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说道。
“岳父也知,义成经多年战乱,如今如同不毛之地。陛下雄心勃勃,欲将国土推回北方,乃趁前次巴郡之胜,派我去往义成辟荒开境。除宣我衣冠教化,扬我天子恩威,亦是为了日后再次北伐之时,能有一始兴之地。”
“至于募兵,当时乃巴人同仇敌忾,自愿投军。战后愿继续从军者,十不过一二,留下之人,实不足千,也称不上私兵。”
高峤注视着他,神色莫测,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有北伐之志,很好。为何当初却又不来我广陵?只要你来我广陵,他日时机到来,我高氏之兵,尽可由你遣用,比你如今深入北地拓荒开境,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岂不更为便宜?”
“李穆感恩岳父提携信赖。只是此事,一为上命。二来,广陵如我大虞江北门户,岳父之兵,还需时刻防范北夏南侵,若分兵北伐,恐怕会有门户洞开之险。北伐固然为我生平之志,但孰轻孰重,李穆尚能分清。”
“果然有机辩之才,可惜,你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高峤!”
他的神色,陡然变得严厉。
“义成在旁人看来,确是不毛之地,但我当年北伐之时,却曾取道附近,勘察过地形。此地北接并州,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若加以经营,足可做战略之地!陛下确是志向高远,惜才干流于寻常,生平第一念想,也绝非北伐!他怎会凭空想到派你去义成开境?分明是你自己谋划此事,借陛下之口,达成目的罢了!”
高峤的神色,陡然转为严厉。
“李穆,你道谋取义成,是为北伐谋地。我却疑心,你另有所谋!”
“如今天下动荡。北方胡獠,但凡稍有机会,据一弹丸之地,便觍颜称帝,征伐不断,致令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南朝亦是祸患连连。皇室不振,叛乱不绝。这些年来,狼子野心不自量力跳梁之辈,层出不穷。”
“当初你强娶我的女儿,我便知你心机深沉,非甘愿屈居人下之辈。我高峤,今日放话在此,你若要做乱臣贼子,哪怕我已退隐归林,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便第一个不会答应!”
高峤一身正气凛然,两道目光肃然。
这是一个执掌南朝多年的权臣对野心家所发的警告。
话语之声,和着身后江流,振聋发聩,极具气势。
等了片刻,未听他回答。高峤又冷笑:“怎的,你无话可说了?”
“克复神州,当亦是岳父生平之夙愿。岳父当年亦曾两度兴兵,但容李穆斗胆问一句,似岳父这般循规蹈矩,北伐可曾有成?”
高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在自己的逼问之下,终于开口了。
但高峤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没有辩解,相当于默认,竟还这般冒犯,直接就揭他心底那块消弭不去的老疤。
又听他继续说道:“岳父两次北伐,胜势一度曾逼东都,然终还是无功而返。除强敌阻挡,岳父身后之朝廷,上从皇室,下到门阀,诸多掣肘,尾大不掉。二十万兵马,身后却粮草不继,致令举步维艰,大业沉沙!”
“岳父,你可曾想过,当年你若能一手掌握朝廷,焉知今日中原,又是何等局面?”
“北伐中原,光复两都,为我父祖当年之愿,亦是我李穆之愿。岳父要我去往广陵,道日后借兵于我,兴兵北伐。岳父固然还有当年之志,惜乎深受陛下忌惮。即便陛下信任,尚有诸多门阀,皆各怀心思,虎视眈眈。岳父又如何就能确信,以如此混乱软弱之朝廷,能保证北出之广陵兵,再不重蹈当年覆辙?”
高峤惊呆。
数日之前,他因关心李穆日后安排一事,入宫私见皇帝。三两下套话,便从皇帝口中得知了计划,回来之后,越想越觉不妥,遂修书一封,命人加急送往京口,命他即刻来见自己。
信送出后,才过一夜,被心中疑窦所驱,因事关重大,终究还是急不可耐,索性自己亲自赶了过来,当面质问。
以高峤多年从政而历练出的敏锐嗅觉,女婿的这番应对,他岂有听不出话下之意的道理?
显然,是被自己料中了。
他要借这机会,另起炉灶,立下基业。
到了日后,倘若真叫他羽翼丰满,独当一方,北伐之外,他的所图,恐怕也就不是朝廷所能钳制了。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李穆,北伐固然是我心愿,但我也不容任何人图谋不轨,败坏国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来不来广陵?”
李穆迎上他两道逼视目光,道:“多谢岳父。然我还是那话,广陵非我去处。”
高峤勃然大怒,猛地抬手,按住腰间剑柄,拔剑而出。
一道寒光掠过,剑锋便架在了李穆的脖颈之侧。
“看起来,你是要做定这乱臣贼子了。也好,我这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一缕乌云蔽月,江畔夜色,忽然黯淡了下来。
高峤双目如电,冷冷地盯着对面那个被夜色掩了的男子。
“莫以为我是在恫吓于你,更不要以为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便会姑息!我从前便曾对你言,倘若叫我知道你另有图谋,为天下计,杀你一个,又能如何?”
他执剑的那手,倏然发力。
宝剑的锋芒,轻而易举在皮肤上割出了一道口子。
“人生有死。七尺之躯,既立有誓愿,又何惜头颅?只恨壮志未酬,死不得其所!”
李穆忽道。
“岳父若以为杀了我,南朝便可苟安万世,动手便是。”
夜风吹荡,吹散了蔽月浮云。
一道殷红的血,正沿着剑锋,从李穆的脖颈蜿蜒而下,染红了一片衣领。
他的一张面容,在月影下也再次变得明晰,眉目冷峻。
高峤脸色铁青,握着长剑的那手,手背青筋交错。
李穆始终垂手而立,直视着他,身影凝立。
高峤眼皮跳动,半晌,切齿道:“今日我若这样杀你,你必不服。也罢,我暂且留你一命,容你去往义成。我倒要瞧瞧,你李穆到底何等能耐,才不过一个卫将军,竟就僭拟至此地步!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真有所不轨,我高氏之兵,既杀胡獠,亦灭叛贼!”
他话锋一转。
“我今日容你不死,但阿弥,我必要从你李家带回了!高氏之女,能嫁寒门,却决不能嫁图谋不轨之人。望你知!”
高峤说完,蓦地收剑,将那柄染了血迹的宝剑归入鞘中,转身便去。
李穆望着他疾行背影,忽道:“一年之内,我必拿下西京。高相公,你敢不敢与我赌?”
高峤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难掩一脸诧色。
西京是为长安,乃北夏陪都。羯人早年便活动在长安之西,崛起后,趁乱夺取,用心经营,拟借潼关之防,将关内打造为自己的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去岁江北战败之后,夏国国都洛阳,岌岌可危,当年对西京的战略部署,愈发凸显重要。
如今驻防之重,可想而知。
李穆的私兵,如今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却放出如此之话,叫高峤如何不感意外?
李穆走了上来。
“高相公,我只问你,你敢不敢与我赌上一局?”
“如何赌?”高峤淡淡道。
“赌阿弥。”
“你是阿弥之父。虽于礼法而言,阿弥如今是我李家人了,但倘你真要带走她,我不拦。一年之后,我以西京为聘,再去迎她!”
“你敢不敢与我赌上此局?”
高峤盯了李穆片刻,忽放声大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后辈,我高峤生平所见不少。但你,倒是叫我又长一见识!”
他的话里,掩饰不住讥嘲。
“不过胜了一个袁节,竟敢如此逞性妄为!”
“也好。我且瞧着,一年之后,你到底会是怎生模样!”
高峤呵呵冷笑,再不看李穆一眼,拂袖而去。
……
洛神再天真,也是瞧了出来,阿耶今夜突然这般到来,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两人走后,她见卢氏神色凝重,仿佛若有所思,知她必也在担心,自己又何来的心情回屋休息?朝大兄不住地丢眼色,终于将他叫到院中一无人之处,拉住,追问父亲此行目的。
莫说高胤其实也不明所以,便是知道,也不会道与洛神,自然无果。洛神见问不出什么,大兄也只安慰自己,叫她不必担心,反而愈发忐忑不安。
父亲和他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却久久不见归来。
越等,心情越是焦急,隐隐又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正坐立不安之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一跳,急忙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李穆回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看他们的神色,似乎倒没出过什么不好的事。
仿佛翁婿二人,方才真的只是一道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刚回来。
只是,洛神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出去了一趟,李穆一侧的脖颈之上,竟多了一道伤口。
虽然瞧着已经简单处置过了,血也在慢慢地凝固,但那道伤口,也不知是被什么给割的,竟有一巴掌那么宽,连衣领都沾染了血痕,看起来,极是触目惊心。
她吃惊,正要上去问,却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摆了摆手。
她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说他没事,叫她不必担心。
洛神看了眼卢氏,暂时强行忍下心中疑问。
却见阿耶已经上前,对卢氏道:“李夫人,今夜我来京口,实是代陛下传达圣旨。敬臣才干卓绝,陛下极为赏识,欲委以重任。恭喜李夫人了。”
卢氏欢喜地道:“我儿能为朝廷效力,是他应尽本分。也多亏了明公提携,老身感激不尽。”
高峤笑道:“李夫人客气了。敬臣能有今日,全是因他自己英才盖世,我又何来的提携?倒是有一事,我怕说出来,要惹李夫人的见怪了。”
卢氏忙道:“明公不必如此见外。有话,但讲无妨。”
高峤便道:“我因另有要事,今夜传完圣意,便须动身回往建康。我与内子,膝下只有阿弥一女,她嫁来此地,实不相瞒,我二人极是想念。敬臣不日也要离家为陛下做事,我便想着,不如趁着今夜顺道,我接了女儿随我一道先回建康。夫人可否答应?”
卢氏显然吃了一惊,尚未开口,洛神已惊讶出声:“阿耶?为何如此之急?我……”
她下意识地想说,我还不想回,话说一半,又打住了。
卢氏也回过了神,迟疑之间,李穆上前,对自己的母亲说道:“阿母,方才我与岳父已经说好,叫阿弥先回。阿母莫怪。”
卢氏仿佛渐渐定下了神,微笑着点了点头:“只要你和阿弥也说好了,我是无妨的。你若不在家,阿弥住在建康,我反倒更为放心。”
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洛神一时无法理解。
但她知道,这决定,一定是父亲做出的。
“阿耶!你为何突然要我回?我不回!”
她再也忍不住了,嚷道。
高峤不言,只将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李穆。
洛神看着李穆朝自己走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阿弥,我有话和你讲。”
……
洛神压下满腹的不满和疑虑,随李穆回了房。
一进去,她便用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脖颈上的血。
距离近了,才看清楚,那道伤口,宛若被利刃所切,血丝还在慢慢地向外渗出,心里又惊又怕,更带着怒,问他:“出去时还好好的,回来怎就这样了?”
“是不是我阿耶伤的你?”
李穆拿过了她的手帕,自己按了按伤处,笑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和你阿耶无关。小伤而已,不必担心。”
洛神实是不信,又追问,见他只道是他自己不慎弄的,无可奈何,只得替他将脖颈上的血擦拭干净,又取伤药上了,问他:“我阿耶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突然又要带我回建康?”
方才她替他上药,李穆便一直低头,默默地看着她忙忙碌碌。
沉默了片刻,他脸上露出笑容,说道:“阿弥,你阿耶说的没错。陛下要委我以重任,不日我便动身去往江北。你先随你阿耶回去,日后我必回来接你,可好?”
洛神吃惊,反应了过来,一下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不行,我不回!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李穆柔声道:“我要去的地方,如今几同空城,荆棘丛生,虎狼遍地。便是你阿耶今日不来接你,原本我也不欲带你同行……”
“我不怕!我要和你一道!”
洛神双臂死死环抱着他的腰身,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她忽然想了起来。
“你昨晚上还说想要我的!才一夜过去,你就不要我了?”
她又抬头仰面,质问于他。
李穆有些不敢望她那双幽怨的美丽眼睛。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一辈子,倘若高峤不再如同前世早早死去,他和高峤之间,迟早会有如此一天。
但在他原本的设想里,他应该还有更多的时间,能让他按照自己的步调,在拿下西京,有了足够的本钱之后,再和高峤去做下一步的交易——到了那时,他有自信,他必能压制住高峤。
实力,唯有压倒一切的实力,才是王者之道。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这也是为何,他决意舍前世靠了一场一场前期的军功积累,又先后借平定三吴之乱、许泌称帝、北伐,终于杀开了门阀世家所张的那张密网,彻底崛起,继而夺取朝廷中枢,官居大司马的老路。
那太漫长了。从如今算起,也要费他将近十年的光阴。
而这一辈子,因为她早早就成了他的女人,他等不起了。
地位卑下如他,要护住自己的女人,就必须要以另一种更快,也更强势的手段上位,去压服,去绞杀那些将来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