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李穆成亲,这几人带了贺礼,欣然前来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喝了不少的酒,听到那群士人如此贬损讥笑,怎忍的下去?无不大怒,只是碍于这里是李穆的婚宴场合,这才勉强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孙放之,脾气最为暴烈,立刻回讥:“堂堂士族,平日个个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临头,却连个人也救不回来,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杀入敌阵出手救人!莫说看上了一个女子,就算要人拿命来谢,也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对?”
戴渊风度潇洒,书生打扮,击筷笑道:“孙四弟说得极是!高公高风亮节,戴某极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战,戴某不才,当时也带领子弟渡江投军。虽未立下寸功,却也算是无愧于心。就不知这些个人里,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战场?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门,今夜却又不请自来,论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我等实在甘拜下风!”
他话音落下,庭院里的宾客,无不哈哈大笑。
士人哑口无言,个个面红耳赤。
当中一顾姓的,名叫顾蔚,从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渊本就结有怨隙,按捺不住,冲了回来,怒声道:“戴渊!我等今夜来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为我等会来此赴宴?”
戴渊作惊讶状:“咦,怎的你方才没听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为了奉承高氏,你怎会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刚说完话,四下便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顾蔚这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剑,咬牙切齿地刺向戴渊,几个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来,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渊拂袖而起,避过了那一剑,冷冷地道:“你要斗,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顾蔚怒火冲天,提剑乱砍一气,见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张案几,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条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剑,长剑立刻坠地。
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来了,“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雪白一团剑气,从顾蔚面门掠过。
顾蔚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接着腰间一沉,长剑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间的那柄剑鞘之中。
李穆夺剑,归鞘,过程迅如闪电,顾蔚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他回过神儿,见自己还抱着头,周围无数目光瞧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手,对着李穆,想发怒找回点场子,又没这个胆量,定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感激。长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饮,何妨舍命陪君子,若无意留下,便恭送大驾。再若有话,待明日长兄酒醒,诸位自去寻他说道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对他实是有些忌惮,哪里还敢闹事,见他给了台阶,忙趁势而下,纷纷告辞,那顾蔚狠狠瞪了戴渊一眼,夹杂在人群里,也匆匆离去。
李穆送了几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转向其余客人,笑道:“无事了!诸位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应好,觥筹交错,又热闹了起来。
孙放之和戴渊相互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还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势。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纪最长,人也最是稳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挡下了,放他离去。
李穆终于得以脱身,在身后众兄弟的取笑声中,朝着位于东厢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远远看见那扇房门里透出的一片昏红灯火,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凝立了片刻,终于再次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阿菊就在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两旁站了七八个仆妇和侍女,看见李穆来了,仆妇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礼。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对面。
阿菊迟疑了下,开口低声道:“李姑爷,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过去,姑爷稍候,我这就进去,将她唤醒。”说着转身,就要推门入内。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头顶那盏红色灯笼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样子。
虽然说话清晰,语调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他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色,晚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还是我先去唤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满。
她不放心,就这样将睡了过去的阿弥交给这个可能已经半醉了的男子。
纵然这男子如今已经是她的郎君。
谁知道他会如何粗鲁对待她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小娘子?
她说完,又要转身入内,才抬手,身侧已伸过来一只手臂,手掌压在了门环之上,挡住了她的路。
“不劳你了,我自己进去。”
李穆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阿菊慢慢转头,和这个男子对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请求。
她在他投来的两道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发号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终于,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李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跨进了门槛。
……
洛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没心没肺。
或许是从知道婚事确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想东想西,可是却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让自己定下心来的东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点累了。
今夜一切尘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进了洞房,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舱里渡过几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张稳固又柔软的床,整个人一放松,就这么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的。
依稀只记得,刚躺下去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外头酒席间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屋里的那对喜烛,也才烧下去不过寸许。
而此刻,她的耳畔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宁静得仿佛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睫毛轻颤了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睁大眼睛,突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似是被针戳了一下,飞快地爬坐了起来。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男子的眼。
他背对着烛火,眸光暗沉。
也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神色间,仿佛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烛火将他身体轮廓描成一个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这男子,就这么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觉,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会睡得如此死,连屋里进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洛神的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怦怦地跳,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码头,她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见她醒了,他就站了起来。被身后烛火投出的那道暗影变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动作,晃动着,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阿弥,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来,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得温柔,身上方才那种令洛神感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阴郁之感,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27章
李穆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子。
虽然他和洛神习惯的父兄、陆柬之他们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仪容和风度完全不同,但洛神并没觉得他难看。
就在他倾身向她,开口微笑着,温柔唤她小名,问她醒来的那个短暂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甚至仿佛又再次涌入白天在船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到他的笑时,那种似乎冲击了她整个人的旧日相识之感。
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伴着他的倾身靠近,洛神清晰地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一种陌生味道。
酒气。中间犹如还混杂了带着强烈体温感的男子阳刚的气息。
咄咄逼人。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汗毛瞬间竖立,露在外的敏感而娇嫩的脖颈耳垂处的肌肤,悄悄地冒出了一颗颗的细小疙瘩。
她立刻憋住呼吸,皱眉,厌恶地朝后仰了仰脸,躲开那种伴他而来的叫她极是不适的压力之感。
李穆显然留意到了她的反应,肩膀微微一顿,随即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饿了吗?”
他望着她,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但语气依旧很是温和。
那种凭空而来的压力之感,终于消失了。
洛神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瞥了眼烛台上的红烛。
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说,到了此刻,这一夜,至少应该过去一半了。
傍晚被那个沈氏接上岸之前,在船里,她吃过些东西。
但当时满腹心事,不过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睡了这么久醒来,被他一问,洛神感到肚子确实空了,有点饿。
“不饿。”
她冷淡地偏过脸,不去看他望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被他多看一眼,都会令她多增一分不适。
李穆扬了扬眉:“也好。那就睡吧。”
他语气寻常,说完便转过了身。
洛神偷偷地扭回来一点脖子,借着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解那条束在他腰间的九节鞶带。
很快解下来了,他随手搁在床头一张放置衣物的几上,恰压在了她先前脱下放在那里的那件杂以金丝织锦的青绿色连裳婚服之上。
腰带上的铜质勾头挂落,和木头几面相碰,“嗒”的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之声。
洛神心口一跳,睁大眼眸,眼睁睁地看着他又继续脱去身上的衣服。
第一层,绯红男式婚服外衣。
第二层,玄黑色的衬襟。
第三层,白色的绢衫……
窸窸窣窣声中,衣裳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被除去了。
随着他衣服一件件地脱去,洛神的心也咚咚地狂跳,跳得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虽然这桩婚事,从阿耶开始,高家没一个人乐见,天天愁云惨雾,但毕竟,人还是要出嫁的。
所以婚期到来之前,阿菊也背着人,曾悄悄地告诉了洛神一些关于女子嫁人的隐秘之事。
十六年来,这是洛神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的“嫁人”,竟是那个意思。
至于洞房,更是女子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开始。
她震惊无比,觉得极其恶心。
她不能想象,她要在新婚之夜,和这个名为她“郎君”的陌生男子去做那种阿菊告诉她的事情。
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
李穆除去衣裳,身上剩一件中衣,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样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起先还偏着头,大约只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自己。
但此刻,她已经转回了脸,双眸睁得滚圆,用一种满含着戒备和厌恶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望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的第一个洞房之夜。
那时候,他已年过而立,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旁人眼中的野心家和篡位者。
她和她的家人,要仰承鼻息,命运就攥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他也知道她嫁自己,并非出于心甘情愿。
但在那个新婚之夜,她却是如此的温柔,在他的面前,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委屈和求全。
多年以来,她在他的心底里,原本就是个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她高高在上,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模模糊糊,宛如云端一位仙姬,他只配对她仰望。
后来,在他权势大得足以翻云覆雨之后,偶在夜深人静的空虚之时,他也不是没有起过得到她的渴望。
但他心知,这应当不是她的所愿。
所以那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直到那个婚礼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走下云端,成为他李穆的妻。
那个夜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不再是幻想里的她,彻底地激发出了他对她的无限怜爱。
二人相对帐中之时,杀人从不眨眼的他,竟也热血沸腾,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等待着他的,会是那样一个用血来画就的结局。
他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他怀有的仇恨。
那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
留在他最后印象中的她,和眼前这个显然稚嫩未脱、浑身带刺的少女,是如此的不同。
她还是那个小时候曾救过他的女子。
但是,她却又不是那个记忆中唤他“郎君”,呢喃“妾之余生,托于郎君”,亲手为他解衣,懂他,愿意去爱他,令他为之战栗的温柔女子了。
他带着对她的所有记忆而生,心中装着一个曾令这天下翻云覆雨的男子的毕生遗憾和爱恨。
而她,却不过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浓重的失落和孤独之感。
仿佛天孤地寂,他独立荒原,四顾,不过孑然一身。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迅速地排遣去了这种和他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心绪。
这一辈子,等着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或许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竞愿。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像那些士族文人一样,伤时感世,发这种无谓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