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迅速地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顶着密集的火石和箭弩,终于艰难推进到了这里,剩下所有的人,早已经个个眼底滴血,忘记生死。
脑中所剩唯一念头,便是跟随都督攻下前方。见状,齐齐全部丢掉重盾,在泼溅出的片片水花之中,大吼一声,拔刀紧紧跟随,朝前冲去。
……
双方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这一变数,孙利干和那三千士兵,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不到虞人说了什么,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突然间齐齐丢掉重盾,竟似不要命般,朝着自己这边急速而来。
跳跃着的黑色身影,宛若夜色下的只只鬼魅,诡异之极。
不过眨眼之间,距离便缩减到了七十步。
士兵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竟停下了攻击。
“投石!发箭!”
孙利干厉声大呼,声几乎破。
士兵再次依令行事。
火石和密集箭矢再次扑来。
脚下已是浅滩。李穆带着身后士兵,伏地腾挪前行。
有人死去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继续前进,一步步地缩短距离,直到入了五十步内。
火石失了攻击之力。射出去后,纷纷落在身后,溅起一片激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
冲天的火光之中,双方已经能看到敌人的脸了。
袁军士兵看着对面那一张张不知道到底多少人数的鬼脸,无法相信,从未落败过的火石箭矢之阵,竟被对方如此攻破。
这些虞国之人,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在孙利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他们依旧放着手中的箭。
但整个人,却被内心的恐惧支配,手渐渐地不听使唤。
原本的五石强弩,射出的箭,力道竟无法穿透对面虞国之人的铁甲!
眼睁睁看着虞国之人,身上插箭,流着血,却没有倒下,一步步欺近。
力道控制不住,变得更弱。
阵地前沿,已经开始起了一阵骚乱。
孙利干目眦欲裂,拔刀,一刀砍下近旁一个畏缩士兵的头颅,厉声喝道:“胆敢退怯者,杀无赦!”
在他的怒吼之声,士兵勉强定住心神,再次集结,全力放箭。
箭雨不绝,嗤嗤作响,迎面扑来。
李穆飞奔之时,忽感肋侧一麻,也未低头,一手握住那支射透了自己盔甲的利箭,猛地拔出,随即张开铁弓,将那支还带着淋漓鲜血皮肉的铁箭搭上,朝着前方正奋力挥刀指挥着士兵攻击的羯人,发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箭破空而去,发出一道刺耳的呜呜之声。
孙利干还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终于看见了。
那是一支带着自己熟悉刻识的铁箭,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三角形的箭簇,宛如穿过中空皮囊,穿破了他正中眉心,透颅而出。
强大的力量,带着四下飙溅的血花,驱着这杆染满了红白脑浆的铁箭继续前行,深深地钉入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咽喉之上,将两人钉在一起,这才停止下来。
孙利干双目圆睁,身躯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近旁的士兵再次惊呆了。
“继续放箭,不遵者死——”
孙利干的副将回过神来,厉声大吼,吼声未断,伴着“噗”的沉闷一声,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咽喉被另一杆利箭穿透,血沿着他的嘴角,汩汩而出。
第三个副将不敢再动,僵在那里,和士兵一道,转头望向前方。
熊熊火光之中,远处,一个甲胄之人,持弓而立。
火光照亮了他面上那张染了血的青铜狰狞面当。没人能见到面当后的他的两道目光。
但人人心里都是一凉。
他在看向自己。
凌厉杀气,瞬间透骨。
“射!”
一道冰冷无情的指令,从那男子的鬼脸面当之后,被送了出来。
他身后那些列阵以待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弓弩。
顷刻之间,无数的连珠铁箭,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至面前。
袁节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地被这男子和他身后的箭阵给摧毁了。
再无人去管阵地。
三千士兵,如见恶鬼。伴着中箭倒地者发出的惨叫之声,争相掉头而逃。你推我,我踩你,乱成了一团。
许多士兵,并非死于乱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之下。
此时,东方正正拂晓,晨光熹微。
涪水之东,已经等待了半夜的范敦,一声令下,带领着三千广陵精兵和身后那群热血沸腾的巴人,在冲天的呐喊声中,迅速渡过河滩,踩着脚下堆叠在一起的尸体,跟随着前方李穆横槊马上的身影,冲入了袁军阵营。
高胤在终于摆脱羁绊,临时改变决策,领兵赶往梁州,想要实施围魏救赵之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巴郡之东,元城之西,李穆战袁节主力于涪水,胜。随后一鼓作气,攻下巴郡,袁节逃返梁州途中,被前后包夹,无路可去,自裁。
将军一战,天下皆惊。李穆战神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第46章
这个兴平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洛神又回到了白鹭洲。
原因倒不是父母又起争执,而是她生了场病。
那晚上过后,第二天,她人便恹恹的,饭也吃不大下,萧永嘉和阿菊起先以为她只是胃口不好,不想没几日,就病倒了,发起了烧。
洛神虽娇娇弱弱的,但从小到大,养的顺风顺水,并没生过几回病。萧永嘉焦急万分,立刻叫了好几个宫中太医一道前来诊治。太医们轮番望闻问切,碰起头来一番会诊,最后都道是风寒之症,开了几服药,叮嘱好生养着,便无大事。
太医去后,萧永嘉精心照顾女儿。吃了几天的药,洛神症状是减了些,却总还是没好全,胃口也很是不好。
眼见女儿的小脸几天里唰的似乎瘦了一圈下去,萧永嘉和高峤都极是心疼。再养了几天,见她精神好了些,两人商议了下,决定送女儿去白鹭洲调养些日子,因那里不但比建康要开阔,且虽地处江渚,但因洲上三面环了小山,冬暖夏凉,气候比城中要好得多,尤其这样的冬日里,城中阴冷,相比之下,洲上要暖和得多。
商量好了,选了个日子,高峤送妻女来到白鹭洲,安顿下来后,自己方回了城。
洛神这回生病,倒绝非是和父母赌气,故意在作践自己——她也并无理由这样。
那晚上她寻过父亲之后,次日,便得知堂兄高胤已匆匆赴往江北,调兵前去援助李穆的消息。
蜀地的那一场战事,最后胜负将会如何,她无法预知,也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但父亲,最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这一点,她极是感激,心中更是欣慰。
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的心目之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北伐不竞,黯然南归的时候,她出生还没多久,并未亲眼目睹那一幕,更并半分的印象。
但这非但不影响她去崇拜自己的父亲,反而令她每每想起之时,还对父亲多出一种悲情英雄般的仰望。
从小和兄弟们同席读书,读书之余,在一旁听他们争论国事,她虽不会说什么,但随着慢慢长大,多少也知道,父亲已经锋芒不再,不复她小时想象中的那般英雄模样。
但她一直理解父亲,处在高氏家主的地位之上,他有他的无奈和各种考虑。
但这一回,当得知父亲竟默许那些人竟以李穆为棋暗相争斗,以图自己不足为人言的私心,她原本真的很是失望。
好在最后,父亲依然还是她所知的那个父亲,对此,她真的感到极是欣慰。
起头病得最厉害的那几日,见父母焦心,她自己也想早些好起来的,只是身子却不争气。
这些日,随母亲搬到白鹭洲,住了半个月多,在母亲和阿菊她们的精心照料之下,慢慢地,身子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也好了起来。
年底渐渐到了。
高氏因了先前嫁女一事,虽至今仍是旁人暗中议论的话题,但除了陆家,表面上,从前那些相互走动的门户,自然还是主动往来,加上高家旁支众多,家中一堆的杂事。
萧永嘉打发阿菊回去,协高允夫人一道处置,自己和女儿依然还留在这里。
这日午后,她去紫云观给女儿打醮祈福,洛神一个人在庄子里。
因午后感到困乏,便睡了一觉,不想却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起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迷迷糊糊的,渐渐地,梦境清晰起来,竟梦到陆柬之死去了。
她惊悚不已。
但这还没完。随之,更可怕的梦境发生了。
她又突兀地梦见了李穆。
他竟也死了!
还满脸血污,就压在了她的身上,死状极其恐怖。
她从噩梦中直接被吓醒了,坐起来时,整个人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心脏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
人虽醒了,他在梦中盯着自己的那双不断流淌着鲜血的眼和眼眸中那两道她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可怕目光,却依旧历历在目。
她几乎瑟瑟发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许久,直到侍女发现她醒了,进来服侍,擦去了汗,换了衣裳,才慢慢地定下了心魂。
但心情,却变得极是恶劣。
一个下午,她就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对着窗外那片隐隐可见的冬日江景发呆。
江畔种满樱花。春天的时候,那里一片绯粉,远望宛若云霞烂漫。
而在这个季节,视线里却光秃秃的。偶然掠过的几只从北方归来过冬孵卵的白鹤身影,便是这片灰暗里的唯一一点醒目颜色。
陆脩容成婚后,洛神曾以自己的名义,派人给她送了一份贺礼。
陆脩容也回了她赠礼。
此刻,洛神忽然想再给陆脩容去一封信,向她打听下陆柬之的消息。
从他去往交州之后,她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如何。
那个离别前的夜晚,他来拜别自己父亲,她目送他背影离去的一幕,此刻又浮上了心头。
洛神取了笔墨,写下一封信。
信写完了,她却没有立刻叫人送出。
曾经,她和陆脩容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一道长大,同睡过一张床,几乎无话不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
但是如今,仿佛一道无形中的隔阂,将她和她曾经的最好的友人,也慢慢地隔离了开来。
洛神独自对着信发呆了片刻,又默默地将它投入火炉,看着纸张被炭火点燃,在跳跃的火苗里,慢慢地化作了几片灰白色的灰烬。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叫琼树拿来自己外出穿的一件镶白裘的斗篷,穿上了,出屋往紫云观而去。
她忽然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想回城中的家里。
李穆初到巴郡,打了个胜仗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但又过去了这么久,战事的后续,堂兄的驰援又进展如何,她却分毫不知。
回到家中,倘若有关于蜀地战事的新的消息,父亲应该第一个就能知道了。
前次和母亲起了不愉快,她又病倒后,这些时日,母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有关李穆的事情。
她也开不了口主动去问。
但洛神知道,这次战事结束之后,即便李穆能够活着回来,不论结果如何,母亲是铁了心,不会让她再回京口的。
对于李穆强行求娶自己,以至于令她彻底改变了原本生活的事,她至今耿耿于怀,并且,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
虽然,这个男子并不似她婚前想象中的那般卑劣模样。
他的母亲和阿妹也都极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便叫她至今牵挂。
但这些,并不足以能够叫她为了他们而去和自己的母亲执意作对到底。
她已做好离绝于他,再也不回京口的准备了。
但心底里,依然还是无法彻底抛开对他生死的记挂。
尤其是经历了今日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之后。
她希望他能平安无事,早日返家。
他的母亲和阿妹,真的在日夜盼望他的归来。
……
洛神到了紫云观。
看门的道姑见她来了,面露笑容,殷勤地迎上接待。
洛神问了句,得知母亲打醮祈福的所在是仙霞殿,便过去了。
到了那里,却见里头只剩几个还在念经的道姑和母亲身边的仆妇,并不见母亲身影。
那了尘子也不在。
仆妇说,方才打醮完毕,长公主因跪拜了半日,腿脚酸乏,一时站不稳,扶起来后,被师父请去后殿云房,稍作小憩去了。
洛神点了点头,叫人不必跟着,因熟门熟路,自己带了琼树和樱桃过去。
转到后殿,来到那处名为清福仙府的云房前,看见门关着,便叫侍女在阶下等着,自己提裙而上,到了门前,轻轻推了推,意外发现门竟是反闩着的。
这大白天的,母亲不过是来这里稍作小憩,和那老道姑有什么隐秘之事要商议,竟反闩了门?
洛神不禁疑惑,手举了起来,正要拍门,忽然,隐隐听到里头似乎传出一声年轻男子的说话嗓音。那只手便顿住了,心中惊疑不定。
白鹭洲,整个归母亲所有。除了庄中留着几个必要的男仆和侍卫,一年到头,从不允许有陌生男人踏上半步。
更不用说,这里是女道观,后殿的云房里,竟然传出男子的嗓音?
洛神起先以为听错了,侧耳又听了一下。
这回确信无疑。
就在此刻,就在云房的里头,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叫奴来替您捏捏脚罢……”
云房两进,分外室和内室。那声音显然是从内室里所发。
尽管有些距离,听得也不大清楚,但零零星星,当洛神将耳朵贴着门缝之后,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这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整个人顿时僵住,立在那里,一时无法动弹。
虽然家人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但从小在建康长大,多多少少,洛神也听闻过,城中那些风流贵妇们背着人的私下里的隐私生活。
譬如那位郁林王妃朱霁月,据说她便养了好几个美貌少年,供她淫乐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