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指挥建康保卫战的冯卫被俘,数名顽强抵抗的武官被杀,不过半日,荣康的大军便撕开了由一群毫无战斗意志的宿卫军所布防出来的阵地。
面对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侵入者,冯卫除了痛哭流涕,再也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城门全部被堵死了,建康变成一座围城。
荣康骑着马,在身后铁甲军队的簇拥之下,于道旁建康百姓恐惧的目光注视之下,得意洋洋,呼啸入城,径直闯入皇宫。
大虞的太后,带着皇帝、皇室、士族,以及身后那一群如丧考妣的官员,从出逃的道上,被身后追赶而来的荣康士兵拦截了下来。
这群昔日高高在上,从出生日期,便受着膏梁锦绣供养的高贵之人,宛如一群难民,只能步行着,被周围那些持着刀戟、如狼似虎的士兵,一路赶回建康城,回到了皇宫。
那一日,建康城上方的那方深秋天空,碧蓝如洗,鸿雁北归。
南国的秋空,竟难得也有了一丝北地的飒爽和通透。
荣康高高地坐在建康宫大殿的那张宝椅之上,正摸着扶手上浮雕着的一条黄金盘龙的龙头,看见被士兵驱赶着入了大殿的那群人,他起身下了宝座,朝着众人走来,将一只血迹干涸,皮肉已然开始膨胀腐烂的人头,掷到大殿光洁的地面之上,说道:“臣不过是奉太后懿旨,亲自送犬子入京师为质罢了,无奈太后对臣误会至深,摆出如此阵仗,不得已,臣只能得罪。”
地上那只人头的主人,正是多日之前,被派去带人传信给高胤的扫寇将军。
大殿里起了一阵作呕之声,许多人不忍再看,纷纷以袖袍遮面。
高雍容脸色惨白,紧紧地攥住躲在自己身后的惊恐万分的幼帝的手,厉声叱道:“荣康!大虞陛下,乃是天命所归!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却恩将仇报,以下犯上,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举!你就不怕遭到天谴?”
荣康不怒反笑。拍掌,众人便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头,见冯卫和刘惠,以及先前跟随刘惠一道过去面斥荣康的那些属官,竟全被五花大绑地推到了殿中。
士兵撒手之后,冯卫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刘惠面如土色,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其余人亦皆狼狈不已。才不过十来日,便都似换了个人,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轻裘朱履,不可一世的富贵模样?
荣康命人松绑。
众人看着他,又惊又疑,不知他此举到底是何意图。
荣康走到高雍容的面前,盯着高雍容身边的幼帝,下跪,一本正经地道:“太后,陛下,臣方才说了,臣此行,唯一目的便是送犬子入京。一切都是误会。如今误会解除,恳请太后和陛下回归宝座,大臣们亦各就各位,由臣带着诸位,向陛下行叩见之礼。”
大殿里鸦雀无声。
众人看着环立在周围的那些铁甲鲜明、手持明晃晃的染血刀戟的士兵,无人敢动。
高雍容亦是僵硬地立着,死死地将小皇帝护在自己的身后,一动不动。
荣康的目光,依次从众人的脸上扫过,渐渐转为阴沉。突然拔刀,一刀刺入身畔一个大臣的胸口,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中,厉声喝道:“你们全都聋了?我的话,都没听到?再不从命,杀!”
“杀!杀!杀!”
周围的士兵,跟着发出一阵咆哮,声音回荡在大殿的角落,发出嗡嗡回声。
众人瑟瑟发抖。
有的当场软倒在地,有的拔腿跑向自己往日站位的地方,更多的人,宛如无头苍蝇一般,白着脸,在大殿里胡乱跑动,相互推搡,争着自己的位置,唯恐迟了,召来杀身之祸。
一阵乱哄哄宛如闹剧般的动静之后,就连始终闭目不动的冯卫,也被唯恐受他牵连的同僚给推着,推到了文官列队的首位。
在荣康和他的士兵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中,南朝的文武官员,终于各就各位。最后只剩下高雍容还牵着小皇帝,两人立在大殿的中央。
“太后,人人都就位了,只等着太后和陛下。”
荣康笑嘻嘻地到了她的面前,貌似恭敬地道。
高雍容僵硬地直着脖颈,目光盯着前方,拖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地上了陛阶,终于带着小皇帝,慢慢地坐在了那张龙椅之上。
第156章
雁门关的周围,群山起伏、千嶂万壑,北据塞外,南通关中,烽堠遥应,隘口相连,自古便是兵家争夺的要地。
匈奴人刘建建西凉后,占据了雁门。就是凭着这个倚仗,他野心勃勃,从前数次谋划南下攻打长安,占领关中,谋划不成,又改而将目标放在东面,求婚不成,便和慕容替争夺地盘,双方冲突,打过几仗,各有胜负。
本相互交战的两国,如今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靠着联姻,终于联合在了一起。
做了几年西凉皇帝的匈奴人刘建非但不傻,反而精明得很。
他占据的地方,不止在雁门之外,还有部分并州之地,知李穆迟早是要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如今慕容替人算不如天算,在李穆手里栽了个大跟头,灰头土脸,将洛阳一带的中原之地拱手让出,主动找上门来,以婚姻示好。自己既能抱得美人,又能合拢双方兵力铲除李穆,以绝后患。如此一个机会,他怎会错失?
想当初,自己向慕容喆求婚,却被她嫌恶,令他沦为笑柄,如今慕容氏求好,慕容喆也落入了李穆之手,要靠着自己,才有可能回来,笔墨又如何能描尽他心中之得意?
此前的洛阳之失,于慕容替来说,如同输了一场豪赌。
那一战,不但让他丧尽了在中原的人心,在燕国威望大减,于实力,也是大受打击。
除了一支负责送来人质的前头军队,燕国的大军和相应的后勤粮草,至今还在路上,未能到达。
就在这个时候,刘建收到消息,说李穆突然发兵北上,疑似向着雁门而来,显然是冲着自己的,急忙召集手下,商议过后,定下了对策。他一边派人送信给李穆,称要以长公主母子交换慕容喆,一边集合军队,严阵以待,只等北燕军队开来,到时双方汇合,誓将李穆灭于雁门之外。
……
李穆率着军队从长安出发,北上雍州,入并州,直奔雁门而去。
北方的深秋,越靠近边塞,越是风沙弥漫,衰草连天。
这条北上的将长安、雍州和并州连接起来的官道,开辟于大虞开国初年,沿途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郡县。早年间,曾人口稠密,市井云集,而今在胡族铁蹄的反复践踏和屠杀劫掠过后,这一路北上,大军沿途所见,人烟稀少,荒村遍地。道上除了偶尔有几个拖家带口、结伴逃难的路人之外,连野狗都饿得瘦骨嶙峋,倒毙路边。死气沉沉,荒凉之甚,叫人触目惊心。
直到半个月后,渐渐靠近雁门,道上才多了些逃难人的身影。
早两年,刘建为稳固西凉的地盘,曾逼迫许多来不及逃走的人举家迁到雁门郡充实人口,为自己筑城,充当奴役。当时人数万余。除了汉人,中间也有氐、羯、鲜卑等族的平民。这两年间,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千把人了。
战事虽还没有到来,但随着匈奴骑兵云集雁门,宛若惊弓之鸟的这一千多役民,早已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即便不逃,也会被征为奴兵,等着的,只有死路一条。从半个月前起,这些人便从临时聚居的方镇逃亡。许多人自然死在了匈奴兵的刀下,但也有侥幸逃出来的,结伴朝长安方向而去,遇到这支北上的军队,得知是李穆的应天军,如见救星,跪在道旁求助。
李穆命军医救治受伤和生病的逃难之人,给其余人指点去往长安的道路,不分胡汉,一视同仁。这一日,开到一处名为石口的关隘。
这里距离雁门,不过只有数百里路。刘建指定的用以交换人质的方镇,就位于石口和雁门关的中间。
长途急行,士兵见乏,李穆命军队暂时驻扎下来,士兵抓紧歇息,自己带了几人,换上路人衣裳,先行去往方镇探查地形。
方镇从前是位于这条古道之上的一个商贸点,东西南北的客商云集于此交易换货,一度曾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后来因为战乱,荒芜了下去,这两年,就成了那些被强行迁到这里充作奴役之人的临时聚居之处。日复一日,风沙侵袭,如今城垣坍塌,周边被埋,城内仅剩的那片还没被黄沙掩埋的黄泥民居,也是低矮破旧,荒凉无比。
高桓那日在敌营里偶遇高峤,心知就算他还没救出伯母母子,如今人也一定在他们附近,这让他放心了不少。但想到对方守卫森严,伯父毕竟势单力薄,且至今也没什么好消息传来,心中又有些忐忑,故得知李穆要去暗探方镇,立刻要求同去。
几人纵马疾行,半日便到。快到之时,下马改为步行,远远看见镇口的方向,高高地挂着些长条状的东西,风中晃晃荡荡,吹来的风里,隐隐漂浮着一股腐肉的臭味。
走得近了,这才看清,镇口的黄泥土墙和木桩之上,竟挂满了一具具的尸体,地上更是伏尸遍地,足有数百具之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最小的一具,看起来不过几岁大而已。
从尸身上残余着的褴褛衣着判断,应该都是前些日逃亡不成,被匈奴兵抓回来的镇民。
尸身已然腐烂膨胀,面目恐怖,一群乌鸦停在附近,正啄着腐肉,看到来了几个活人,发出几声怪叫,振翅飞上空中,却不停地盘旋在腐尸之上,不肯离去。
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臭味,入目所见,更是如同人间地狱。
这几名随从,无不是跟随李穆出生入死,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悍员,但面对如此景象,亦是面色微变。
高桓早也习惯了战场杀戮,但身处如此境地,一时无法呼吸,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呕了几下,定了定神,才直起身,怒道:“这些禽兽不如的匈奴人!定是知道咱们会来这里,故意留下这些尸体,好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等抓住了这些匈奴人,不将他们碎尸万段,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穆打量了下四周,穿过一具具的尸身,走进已经空无一人的镇子,察看了一圈,最后爬上附近地势最高的一座坡丘,立在上头,眺望四周,出神了片刻,便出镇,一语不发,只带着高桓一行人,踏上了回程的路。
傍晚时分,渐渐接近驻军的营地,前头道旁,走着一行十数人的难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之声,回头,见来了几匹快马,急忙让到路旁。
李穆经过这一队难逃人时,回头看了眼行在队伍末尾的两人,忽然放慢马速,停了下来。
高桓见他停下,便也跟着勒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那二人赤着两脚,挑了一副破破烂烂的家当,正跟着前头之人低头向前。他们衣衫褴褛,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而粗糙,神色愁苦,看起来和这些日在道旁遇到的逃难之人,并没什么区别。
高桓有些不解。
李穆看着那二人越走越近,等到了跟前,命随从拦下,冷冷地道:“你们是乌干的手下吧?”
他说的是匈奴人的话。
乌干便是西凉皇帝刘建派来驻守雁门的统领,官居西凉左将军之位,手下两名万骑长,多个千骑长和百骑长,是刘建的得力干将。
此前西凉和北燕交战之时,慕容替所养的那支号称无敌的铁甲骑兵,就曾败在乌干的手下。此次刘建将他派来充当先发,和李穆交易人质,足可见对他的信赖。
二人被拦下,面上皆露出茫然恐惧之色,立刻下跪,不住地叩头,其中一人苦苦哀求:“我们都是汉人,从前是被匈奴人强行抓去做苦役的,家里人都死光,如今侥幸才得以逃脱,也听不懂匈奴话,不知道长官在说什么。”
李穆看向一旁的高桓,继续用匈奴语对他说道:“杀了他们!”
大多数匈奴人的相貌,和汉人相差无几,头发束起,换身装束,再学会说汉话,混在汉人里,便很难辨认。
高桓知道这个道理。但实在看不出来这两个人和其余的逃难之人有何区别,更不知李穆何以认定他们是匈奴人的奸细。但见他神色严肃,语气果决,虽心里迷惑不解,但犹如下意识的反应,立刻翻身下马,一手按剑。
出剑之前,毕竟还是有些犹豫,再次看了眼李穆。
李穆双目却盯着那两个脸色渐变的男人,喝道:“还等什么!杀了!”
高桓一凛,应了声是,再不怀疑,立刻上前。
就在他拔剑之际,那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突然抛下担子,转身便跑,身法矫健,迅如闪电,却哪里跑得过身后嗖嗖射来的利两道箭。
箭是李穆所发。
一人后心中箭,箭贯胸而出,当场扑地毙命。
另一人,便是那个方才呼冤的,李穆似是有意留下性命,箭只射穿了他的膝窝。只听到一声惨叫,人摔倒在地,打了几个滚,竟又爬了起来,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再跑,前路被高桓和几个同伴拦住了。
李穆命随从加以审讯。
伴着一阵阵的惨叫,很快,受不住凌迟之痛的那人便招供了。道自己确实是乌干的手下,还是个千夫骑,因相貌和汉人相似,又通汉人的言语,便被派来混在逃难人的队伍里。原本是想探查李穆军队的详情,没想到还没到达,就被捉了出来。又招供,说刘建叮嘱过乌干,交换人质之时,先用假的代替,看能否骗过李穆。因那对汉人母子,用处极大,实在不愿就这么放了回去。自己是乌干的心腹,所以知道这个秘密。
高桓大怒,见李穆没有开口阻拦,一剑杀了那个匈奴探子,说道:“姐夫,到时务必小心,千万不要上当!”
李穆眉头微锁,转头,望了一眼来时那座方镇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六郎,你对岳父曾说过的他能救出岳母的话,可有信心?”
高桓一怔,随即立刻道:“自然!”
李穆颔首:“我亦信岳父。”
高桓跟在李穆身边数年,外出行军打仗,同吃同睡,从一开始那个带了点冒失的士族少年,渐渐变成今日李穆麾下的一员副将,对他的了解,也是日益增多。立刻问:“姐夫此言何意?”
李穆未答,反而问他:“此仗,你可知目的为何?”
高桓立刻道:“歼灭慕容替和这个匈奴凉国!叫他们便是命大不死,日后也不敢,更无力再南下一步!”
李穆道:“你所言不错。我大军跋涉而来,此战目的,是歼灭这两国的联军,而非仅仅击败而已。倘若你是主帅,你会如何用兵?”
高桓迟疑了下,见李穆投来鼓励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胡人骑兵精绝,尤其在这种开阔之地,威力更甚,不可小觑。要想歼灭对方,一是正面对敌之时,必须旗开得胜。只能赢,不能输,如此才能叫我军士气大涨,摧垮敌军信心。二是后路包抄掩袭,前后共击,才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