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神笑道。
“沈家人这回可知道我阿嫂的厉害了!看他们往后还敢欺负人不!我方才出去了一圈,大家都在说阿嫂的好!”
阿停望着洛神,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卢氏笑着点头:“是极!是极!”
洛神忍不住,瞥了眼李穆。
一个下午,他都没出去。
方才阿菊没回,她和卢氏阿停说着话时,他就在一旁陪坐着,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见他似乎正也看向自己,不待和他四目相投,立刻转回了脸,对着卢氏,语气诚恳地说:“阿弥也知,今日之事,实是闹得有些大了。原本也只因我一时气不过才起的头,幸而侥幸也算收了场。若是不妥,尽管请阿家责罚,阿弥定会记住的,下次再不敢这样胡闹。”
卢氏立刻摆手:“何来的胡闹之说?要怪,就怪沈家兄弟干的不是人事!莫说你,连我也被气住了!似你这样的热肠,才是难能可贵!阿家为何要责你?”
洛神道:“我是有福气,才遇到了阿家这样的好阿家,处处都肯护着我。”
卢氏笑了,轻轻握了握她一双柔荑,转头对儿子道:“这一日出了这许多事,阿弥想必乏了。用了饭,你若无事,也不必出去了,多陪她!”
李穆应是。
……
天渐渐黑了,屋里掌起了灯。
李穆和洛神陪着卢氏吃了晚饭,蒋弢来了,带着些伴手之礼,向洛神诚挚道谢。
洛神辞谢。一番客气后,李穆送蒋弢出去,洛神先回了屋,径自沐浴。
天气有些冷了,这只陪嫁过来的用上好百年橡木打的浴桶,质地细腻,木质微弹,能很好地保持住水温。
洛神在阿菊的陪伴下,整个人浸在添了香料的浴汤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澡。
“菊嬷嬷,你说,阿耶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会不会责备我胡闹?”
洛神忽然想了起来,在水底翻了个身,朝向阿菊问道,带的澡水发出悦耳的哗啦一声。
阿娘便是知道了,必也不会说她什么的,所以洛神自动忽略了她。
“怎会!”阿菊立刻摇头。
“这天下,哪里还有像我小娘子这般好的女孩儿?相公若是知道了,怕还不心疼嫁到这种地方,每日净都是些乱糟糟的人!”
洛神叹气:“菊嬷嬷再不要说这话了!阿家,阿停,蒋家阿嫂……还有好些街坊,人都很好。”
阿菊也叹气:“只要小娘子你高兴你好。”
她拿一块大巾,叫洛神从水里出来,包了她身子,轻轻吸拭沾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又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
洛神手里拿了块吸水的发巾,自己偏着头,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出去,看见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站在那里。
她不禁疑心,自己和阿菊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盯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坐到梳妆案前,背对着他,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继续低头擦着,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颈。
“日后再遇到今日如此之事,我若在家,记着先和我说。我若不在,你也不要似今日这般自己行事,先叫人给我传信。”
“记住了没?”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洛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之上。
阿菊本正要去叫琼树她们进来服侍,听到了,脚步停住,也回过了头。
洛神嘟了嘟嘴,转回脸,翘着下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先和你说?”
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种压力。
洛神再次回头,见他竟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手,拿了她手里的那条发巾。
“我是你的夫君。你先不和我说,和谁说?”
或许是屋里烛火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微微跳动的暗光。
语气,听起来更是奇怪。
像是戏谑于她,又像是隐含了什么警告的意味。
他说完,竟抬手,当着边上阿菊的面,若无其事般地,帮她擦去了沾在后颈肌肤上的几点晶莹水珠。
洛神的脸轰的一下热了,劈手便要夺自己的发巾,却被他攥着,夺不回来,便转向看得两眼发直的阿菊,嚷道:“菊嬷嬷,叫她们进来!”
阿菊回过神,哦了一声,匆匆到了门口,才打开门,看见琼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中道:“李郎君可在屋里?建康来了圣旨,人就在门外了!”
洛神愣了一愣,和身后的李穆对望了一眼,见他眸光一动,竟也不急,只慢慢地直起了身,用着重的语气,道:“我的话,你要记住。”
说完,将那条半湿的发巾轻轻放回在了她的手中,朝她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屋,不见了人。
第38章
李穆去接洛神皇帝舅舅的圣旨了。洛神并未出去同迎,依旧待在屋里。
侍女进来,几人一道服侍洛神,七手八脚很快妥了,最后剩一头长发还没有干透。
阿菊帮洛晾干长发,梳通后,仔细地将那一把柔顺的乌黑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
这时距离李穆出去迎接圣旨,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还没有回屋。
洛神就坐在镜匣前,手中捏着一柄细齿玉梳,下意识地拨弄着玩,人微微地出神。
连阿菊唤她上床歇息,都没反应。
她实是有些心神恍惚。
倒不是为李穆去了这么久的缘故,而是思绪,还沉浸在先前他离去前所带给她的那种感觉里。
感觉颇是沮丧。
方才他去了后,洛神定下神来,才蓦然惊觉,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似认命地接纳了如今的这桩婚姻。
虽然关上了门,她和他还是两不相干。她占着床,他一直睡那张榻。入夜渐冷,晚上也不过加了一盖而已。
但除此之外,洛神意识到,这些时日以来,一切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
她和他的母亲相处亲笃。“阿家”这个原本拗口的称呼,不过才这些日,唤得几乎就和“阿娘”一般顺口了。
阿停成了她的跟班。
她一个冲动,就替和自己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李穆义兄的妻子出头。
除了他们,她还和李家附近的街坊日益熟悉……
她做的每一件事,似都暗合了李穆之妻的身份。
这倒罢了,最叫她最沮丧的,便是方才。
她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自认为最后处置得也算妥当,对沈家恩威并施,日后蒋氏夫妇,想必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对她都很是感激。
他非但没有半句谢言,还对她如此不敬。
不但出言不逊,说的话叫她听了极是不快。最可恼的,竟还对她动手动脚。
直到这会儿,后颈那片被他碰触过的肌肤,似还留了一缕毛森森的不适之感。
洛神极是懊悔。恼自己方才怎就傻了,没立刻反击回去。
这会儿,他人都去了!
这个白天所带给她的所有愉悦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
一个仆妇在门口张望。
阿菊走了过去,回来对洛神说:“小娘子,陛下圣旨,封李郎君为持节都督,前往江北平梁州之乱。”
……
奉命前来传旨的钦差,是侍中冯卫。
与冯卫前脚后步的,还有一位访客,便是杨宣。
但杨宣并非钦差,甚至也不是奉了许泌之名而来。
许泌将他调回上游的江陵,继续驻防荆州。
此刻,他原本应当已经踏上了西去之路。
但他却相向而行,先折到了京口。今夜,以李穆的老上司,或者说,一个关切他的老上司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
冯卫乃是急赶而至,路上疲惫,传完圣旨,一行人皆困累不已,李穆和闻讯而至的京口令将人送去驿馆,招待安置完毕,回来后,已是深夜。
他与杨宣相对而坐。
案角燃了一盏烛台,火光灼灼,杨宣面色凝重,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物之上。
冯卫来此,除了带来皇帝的旨意,一并也授下了铜印和虎符。
案上那两样并排搁置之物,便是节印和用以调兵的虎符。
厚重的铜地,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层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暗金光泽。
独独却少了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
军队。
李穆奉命要过江与之作战的对手袁节,本归附于北夏,做了皇帝的驸马,封于梁州,统御当地。
北夏在对大虞的江北一战惨败之后,国摇摇欲坠,袁节非但不去勤王,反而兵出梁州,迅速占领汉中一带,随即对原本还臣属于大虞的蜀地最后一个政权巴国发动了进攻。巴国不敌,巴王逃到大虞,国灭。
江北的西南地带,全部落入了袁节之手。
袁节立国,自称汉帝。
兴平帝要李穆做的,就是助巴王复国,剿杀袁节所建的那个自命正统的所谓汉国。
袁节拥兵十万,占据着巴蜀大片沃地,天时地利,兵强马壮。
而李穆,手里除了一个“持节都督”的头衔,皇帝给他的,只有三千兵马。
这三千兵马,还全部来自宿卫军。
宿卫军平日驻于建康,职责便是保卫皇城和宫城,和常年攻城略地的真正的军队相比,战斗力可想而知。
宿卫分六军,各军一千人。
兴平帝抽调出了其中的一半。
而这些,便是兴平帝自己能调动的全部军队了,再加上高峤从广陵高允那里调来的三千人。
李穆手中这只虎符能调用的,就是这临时拼凑出来的六千人了。
杨宣的目光,从案上的铜印,转落到了对面那个曾是自己下属的男子的脸上,目光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
他摇了摇头。
“敬臣,非我马后炮。当初你求娶高相公之女,我便觉得不妥。如今果然将你置于是非漩涡。陛下、许司徒、陆家,乃至高相公,皆对你虎视眈眈。叫你以这杂合的六千人去打袁节,何来胜算?”
这一场仗,其实原本可打可不打。
江北之地,在朝廷乃至大多数南人的眼中,早已属于遥远的梦地了。能拿回,固然是好,失了,也是常态。
再难寻到如南渡之初,于江边朝北,成片痛哭流涕怀念故土的人了。
而皇帝却在这时候下了这道圣旨。
于兴平帝,是怀着侥幸和迫不及待的心,想要赌他相中的这个寒门武将的实力,亦在赌他作为人君的天运。
于许泌,是冷眼旁观,等看高峤如何处置这个他并不满意的女婿。待战败消息传来之时,高峤的脸色,想必足够自己佐酒喝一壶的。并且顺带地,也暗中讥笑一声自己那个不肯安于现状的皇帝女婿的痴心妄想。
于陆光,联姻不成所带给陆氏的羞辱,余波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高峤十分愧疚,曾一连给陆光去了三封信,邀约赴席,皆被他以病体为由给推拒了。高陆交恶,不可避免。陆光如今最想见到的,大约和许泌也是相差无几。
而高峤……
以他高氏家主的身份,需要考虑权衡的东西,太多了。
纵然李穆已是他的女婿,但高家,也绝不可能会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毫无保留地支持李穆,或者说,支持皇帝的这个可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疯狂举动。
何况,高峤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谁又知道?
女婿不是儿子。真到了关系家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许多家主,甚至能牺牲掉一两个儿子。
更何况所谓女婿?
皇帝这回要打仗,也不是不曾开口向兵部要人。
但五兵尚书除了手中那些积了尘灰的兵马录册,拿不出半个真人。
许泌、陆光皆寻借口推脱。
作为对上的回应,高峤调了高允的三千人马,已算是有所表态。
剩下的千钧重担,就全压在了李穆一人肩上。
一场原本可打可不打的仗,最后因为朝局争斗,人心谋算,变成了李穆必须投身而入的凶局。
看他如何结局,皇帝如何收场。
这大约是现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的一件事了。
“敬臣,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三千宿卫官兵不堪用也就罢了,另三千广陵兵,虽骁勇善战,却是高允的人。高允厌你颇深,虽听了高峤之命派兵,但从上到下,恐怕未必受你节制。袁节强大,你手下本就无可用之兵,若再有高允之人从旁掣肘,我怕你凶多吉少!你听我一言,即刻修书高峤,向他求助。从今往后,你死心塌地跟从于他。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此战,无他全力支持,你绝无获胜可能!退一万步说,他若肯出面,叫陛下收回成命,避免此战,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穆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终于抬眼,望向忧心忡忡的杨宣,微笑道:“兵来将挡。既有上命,我难以推脱,便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多谢将军,特意来此相告,李穆感激不尽!”
杨宣明白了。
他婉拒了自己的劝告。
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杨宣便很是焦虑,这才不顾许泌调令,放下了一切事情,先赶来京口,想劝李穆听从劝告,求好于因强娶了高洛神而得罪了的高峤。
虽然他也明白,高峤未必这么轻易就肯出手。
但比起白白送死,这无疑是条更可行的路子。
杨宣沉默了片刻,暗叹一口气,只能改口。
“敬臣,莫怪我不肯助力于你。你从前司马营的营兵,无不想要随你北上作战,奈何许司徒不发话,我也是有心无力。好在你一向善战,于用兵之道,更是我所不能企及。我大虞既能于江北大败夏国,又焉知你李穆不能以少胜多,平定梁州?”
李穆一笑,向他拜谢:“从前承蒙将军提拔,方有李穆今日之始。将军难处,李穆岂会不知?借将军金口,此战,李穆定竭尽所能,克定蜀地,请将军等我消息!”
杨宣因有命在身,和李穆见面完毕,讲了该讲的话,便连夜动身离开,赶去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