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主家大摆筵席,热闹至极。
筵席分男女之席。洛神和卢氏,自然坐在女席的尊位之上。
席间,她见到了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到的谢三娘。
谢三娘瞧着消瘦了些,但精神很是不错。她的酒楼为今日的寿筵供应酒水菜肴,很是忙碌,却还是抽空来拜了卢氏,又和洛神叙了几句,唤她“阿嫂”。
谢三娘离开后,沈氏悄悄告诉洛神,说孙放之一直有意于谢三娘,前些时日,又托她去试探三娘的意思,自己过去,听谢三娘的口气,竟不似从前那般一口给拒了。
说不定日后,他二人真能成事。
沈氏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
洛神听完,心情也莫名变得好了些。
只是转念一想,从元宵过后,除了起头的那几夜,李穆一直抱着她睡之外,最近两人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虽然他睡得极是警醒,每次只要她翻个身,或是咳嗽一声,他立马就会醒来,检查她有无踢被,或是给她端茶喂水,百般照顾。
但仅此而已!
其实就算是那几个抱着她睡的晚上,他也只是抱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
先前离开建康时,阿娘叮嘱她,要她早些和他圆房。
快月底了,没多久,李穆大约便又不在家中了。
这几日,连阿菊似乎也沉不住气了,好几次,在人后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李穆之间的那种事。
弄得她又是羞愧,又是气恼,简直难以启齿。
对自己的信心,更是一落千丈。
看他这副样子,难道要她高洛神扑上去,主动要求他和自己行夫妻之事?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杀了她!
她心中带着无人可讲的烦闷,因来向她敬酒的人也多,随意吃几口,便有些不胜酒力了,京口令夫人亲自带她到后屋去歇息。
洛神小歇了片刻,酒劲有些过去,想着卢氏她们都还在前头,自己不好一直不出去,于是重新理了妆容,带着侍女回往筵席。
经过走廊之时,男宾那边,传来阵阵觥筹交错的嘈杂之声。洛神加快脚步,正要走过去,忽听那头,隐隐传来了一道说话之声,听声似是孙放之,只是舌头有些大,应当已是带了几分的醉意。
只听他吹嘘:“……你们是没见过,蜀地妇人,个个细皮白肉不说,还天生多情。巴郡打了胜仗后,我们兄弟入城,路上不知道多少妇人夹道来迎,个个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们兄弟生吞活剥!巴女中意咱们兄弟威武,宁可不要钱,也要和咱们相好一场!当地一个酋首,还往李都督那里送去一个女子,号称色艺双绝,犹擅鼓舞,在当地,那可是人人想要亲一芳泽的美人!据说还是那美人仰慕将军威名,自己求了酋首,才求来这机会。咱们李大都督,如此英雄,胜仗过后,身边又岂能没有美人击鼓助兴……”
他嘿嘿地笑。
四周一阵羡叹。
有人又嚷:“放之兄,你说得头头是道,怎不说你自己?在那里可也有结下相好?”
于是四下起哄。
“我可不敢!”
孙放之的声音传来,得意洋洋。
“我是等着要娶婆娘的人。若叫人知道我在外头留了露水姻缘,日后谁敢嫁我?”
一阵哄堂大笑,继而嘘声四起。
方才酒水下去的那点残余醉意,此刻全都化作了怒气,在心底里,咕噜噜地往上冒个不停。
洛神昂着头走过走廊,拂袖而去。
……
是夜,李穆回了家。
最近只要无事,他回得都很早。今日也不算晚。入内,见洛神已经躺在床上,背朝里地在睡觉了。
他进来,她也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这和最近她总要等着自己回来,再和他一道躺下去有些不同。
他以为她今日赴宴回来累了,也未多想,便放轻脚步,入浴房收拾了一下,出来,上床躺在了她的身侧。
闭目了片刻,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畔女孩儿纤娜的背影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那夜,面对着失了人性的天师教杀手,她虽被吓得不轻,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背后那个天师教弟子爬起来,要向他下手的时候,保护了他的人,竟然会是她。
她一剑刺入天师教弟子的后心,剑透胸而出,随后死死捏着那只握剑的断手,白着张脸,闭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一幕,哪怕此刻想起,他也依然感到震动。
最早,他记忆里的高氏女,是个善良、美丽的小女孩儿。
后来,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是如此深深地打动了他。
那一夜,哪怕他是因她,毕生壮志埋葬,长恨黄泉,也依旧叫他对她念念不忘。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她,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他知道她的天真、娇蛮、不讲道理的可爱,她的种种,总能在不经意间惹出他对她的怜惜,叫他根本无法记着前世她亲手赠予自己的那杯毒酒,只告诉自己,她亦是被人利用的一个可怜之人,想尽己所能地保护她这一生,令她免于忧惧。
但是他从不知道,在她的身体之下,在那样的关头,竟也能迸发出如此的勇气。
心疼,愧疚,自责,还有她带给他的惊诧。
这些时日,李穆总是被这样的心绪所萦绕。
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占有欲望,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来得强烈。
但是她对他,仿佛依然只有全然的信赖,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她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还那么香甜……
他盯着她的背影之时,忽见她在睡梦里抬了一下脚,似乎感到热,将被子一脚踢开,登时露出了半条腿。
一截白花花的玉腿,压在了被子上。
李穆不敢细看,坐了起来,轻轻托住她脚,放回了被下。
没片刻,她再次一踢,又踢开了被子。
李穆第二次帮她盖被。
没想到,第三次,她又踢了被子。
李穆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凑过去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闭着眼睛,睫毛却在微微颤动,知她早醒了,便再次替她盖被,一边盖,一边道:“怎的了?好好睡觉,莫乱踢被。”
洛神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冷冷地道:“谁要你给我盖被了?你下去,睡老地方!”
李穆一怔:“阿弥,你怎的了?”
“不许你叫我阿弥!”
洛神眉头紧皱,指着那张坐榻:“下去!”
李穆笑了,朝她伸手:“何事生气?过来,告诉我便是。”
见他仿似要将自己抱过去,洛神心头火起,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下了床,走到那只储放铺盖的箱柜前,打开,抱了一床铺盖出来,丢到坐榻上。
“你睡不睡?你不睡,床让给你好了,我睡这里!”她作势要上去。
“好,好,我睡,我去睡——”
李穆苦笑,摇了摇头,从床上下来,走向那榻。
洛神寒着面,爬回了床上,放下床帘,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李穆转头看着帐中她躺下去的模糊背影,迟疑了下,道:“阿弥,到底出了何事?”
洛神闭目,不加理睬。
片刻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他似乎真的躺上了榻。
屋里安静了下来,心里却又慢慢地觉得空虚无比,忍不住,心里一酸,又想哭了。
她翻了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在枕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帐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帐钩子发出震动的泠泠轻声,帐门开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抚上了她凌乱散在后背的一片秀发。
“阿弥……”
伴着他温柔的轻唤,洛神像个孩子似的,被李穆整个地抱了起来。
他也顺势,和她面对面地躺了回去。
洛神闭着眼睛,拼命挣扎,却被他紧紧地抱住,哪里挣脱得开。
突然,她感到膝盖仿佛顶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听到他发出痛苦的嘶的一声,一吓,急忙睁开眼睛,却见他双眉皱着,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挣扎了起来。
春寒料峭,李穆却被怀里的洛神给逼得额头渐渐出汗,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为防她两腿再乱动踹到自己,膝盖将她双腿牢牢压住,这才咬牙道:“你今晚到底何事?我回来就和我闹?”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了,气道:“巴郡美人的鼓舞跳得很好是不是?你去找她们好了,管我做甚?”
一边嚷着,委屈涌上心头,眼圈一红,泫然欲要泪下。
第56章
李穆一怔,慢慢地,皱了皱眉。
“谁告诉你的,什么巴郡美人?”
洛神奋力将他一把推开,抬起手背,飞快抹了抹眼角泪花,怒道:“孙放之!今日寿筵,当着那么多人,他还会凭空捏造不成?”
她冷笑着,偏过了脸,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越瞧越惹人厌的脸了。
李穆这才明白了过来。
猜应是今日孙放之几杯黄汤下肚把不住嘴,趁着自己不在,在寿筵你胡乱吹嘘,才替自己惹了这一场祸。
见她大发脾气,何敢怠慢,忙将她的脸转了回来,解释道:“你莫听他胡言乱语!先前是有当地酋首送来过一个舞女,我怎会留她?当夜就叫人送她走了!”
话说着,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这孙放之必只说了前半部分,却不提后半部分,累他至此地步,连床也不让睡了。
洛神盯着他:“真的?”
“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这就叫人将他唤来,随你盘问!”
洛神哼了一声:“你当我傻?你叫他来了,他敢说你的不是?”
李穆苦笑。
想了下,又道:“阿弥,你要信我。我李穆不敢自称君子,但既已娶你为妻,怎还会再去沾惹别的女子?你若不信,我可向你发誓。”
虽然也曾听说,男子之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万万不能当真作数的。
但此刻,真听到他口里对自己如此信誓旦旦,周身四肢百骸,每一毛细汗孔,依旧如同暖风拂过,渐渐地舒坦了起来。
在心里翻腾了半日的恨怒,终于慢慢消散了,只是心底,依旧还是带了几分怏怏。
两相对比之下,更是无限失落。
在他眼里,自己到底是寡味到了何等的地步?
愈发怀疑,他娶自己,另有图谋。
但是这个一度曾脱口发问不得答案的疑问,如今不知为何,竟胆怯不敢再问了。
她闭目道:“罢了,不必在我跟前花言巧语了。你自己记住便是。”
李穆见她终于肯放过这事了,吁了口气,又听她语气冷淡,看了她一眼,见她已闭目,瞧着似乎有些疲倦,迟疑了下,便替她盖好被,柔声道:“我记住了。你若乏了,便睡吧。”
洛神淡淡地唔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向着他。
她的脾气,真真是如同六月天,孩儿的面。说变就变。
好在来的去,去的也快,刚才还怒气冲冲,一下便又要睡了。
李穆看了她背影片刻,暗叹了口气,熄灯也跟着躺了下去。
这一夜,两人各自心事,却皆是不可言明。
洛神胡思乱想,柔肠百结,睡到天明睁开眼睛,发现李穆又已起身了。
屋角剑案之上,他的那柄佩剑,也不见了。
他有早起练功的习惯,这会儿大概又去练剑了。
洛神慢慢地爬了起来,蓬头散发,无精打采,人坐在床上,盯着帐外榻上那床昨夜被自己搬出还没来得及收的铺盖发呆。
母亲说,要用手段,将丈夫收得服服帖帖。
到底是个什么手段?
难道她高洛神,真的要丢脸到要去向阿菊求问的地步?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阿停一大早来了。
原是她看见阿兄去后院练剑了,因初学吹箫,正在兴头之上,这两日自觉有所进步,一大早便拿着箫找了过来,要吹给阿嫂听。
洛神听到她在外头和扫地侍女说话的声音,打起精神,下床,理了理头发,穿上衣裳,开门,笑着叫她入内。
阿停高高兴兴地进来,说吹箫给阿嫂听,请她指点。
洛神自然笑着点头,忙将坐榻上的那床铺盖给卷了,叫她坐上去。
阿停盘膝而坐,清了清嗓子,鼓起腮帮子,吹了起来。
她读书颇是聪敏,但于声乐,领悟力却是有限。学了也有些天了,吹出来的还是呜哩呜哩之声,调子跑得厉害,惹得外头几个侍女偷偷地捂嘴发笑,她自己却颇为得意,吹完一曲,追问如何。
洛神虽一早又是烦恼,却也被阿停的一支天外箫曲给逗乐了,见她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强忍住笑,先是鼓励,又耐心指点了一番,阿停不住地点头,又呜哩呜哩地吹着,忽听门外起了脚步声,转头,见阿兄提剑回屋了,知自己也不好再留,蹦下了榻,笑嘻嘻地走了。
一早的天气,还很是寒冷,李穆却只穿了件单衫,汗流浃背。见他入内冲凉,洛神也懒得理他,自己传人,洗漱梳头。
这边他夫妻两个各做各事,那边,阿停去了卢氏跟前,帮她梳头簪发。
卢氏笑道:“一早又听你在呜哩呜哩吹个不停,当心吵你阿嫂睡觉。”
阿停笑嘻嘻道:“不会的!方才我便从阿嫂那里回来。阿兄去练剑了,阿嫂一人在屋里,早醒了,还教了我一会儿呢。”
卢氏摇头:“你呀!幸好你阿嫂性子好,不嫌你毛手毛脚惹人烦。”
阿停嘟嘴:“阿嫂才不会嫌我呢!反正阿兄过些天便要走了,阿姆,我想搬去和阿嫂同睡,可好?”
卢氏摇头:“不好。你睡觉凶,当心扰她。”
“阿姆,我不会的啦!”
阿停央求着,忽想起今早看到的榻上的那床铺盖,昨夜似是有人睡过,眼睛一亮。
“阿姆,今早我见阿嫂屋里坐榻上就有一床铺盖。实在不行,我睡那里也好!我就想和阿嫂住一屋。阿姆你答应吧!阿嫂她一定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