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李穆送杨宣出京口二十里,最后停于江畔,临别之前,对他说道:“杨将军,中原乱,天下必将再乱。许泌非英主。为长久之计,我劝将军,及早打算,早留后路。”
  杨宣一怔,盯着李穆。
  李穆神色不变,作揖道:“我知将军,乃重情重义之人,此实为大不敬之言。然许泌何等之人,将军定知之甚多,远胜于我。李穆乃是出于将军待我厚谊,方贸然开口。若有得罪,请将军海涵。”
  杨宣默然,片刻后,苦笑:“我何尝不知!然这等世道,以我等伧荒门第,不附许家,又能去往何处?高氏、陆氏,也未必比许泌高明多少!且许泌对我,也算是有知用之恩。”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我只盼你能渡过难关。若能过了这一关,以你之能,日后定大有所为!”
  杨宣拍了拍李穆的肩膀,上马而去。
  李穆目送他与一众随从纵马远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冷月无声,大江汤汤。
  他并未立刻回城,而是停于江畔,在月下独自伫立了良久。
  这一世,他所面对的,依旧还是那些人。
  然而一切,却又迥然不同了。
  十六岁的高氏女,未再旁嫁,早早地成了他的妻。
  如同铁桶般的衡势朝廷,也如他所愿的那样,借了这场婚姻的牵引,提早裂变。
  而作为必然的代价,就是在他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刻,便早早地将自己推到了那条刀剑相向的独木桥前。
  桥的另头,是他不灭的雄心和用以支持雄心的那曾一度被他握于掌中的天下权势。
  而桥的下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从求娶高氏女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他舍了前世那条可循的路。今生,一切只能从头来过,比起从前,也只会愈发艰难。
  他不知日后将会如何。
  但他无所畏惧,亦绝无后悔。
  此刻,在他身体血脉里澎湃激荡着的,只是热血。
  永不冷却的一腔热血。
  平蜀之战,便是踏上独木的开始。
  他必勇往直前,为自己的万丈雄心,亦是为了那个已冠上他姓氏的高氏女。
  叫她永远能像今日这样随心所欲,有所倚仗,而非如前世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委屈求全。
  李穆记忆里的她,香肌玉骨,温柔解语。
  倘若没有后来那一杯毒酒,当时锦帐玉人,两情缱绻,至今想起,那一缕残留暗香,仿佛还在鼻息萦绕,幽幽不去。
  但,纵令他念念不忘,至今怀想,于她而言,却是要经历过何种的心劫,才会从如今十六岁的烂漫模样,变成了那样一个懂得承欢男人的女子。
  他宁愿半生流光,她恣意依旧。
  而那个曾叫他怀念的解语女子,埋于心底,便也够了。
  ……
  李穆深夜才归。
  洛神早就睡了下去,人却因了气闷,一直醒着,隔帐,看着他在昏暗中悄无声息地躺了下去。
  次日清早,她醒来,一撩开帐子,见屋角的那张榻上,已是空空荡荡。
  连被衾也被他自己收了,早不见他人。
  李穆加官都督,奉旨不日渡江伐汉,助巴复国,这个消息,不止李家人知道,次日一大早,京口人也都知道了。
  皇帝留给他备战的时间并不多。
  三天后,就是他出发的日子。
  到时候,他将带领三千宿卫官兵渡江,和从广陵赶来的三千人马汇合,随后,出兵伐汉。
  整个京口镇,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洛神留意到,卢氏在自己的面前,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因儿子就要去打仗而面临的离别担忧或是不舍之情。
  只是埋头,给他缝制衣裳。
  她虽目盲,但裁好布料,慢慢摸索,依然能缝出极好的细密针脚。
  只不过,要多费功夫罢了。
  从早到晚,她便一直埋首在做衣裳。
  阿停却显得很是忧虑。
  一向能吃两大碗饭的她,这几天饭也吃不下了。
  不过只扒拉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闷闷不乐。
  洛神猜想,应该是从前曾虚传过的李穆战死的消息,令这小姑娘留下了阴影,所以这回,一听到阿兄又要去打仗,便又开始忧心忡忡。
  至于洛神,对于这个消息,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是为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担心凶险,还是庆幸至少接下来一段时日,能不必见到他的面了,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
  这两日,李穆早出晚归。
  他回来,她已钻入帐子,她醒来,他已起身离去。
  从那晚过后,两人不但再没说过一句话,连面也没碰到过。
  明天就是李穆离家出兵的日子。那三千宿卫官兵,也已行军到了京口,就驻扎在渡口沿岸。
  阿菊今早,在洛神耳畔提了一句,道她若想念家人,或许可以借这机会提出回建康小住些时日,料李家不会不点头。
  洛神确实想念阿耶和阿娘了,被阿菊如此一说,难免有点心动。
  今晚,卢氏要亲手做一顿饭,给儿子送行。
  他应该回得会早些。
  洛神想着,要么看情况,晚上若是有合适的机会,她再开口提,看他如何反应。
 
 
第39章 
  洛神嫁来京口,萧永嘉选了数十侍女仆妇随她同来。没几天,大部分都被她打发到庄子里去了,跟前只留了几个——其中便有两个厨娘。
  洛神留下厨娘,考虑的是卢氏眼睛不便,阿停年纪尚幼,想让她们能轻松些,少做事。
  卢氏也不是强要面子的人。儿媳妇娘家地位远高于自家,来的时候,又带了这么多的下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她知洛神吃不惯自己和阿停做的饭菜,故当时,阿菊提出日后让厨娘下厨做饭,卢氏当即点头。
  但今晚这顿饭,却是卢氏再次自己再次下厨,叫阿停打下手,两人亲手做出来的。
  刚掌灯,李穆便从外头回来了。
  卢氏很是欢喜,催儿子用饭。
  李穆洗手后,便入座。
  洛神坐他对面,阿停陪在最末。
  他似乎很饿,入座后,便吃了起来。
  卢氏没怎么吃,似在凝神在听他吃饭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李穆放下碗箸,转向卢氏,笑道:“儿子饱了。多谢阿母。”
  卢氏含笑点头。
  “阿兄,你何日才能回来?”
  阿停也跟着放下筷箸,问道。
  李穆笑道:“很快就回。阿兄不在家,莫撒野顽皮,要听阿母的话。”
  阿停眼圈一红,用力地点头。
  洛神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人。
  李穆安慰完阿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看向洛神。
  洛神迟疑了下。
  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似乎应该也说个一两句什么的……
  可是若开口,无非应该就是叫他小心,早日归来之类的话。
  这种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她便装作没吃饱,低头避了他的目光,假意又去夹了面前的一箸菜。
  “阿弥!”
  忽然听到卢氏唤自己。
  洛神忙应声,放下筷箸,转向卢氏:“阿家有何吩咐?”
  卢氏道:“你嫁来我们这里,也有些日了,想必很是思念父母。穆儿明日要去江北,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归来,没他伴着,我想着,你一人在这里,想来也是无趣,不如趁了这机会走一趟娘家?”
  洛神一愣。
  这个白天,她确是想着怎么看机会,提一句回建康的事。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卢氏竟就先主动叫她回去了。
  洛神疑心她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尴尬,忙摆手:“阿家,我不回。我留下伴着阿家。”
  卢氏笑了,摇头道:“无妨的。我知你孝顺,但我有阿停伴着,家里无需你再特意留下服侍了,你尽管放心回吧。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便是。”
  听得出来,卢氏的语气里,充满诚挚。
  洛神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虽然李穆能征善战,但刀枪无眼,上了战场,便有可能下不来。
  卢氏让自己回建康。又说“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她总觉得,卢氏似乎已做好什么最坏的打算。
  万一李穆要是回不来了,岂不是表示,自己可以就此一直留在高家,从此再也不必回京口了?
  “阿家!我真的不回!我也留下,和阿停一道陪你,等郎君归家。”
  洛神赶紧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确实厌烦她儿子,但上天可鉴,可从来没起过盼他早点死的念头。
  卢氏凝神了片刻,慢慢地点头,笑了。
  “如此也好。阿家多谢你了。”
  “阿家怎如此说话!本就是媳妇应尽的本分。”
  洛神闹了个大红脸。
  “阿嫂,你真好!”
  阿停眼睛红红的,过来依在了洛神的身边,弄得洛神仿佛也被感染到了这种离别前的气氛,忽然有点心酸了,摸了摸阿停的脑袋,低声安慰。
  李穆一直看着她,始终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穆儿,明日一早便要动身,这两日你想必也乏了,和阿弥早些回房歇了吧,我这里无事了。”
  卢氏转向儿子。
  李穆道:“我先送阿母回屋吧。”
  他扶起卢氏。
  卢氏默默地起了身。
  洛神只得跟着,一道送卢氏回屋,到了门口,卢氏不停催促,李穆向母亲辞了声,看了眼洛神,轻声道:“回了吧。”
  洛神随他回了两人住的屋,一前一后进去。
  屋里已经亮了灯。
  不知道为何,似乎因了方才那事儿,屋里的气氛,总让洛神觉得极是怪异。
  和他如此相对一屋,甚至令她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此前从未曾有过。
  她不看他,只叫阿菊预备自己沐浴的香汤。
  阿菊应声。很快,便有仆妇开始抬水入内,进进出出。
  洛神见他径自坐在了那张这些时日被他当成床的坐榻之上,侧对着自己,手中握了一卷,看起了书。
  沉浑,又气定神闲的一副侧影。
  洛神便入浴,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半点的水声。
  阿菊照例在旁服侍她沐浴,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古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闭口也不再提回建康的事了。
  洛神很快出浴了。因长发发脚有些打湿了,出来后,没立刻上床,坐到了镜匣前。
  琼树过来,帮她吸拭湿发。
  洛神窥镜,看见李穆抬起了脸,两道视线,似从手中的书卷上挪开,落到了她的背影上。
  铜镜照不清那么远的那个男子。
  但隐隐地,洛神感到他神色凝重,望着自己的背影,似在想着什么。
  忽然,镜中那男子的影子一动,放下了书,竟下榻,开始朝她走来。
  洛神微微紧张。
  “你出去吧。”
  他停了下来,对着琼树说道,语气温和。
  琼树看了眼洛神,轻轻应是,放下那条发巾子,起身退了出去。
  “你何事?”
  洛神没有回头。
  身后是静默。
  洛神忍不住回头,恰对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看见他竟忽然朝自己微微一笑,坐到了身后方才琼树坐过的那地方。
  两人距离一下变得极近。
  洛神浑身绷紧,立刻直起上身,正要起身离开,感到一侧肩膀,微微一沉。
  他竟抬臂,将她轻轻压了回去,随即收手。
  身不由己,洛神被来自肩膀的那力道,又给按回在了镜匣前,不禁耳根发热,又暗暗起了几分着恼的意思。
  “你意欲何为?”
  她撇过脸,寒着声。
  “那日你仗义,替我蒋二兄和阿嫂出头。二兄夫妇很是感激,我亦如是,却未曾向你言谢。你莫怪我。”
  她疑心自己听岔了,竟听到他在身后,对自己如此说话。
  她慢慢地又转过头。
  他注视着她,眸光温柔。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我并非帮你。只是瞧不惯沈家人的嘴脸罢了!”
  她又哼了一声:“何必要你言谢。你莫怪我强行出头,我便感激不尽了!”
  他笑了。
  “我为何怪你?你做了我未做之事。且即便我做了,也未必能比你处置得更为妥当。”
  洛神心口仿佛被什么给烙了一下,竟冲口而出:“既这样,那晚上你回来了为何骂我?”
  他一怔:“我何曾骂你?”
  “你有!你就是骂我了!”洛神抢白着他。
  可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语气里,已是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埋怨。
  李穆眉头动了动,望着她气呼呼的样子,似是想笑,却又强行忍住。
  话冲出口,洛神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该在他面前如此说话,脸不禁微红,扭过头,身子一动,又要起来离开,口中道:“罢了,我不和你一样见识……”
  那侧膀子又是一重。她身不由己,再次被他带着坐了回去。
  他信手拿起那块方才被放下的发巾子,另掌轻轻拢住她垂落在后腰的长发,替她擦着还半湿的发梢,说:“京口是北望之地,亦是北归流民的聚集之地,鱼龙相混,势力复杂。对付一个沈家,你自然绰绰有余。我是怕你遇到居心叵测之人,万一吃亏,才提醒你几句,并非责备。”
  洛神愣住,咬着唇,没有吭声。
  李穆也不再说话,只继续仔细地替她擦干头发。
  “我还有点事,和蒋二兄约好碰面。我去去就回。你睡吧。”
  洛神依旧坐着。
  他望了眼她一动不动的后脑勺,迟疑了下,又道:“我母亲方才的提议,乃是出于真心实意。我明日便去往江北。你若想回建康,不必勉强留下,我叫人送你回,待我归来,我再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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