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李穆打量着她。
  洛神今日穿了条春水绿的折褶襦裙,曼理皓齿,肤白如玉,怕入夜风寒,肩上披了条霞色织花披帔,风吹来,裙裾飘飘,整个人从头到脚,洋溢着春日的气息。
  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语,洛神咬了咬唇,用手中拿着的那顶幕离,碰了碰他的胳膊:“问你呢!”
  李穆“哦”了一声,方微笑道:“无事。只是收了封信。走吧,上路了,去晚了,怕人多要挤了。”
 
 
第58章 
  出京口往西北十数里,傍长江南岸,一四面环水的隆山之处,便是金山。
  山中有寺,巅有佛塔,寺后一观潮之台,名曰游龙台。
  江潮如龙,夜夜自山脚奔流东去,亘古不息。人登临台上,北望江山,一览无遗,自古起,便是文人骚客喜爱的名胜之处。至如今,衣冠南渡,江北半壁沉沦,此处更是成了南人怀古伤今、凭吊往昔的去处,附近山壁之上,留了不少当世名士的题壁,引人慕名观瞻,倒也成了另外一种风景。
  金山之下,还有一片桃林。今春入春早,正如阿停所言,桃花已是初绽,今日又逢春光明媚,江面如镜,几人抵达之时,附近舟渡往来,船舸点点,踏春游人,络绎不绝。
  李穆雇了一条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琼树樱桃等人,也纷纷提着食篮和装了伞帐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船。
  众人坐稳。那船夫一声吆喝,口里唱着渔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风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登岸,在桃林里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听闻金山寺的素斋极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间方丈认得李穆,听知客僧报,说他今日领了家眷入寺用斋,忙亲自出来相迎,见他身边傍着一个面覆幕离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观身段衣着,是为妙龄,女子旁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后头跟了五六个仆妇侍女样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细看,和李穆寒暄过后,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须臾,斋饭陆续送上。菇笋腐竹,豆芽素鸡,虽都只是寻常的素菜,但烹得却极为用心。更喜杯盘明洁,相得益彰,加上众人游了半日,腹中饥饿,入口只觉十分美味,连饭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毕上茶之时,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时左右,会有江潮流过金山脚。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经验,应是入春以来,潮头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观潮,有些可惜。
  莫说阿停蠢蠢欲动,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听了也有些心动。
  她自小长于建康。白鹭洲畔,江潮泛滥。原本对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许是身畔多了个陪伴之人,竟觉什么都新鲜好玩。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脚早就乏力,但心里却不舍得就这么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开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里的期待之意。
  她既还想观看春江夜潮,他又怎会拒绝?含笑点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盘桓在寺里,等那夜潮到来。
  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龙台,道要在那里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来跑去,很是辛苦,晚饭又吃得太多,渐渐犯困,打着哈欠回来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潮水来了,叫阿兄阿嫂唤她。
  洛神答应。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还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两人从观音阁里出来之时,听知客僧说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嘱,急忙亲自回来去唤。不想她却睡得死死,一连叫了数声,不过只翻了个身,咂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过来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们自去观潮。”
  李穆附耳过来,低低道了一句,便牵了她手,转身带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洁,道旁树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牵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阶之上,朝着观潮台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气。耳畔静悄悄的,偶只闻几声藏在昏暗里的夜鸟惊飞之时,发出的翅膀扑腾之声。
  这个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闲适和安宁。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甚至,纵然昨夜和他已有如此肌肤相亲,却依旧感觉陌生。
  心里愈发迷惘,又带了一丝不确定的惶然。
  “你怎的了?如此看我?”
  她迟疑了下,又问。
  他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里,抱住了。
  那种熟悉的,令她心安的感觉,顿时又回来了。
  “阿弥,我要做一件事。”
  “或许到了那日,天下人将与我为敌。”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畔,慢慢地说道。
  “但你记住,日后,纵然全天下与我为敌,我也不会伤害你和你的父母。”
  洛神愣了。
  她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从他怀抱里抬起脸:“你要做何事?为何天下人要以你为敌?”
  李穆低头,凝视着月光下的这张面庞,微微一笑。
  “日后你就知道了。我只要你记住我的话,便可。”
  他在对她笑,目光又是如此的温柔。
  但在他的笑容里,洛神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孤独。
  犹如暗夜踽踽独行于世,唯一陪伴着他的,便是身后的一道孤影。
  她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慢慢地,涌出了一阵酸楚,又一阵的怜惜。
  不管他往后要做什么,亦不管天下人是否要和他敌对。
  从前如何,她不得而知。
  但从今往后,她想,她是不会再继续留他一人独行,叫他孤独如斯。
  “郎君!我记住了。”
  她心口一热,话便冲口而出,第一回 唤他以郎君。
  话音落下,人便靠向了他的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之前。
  李穆身影凝固了片刻,忽然一个反手,紧紧地抱住她,低头亲了下来。
  ……
  洛神是被李穆抱着下来的。
  一直抱到了寺门,才将她放下。
  阿停撅嘴,埋怨他们不叫醒她去观潮的时候,洛神的脸上,还带了点没有消退干净的红晕。
  她忍不住,偷偷地瞧着李穆。
  他笑吟吟地哄着阿停,说下回赔她几只最好的纸鸢,任她自己去市东店铺里挑选。又说不早了,催着好回去了。口里说着话,视线却一直不停地在瞟自己,目光闪闪,带着异光。
  洛神心知肚明,知他在想什么。
  想起昨夜,自己心里亦是如同鹿撞,脸又热了,撇过脸,不再看他。
  阿停一听有纸鸢,气也就没了,急忙点头。于是收拾了东西,被方丈送下金山,僧人亲自渡船,将一行人送回了对岸。
  回到李家之时,天已黑透,大门之侧的拴马石上,系了几匹高头健马。
  家中仿似连夜来了客人。
  门口,一个仆妇正在左右张望,见李穆一行人归来了,急忙迎了上来,说道:“李郎君,你们可回了!高相公到了!老夫人正在陪着叙话呢。”
  李穆目光微动,神色却也无多少的波动,只翻身下马,去接洛神下车。
  洛神人还车里,隐隐听到了仆妇的话。
  阿耶来京口了?
  她急忙钻出车厢,问李穆:“方才是说我阿耶来了?”
  李穆伸手,将她抱了下来,笑道:“是。”
  洛神欢喜,提裙便奔上了台阶,丢下他,朝里疾步而去。
  李穆望着她轻快的背影,面上笑容渐渐敛去,跟入。
 
 
第59章 
  高峤是骑马从建康来到京口的,简装上路,身边只带了高胤和几名近侍。
  他一向注重外表,于人前,衣冠楚楚,袜不沾尘。
  但此刻,却是风尘仆仆,衣角沾灰,可见赶路之急。
  他正坐于客堂,高胤陪坐在旁。他与卢氏叙话,两人都是面带笑容,相谈甚欢。
  “阿耶!你怎来了?”
  洛神奔了进去,欢喜地叫了一声。
  高峤转脸,见女儿飞奔而入,露出笑容,等她停在了自己身边,方低声责备:“阿家在前,不可如此冒冒失失,不知礼数。”
  洛神抿了抿嘴,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卢氏笑了:“明公这就见外了。阿弥怎会不知礼数?不过是将我当作自家人,方如此不拘性情,我极是喜欢。”
  洛神冲父亲一笑,又朝高胤唤了声阿兄。
  高胤笑着点头。
  高峤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李穆入内。卢氏辨出他的脚步之声,立刻道:“穆儿,你岳父从建康来了,快来拜见!”
  李穆面露笑容,上前向高峤恭敬行礼,说道:“今日恰好带阿弥和家中阿妹去了趟金山,观潮方归,有些晚了,不知岳父到来,实是失礼。”
  说完,又和高胤相互见礼。
  高峤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打量一眼,见他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眼底掠过了一缕暗芒,却笑着颔首:“无妨。我亦才到。”
  “阿耶,你来可是有事?”
  洛神笑问。
  高峤道:“女儿嫁了京口,阿耶无事便不能来了?”
  “阿耶!你明知女儿不是这个意思!”
  洛神不依。
  高峤抚须而笑。
  卢氏道:“岳父与大兄一路辛苦。穆儿,你引他二人先用些饭食,早些歇息下来?”
  高胤忙道:“阿姆无须费心。伯父与我已于路上用过饭了。”
  李穆看向高峤。
  高峤道:“敬臣,你若无事,可引我四处看看。我来时,见江畔有几分景色,瞧着还是不错。”
  李穆恭声道:“请岳父随我来。”
  高峤便和卢氏笑着道了声暂别,朝外而去。
  李穆叫洛神先回房歇息,自己也随了高峤而去。
  两人到了门外,各自上马,朝着镇外疾驰而去。
  须臾,耳畔隐隐涌入一片江流之声。
  渡口到了。
  白日,渡口一带人来人往,舟船争渡。此刻却是人去船空,只余头顶江月,静静照着人间。
  高峤下马,立于江畔。
  江风吹得他须髯贴面,腰间剑柄穗饰亦随风狂舞。穗上的几颗玉珠,扑击着剑鞘,发出泠泠之声,宛若长剑在匣里嗡嗡震颤,便要破鞘而出。
  “我的信,你可收到?”
  他与方才在卢氏和女儿面前的态度迥然不同了,冷冷发问。
  “晌午之时收到。原本应当遵照岳父之命,立时去往建康。只是恰当时应了阿弥出游,不忍令她扫兴,故延迟了半日,想明日动身。不想岳父竟亲自赶来了,小婿惶恐不已。”
  高峤盯着对面的男子,眉头皱了皱。
  “罢了。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须得老实言明,不得有半分隐瞒!”
  “岳父问便是。”
  高峤眯了眯眼。
  “陛下有意以你为义成刺史?不但如此,我听闻,先前你在巴郡募了私兵。那些私兵,如今并未随你回来,尚在原地,待命而发?”
  “所谓刺史,不过空衔而已,连单车都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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