“不过一个汉人妇人,外加一个孩童罢了,能出什么事,天天要咱们这么守夜……”
  抱怨的话语,还没讲完,身后那片暗影里,迅速走来一人,抬手“啪”的一下,一记响亮的耳光,便扇到那士兵的脸上。
  士兵捂脸抬头,见来的是今夜当值的领队,急忙捂脸低头,不敢吭声。
  领队怒声厉叱:“你知那妇人是何身份?别以为快要到了,就敢偷懒!那人至关重要!出发之前,陛下曾有话,此行若是有所闪失,莫说你们,连我在内,也要以死谢罪!”
  卫兵悚然应是。那领队教训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高桓隐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抑制不住,一阵激动。
  倘若说,他原本还并不如何确定的话,那么方才,因了那一段入耳的对话,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开始燃烧。
  一个身份特殊的汉人妇人,加上一个孩童,十有八九,说的应该就是伯母母子二人。
  他恨不得立刻能冲进去看个究竟,但那顶帐篷周围,守卫实在森严,他寻不到机会能再靠近,只能继续潜在附近,双目紧紧地盯着前方,希冀能亲眼看到里头的人出来。
  仿佛心有所感。就在他摒息敛气等待之时,只见那帐门忽被掀开,从里面弯腰出来了一个人。
  月光映出了一道纤细的妇人身影,孤瘦如竹,腰背却挺得笔直。
  虽然还隔了些距离,但高桓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妇人,不是别人,真的竟是自己那个已然失踪了数年,本以为早就不在人世的长公主伯母!
  萧永嘉似是深夜不眠,从帐篷里信步而出,立在帐门口,仰头,出神般地眺望着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近旁几个士兵见状,如临大敌,立刻走来,挡在她的面前。
  一个会说汉话的士兵开口,命她立刻进去。
  萧永嘉神色平静,冷冷地看了一眼围住自己的士兵,慢慢环顾了一圈黑漆漆的旷野四周,随即转身,弯腰入内,身影消失在了帐门之后。
  虽不过短短一瞥,但对于高桓来说,已是足够。
  他浑身血液沸腾,抑下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的心房,慢慢地后退,随即转身,朝着营地外围迅速撤离。
  就要快要离开之时,突然,猝不及防,从他侧旁的一片暗影里,转来两个跑来作伴撒尿的巡夜士兵。
  “口令!”
  士兵看到了他,立刻操着鲜卑语发问。
  高桓来不及闪避,顿了一顿,迅速看了眼四周。
  这里靠近边营,附近并不见人。
  他的脑海里,立刻估量如何才能在不惊动人的前提下,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这两名突然遭遇的鲜卑士兵,然后迅速离开。
  他低着头,恍若未闻,继续朝前而去。一只手,暗暗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刃。
  “站住!对口令!”
  士兵停住脚步,露出警惕的表情,再次发问。
  高桓眼底掠过了一道杀机。就在他要拔刀之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对口令的声音。
  有人赶了上来,快步走到高桓的身边。
  高桓感到自己那只握刃的手,被对方暗暗地压住了。那人又陪着笑,继续用鲜卑语向对面的士兵解释:“他是新来的,一心想着打仗发财讨老婆,不想被配来和我赶车,心里生着闷气,脑子又憨蠢,方才刚睡醒,一道出来方便,一时没记起口令!”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是低沉而苍老,但在入耳的那一瞬间,高桓却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心中诧异无比。实在想不出来,此刻,就在敌营之中,怎会突然冒出来如此帮着自己的人。
  但对方是友非敌,这一点,完全可以确认。
  他立刻松开了按着匕刃的手,顺身边这人的口气,用鲜卑语骂了几句粗话,随即嘟囔道:“早知当兵是来拉车卖苦力的,那日强行绑我,便是拼了这条命,老子也不会来的……”
  洛阳一战失利之后,北燕补充兵员,到处强征兵丁。巡逻士兵听他如此抱怨,疑虑顿消,道了声无事回帐,撇下离开了。
  等那两人走掉,高桓立刻看向身边之人。月光之下,站了个和自己相仿打扮的鲜卑低级老兵,佝偻着腰背,身影苍老,半张脸更是被凌乱须发给遮挡住了,完全看不清本来的容貌。
  但是,就在对上对方那双在月色下闪烁着夜芒般的双眼之时,他的胸口,猛然再次一跳。
  那种微妙的熟悉之感,再次朝他袭来。
  他的脑海里,跳出了一个人。
  他打了激灵,险些没有跳起来,就要脱口而出时,那人迅速看了眼四周,摇了摇头,低低地道了声“随我来”,转身便领着他离去。
  高桓心头砰砰地跳,激动万分,立刻跟着那人,迅速潜出营地,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暗处。
  “伯父!怎会是你!”
  高桓要向面前这人下跪。
  “六郎起来!”
  那人挺直了腰背,声音也不再刻意压低,立刻伸手,托住了高桓。
  站在高桓面前的这个鲜卑老兵,不是别人,正是这几年间,一直销声匿迹的高峤。
  “伯父!你怎成了如此模样……”
  一时之间,高桓根本无法将面前这个须发凌乱,满面风霜、一身愁苦的老兵模样的人,和自己的伯父高峤等同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眼眶发热,声音也随之哽咽了。
  高峤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伯父一切皆好,不必担心。”
  就是这一个微笑,一句话语,让高桓在瞬间,仿佛又捕捉到了自己伯父往昔的几分神采。
  他终于稍稍安心了些,更知这并非细说旧事的好时机,定了定神,先将自己此行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伯父,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就是伯母!”
  高峤道:“我也知晓了。你的伯母和你……阿弟,确实就在此处。”
  他顿了一顿,闭目,仿佛亦是在平定自己的情绪,很快睁开眼睛。
  “这些年,我和我派出去的人,寻遍了大江南北,不久之前,才获悉了这条线索。”
  “伯父可知,慕容替将伯母和阿弟送去西凉,意欲何为?”高桓迫不及待地问。
  “我听闻,慕容喆如今人就被关在长安?”
  “是!当日长安城下,叔父和阿兄为是否强攻长安起了争执,她假冒阿妹,仿伯父笔迹,假传伯父之命,险些酿成大祸。本是要杀她的,就是从她口中得知伯母下落,这才暂时容她活命至今。”
  高峤点头:“这就是了。匈奴皇帝刘建对慕容替之妹很是倾慕,从前曾求婚于慕容喆,慕容喆却不应。慕容替战败,不甘就此作罢,意欲联合刘建,东西夹击长安,这才将你伯母送去西凉交给刘建。”
  “我知道了!这要想拿伯母换慕容喆!只是以胡人的无耻,我怕姐夫便是送回了慕容喆,他们也不会轻易同时放回伯母和阿弟!”
  高峤眺望了一眼远处营房的方向,收回了目光。
  “六郎,你不必再滞留于此,速速回去,把慕容替勾结西凉匈奴意欲夹击长安的消息告诉你姐夫,让他提早准备。再转告他,该如何备战,便如何备战,不必考虑别的。伯母和你阿弟的事,交给伯父。伯父必会将他母子二人救回来的!”
  高峤神色不惊,语气平静,无任何的发力,更不带半分信誓旦旦的意味。
  但就是看似寻常的如此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在高桓听来,却有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顿时安心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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