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白鹭洲,名为胜地名苑,实质于母亲而言,和圈禁着她的牢笼又有何区别?
洛神心一软,便是有再多的疑虑和不满,此刻也顾不上了,急忙点头答应。
萧永嘉便叫人收拾屋子,安排女儿住下。
高峤见妻子安抚住了女儿,总算暂时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数日,不辞劳苦,每每台城回来,再晚,也会到岛上探望妻女。
这一日,平静了些天的朝会,随了卫将军李穆的应召归来,再次起了一阵涟漪。
皇帝欲趁此前收复巴蜀的大好形势,将国境北推,目光便落在了荆州北的义成,任命李穆为刺史,即刻募兵,发往义成,建城屯田,广积粮草,以备日后北伐之用。
这个消息一出,便迅速引来各方注目。
除了嘲笑,剩下的,便是惊讶和不解。
谁都知道,荆州襄阳一带,原本是大虞长江上游抵御北方胡人南下的前沿地带。许氏在那里经营多年。这些年来,和企图南侵的胡人,陆陆续续,也打过些规模大小不一的战事。
也曾有人建议许泌,可将驻兵再往北推进一些,如此,应能减轻长江上游一带的兵压,不致于每次胡人一有南下动静,荆襄一带便如临大敌,民众更是惶恐不安。
但许泌并未采纳。
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
但最重要的,就是继续往北,需要分散大量兵力,消耗成倍的粮草,而所得的人口和土地,却远不能抵消所费。
所以许家对继续北进,没有丝毫的兴趣。
只要盘住了荆襄,在南朝,就无人敢动许家。
如今皇帝竟然派李穆去往荆襄北的义成开荒拓境。
义成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谁都知道。
连年战乱,十户九空,连胡人也看不上,劫掠过后,呼啸而去,如今只剩一座荒凉死城。
若成事,如同替荆襄多上了一道门墙。
不成,于许家丝毫没有损失。
对于皇帝的这道圣旨,除了以沽名钓誉、好高骛远来形容,再无别词。
而李穆,他接下这个委任,也只证明了一件事。
往好里说,是挟前战之余威,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头脑发热,自己找死。
奇怪的是,高峤对这道圣旨,竟然也保持沉默。
这说明什么?
说明皇帝和高峤,已彻底离心。
更有传言,有人看到数日之前,高峤已将刚出嫁不久的女儿又接回了建康。
最合理的推测,便是高峤并不看好这个决议,更不看好李穆将来,索性借这个机会,将女儿接回了家中。
以高氏门第对李穆,虽然当初已经嫁了女儿,但如今若想和离,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一举动,亦可视为翁婿离心更甚。
当天晚上,许泌在府中邀客设宴,作乐通宵达旦。
高峤摆脱了一拨接一拨的前来探问消息的同僚,终于得以从台城出来时,天已黑了。
和前几日一样,他未回府邸,而是直接去了白鹭洲。
因出城有些路,还要渡船,到达之时,已是戌时末。
洛神回来的这几日,除了伴着萧永嘉,一步路也未出去,天一黑,人便回了屋。
高峤饭还没吃,早饥肠辘辘,到了便问女儿,得知她已回屋歇了,默然。
萧永嘉命人给他上饭,自己坐在一旁看着,等高峤用完了饭,说道:“你事也忙,大可不必如此辛苦。明日起,用不着每日来。女儿我会照顾好的,她很是懂事。迟早,也会体谅你的。”
高峤看了眼妻子。
去年底开始,他便觉得萧永嘉性情大变。
对着自己之时,不再如从前那般颐指气使、冷嘲热讽,竟很是客气。
这样的变化,原本应该是件好事。
但不知为何,他心底却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之感。
总觉得她变得陌生了,仿佛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
他迟疑了下,终于问道:“阿令,最近你是不是有心事?若有,莫放心里,叫我知道也好,我不定能帮你。”
萧永嘉淡淡一笑:“无事。”说罢便起身,叫阿菊替高峤预备歇息之事。
最近这几个晚上,两人虽同住一院,但关起院门,依旧各自分屋。
高峤望着她的背影,微感失落,出神之际,下人来报,说李穆驾船登岛,道明日动身离开建康,临行前夜,特意来此,向他和长公主夫妇辞别。
萧永嘉停下了脚步,回头,和高峤对望了一眼。
高峤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说我二人已歇下了,不必见了,叫他回吧!”
下人应声,转身要去,萧永嘉已道:“等等。我出去见他吧。”
高峤一愣:“阿令!他一意孤行,还有何可见?该说的话,我那晚上都和他说了!况且,他的来意,必是阿弥!”
萧永嘉蹙了蹙眉:“我自有数,无需你多说。”
她撇下了高峤,转身朝外而去。
第61章
李穆被阻在门外,立于道旁,看见萧永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视线里,疾步迎上,口称岳母,向她见礼。
萧永嘉停步,点了点头,道了句“你随我来”。
她行至江畔一亭前,停下,注视了李穆片刻,缓缓地道:“我知你来意。阿弥回来几日了,我瞧得出来,对你也很是想念……”
洛神被带走的这几日,李穆白日忙碌,被事占去了注意力,无暇多想,入夜独卧,枕畔少了一人,惟其食髓知味,方知相思之苦。
闭目,眼前全是她一颦一笑,声声娇语,肌肤香暖,又想离别前那一刻,她胳膊死死抱住自己腰身,仰脸含泪说不愿走的孩子气举动,更是放她不下。
明日便要上路,实是想她,虽明知自己不受欢迎,今夜却还是忍不住驾舟而来。
李穆目露微微激动之色,待开口,萧永嘉却又道:“她父亲告知了我将她带回的缘故。道你野心勃勃,天生反骨。倘若人人似你,国无宁日。”
“我问你,他可有半句的不实之言?”
李穆目中那缕旎色消逝了。
沉默了片刻,道:“李穆亦愿作太平子,但中原陷落,胡獠逞凶,北伐荡寇,不死不休。如此乱世,非霹雳手段,不能成事。若叫岳母失望,李穆之罪。”
萧永嘉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还盼着是她父亲是多心。如此看来,是真的了……”
她望着李穆,眼中渐渐地露出一丝伤感之色。
“这个天下,无人能救。我萧家人不行,门阀士族,亦是不行。我的夫君,从前倒是试过。你别看他如今畏首畏尾,惹人厌憎,他年轻时,无论胆魄气势,抑或上马打仗,并不比你逊色多少,更有世家为盾。”
“但他如此一个人,也输了。”
“李穆,我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敬你英雄气魄。但我不信,凭你一人,能起死人而肉白骨。更何况,你今日之路,注定是条不归之路。”
“我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见多了皇室门阀、门阀之间为利争斗,不择手段,丑态毕露,乃至彼此仇敌。但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或是一枝独秀,他们便又群起攻之。高峤当年之败,便是败于此。你所面对,更是峻山巨海,想靠一己克服,难如登天。便是高峤容你,旁的门阀世家,也不会不动。哪怕他们之前狗咬狗,也定会联手一道对付你的。你便是三头六臂,通天之力,又如何和天下作对?”
“义成刺史一职,倘若来自陛下指使,我可代你前去拒之。陛下眼高手低,懦弱无能,无人比我更清楚了。早年便有寒门能臣,因陛下野心而丧命,做了替死之鬼。今日你又何必重蹈覆辙?”
“倘若此行,乃你自己所求,我更望你慎重。以你之雄杰,便是不做高氏女婿,地位扶摇,也是指日可待,何必要为无望之事胼胝劬劳,虚耗岁月?”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李穆,加重了语气。
“李穆,我对你很是欣赏,你帮过我,我也很是感激。但身为母亲,我不希望阿弥终身系于一个注定颠沛,乃至奔赴绝路的英雄身上。望你体谅。”
“倘若你重新考虑,我今夜就让阿弥随你回。我亦可向你保证,往后,再不会发生如此之事。否则,今夜就算叫你们见面了,也不过是徒增阿弥困扰,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何?”
萧永嘉说完了。
李穆一直没有开口,身影灰暗,和身后泛着江雾的漆黑江面,宛若化为一体。
沉默了良久,他说:“是李穆孟浪了,先前未曾为阿弥考虑这些。日后,李穆若是有命留下,能偿生平所愿,阿弥但凡有需,必无不应。”
他向萧永嘉长揖为礼,直起身,目光最后望了一眼不远之外那座夜色掩映下的她所居的豪庭,转身去了。
他的步伐起先凝滞而缓慢,渐渐转疾,越行越快,终于消失在了去往渡口的栈道尽头。
……
洛神无意从一打杂侍女口中得知消息,胡乱裹衣从屋里跑出,狂奔到了渡口前。
扁舟已去,渡口寂寂,只剩暗波涌动,江雾淼淼。
她在江畔,猝然停下了脚步。
阿菊气喘吁吁地追上,往她肩上加衣,担心她又伤心落泪,慌忙搂住她,哄着回来之时,意外见她并未落泪,竟猛地转身。
肩上衣裳,随了她的动作,滑落在地。
等阿菊反应过来,她人已疾走出去了十来步远。
洛神双手紧紧握拳,一口气来到母亲屋前,连门也未叩,在门外几个仆妇吃惊的注目之下,抬手便推,一脚跨了进去。
父母都在。
萧永嘉正坐于灯下,一手扶额,眉头紧蹙,宛若陷入心事。
高峤在旁,双目落于她侧影之上,渐渐亦是神思恍惚,忽听门口传来“咣当”一声,转头,见竟是女儿闯入了,面庞潮红,双目圆睁,怒气冲天的模样,不禁一惊,唤了声“阿弥”。
“阿耶!阿娘!李穆今夜来过?他来,必是寻我!你们为何不让他见我?”
高峤一怔,看着眼角通红的女儿,下意识地还想隐瞒,慌忙道:“阿弥,你莫听人胡言乱语……”
“阿耶!你还骗我!你当我还是三岁孩童?”
洛神大怒,再次忍不住了。
“当初是你将我嫁入李家!如今你不由分说,将我带回!带回也就罢了,李穆今夜来此看我,为何不让我见?他是我夫君!”
她的目光扫过面前的父母。
“我自己有脚!我这就回去!”
她掉头,转身就跑。
高峤慌忙追。
“阿弥!”
萧永嘉在她身后,忽然唤了一声。
“你站住。阿娘告诉你不叫他再见你的缘由!”
洛神停住脚步。
“阿令!”高峤转头想要阻止。
“阿弥大了,不可能瞒她一世。叫她知道也好。”
她走到洛神身畔,伸手握住女儿的手,带着她转身,双眸落于她的面上,凝望了片刻。
“阿弥,李穆是为英雄魁首,却亦野心勃勃,心怀异志。”
“于你阿耶,怎能容他?”
“于阿娘,他若不肯以你为重,阿娘又怎能叫你伴虎同行,踏往绝路?”
……
洛神彻底惊呆了,整个人陷入了吃惊、伤心,愤怒,又难以置信的境地里。
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堵得几乎将她心口爆裂。
她一时无法呼吸,僵硬地立着,一动不动,双眸通红,却流不出半滴的眼泪。
“阿弥!你莫这样!你若难过,哭出来便是!”
母亲抱住了她,抚揉着她的后背,焦急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耳畔响起。
良久,洛神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透了出来。
她双眸圆睁,目光却失了焦点,茫然地从面前向着自己投来担忧惊惧目光的父母的面上掠过。
“阿耶,阿娘,我想一个人处一下,你们莫来烦我……”
她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转过身,朝外而去。
……
洛神没有想到。
之前的相处,也没有机会能叫她知道。
李穆温柔强勇的一面背后,原竟也隐了如此睚眦的骁悍野心。
倘若那夜,他和阿耶的那一番应对是真,则阿耶说他心怀异志,乃至乱臣贼子,也是丝毫没有过分。
哪怕他的初衷,是为北伐。
于朝廷而言,乱臣便是乱臣,没有丝毫可以开脱的余地。
母亲是大虞的长公主。
父亲是朝廷的砥柱。
如此门庭之下的女儿,怎能妻与乱臣?
这个道理,无需谁来告诉,洛神也一清二楚。
而来自母亲的那一番转述,尽管,她已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了,洛神依然心碎难当。
面对母亲叫他做的选择,李穆竟弃了她,便如此离开了。
在屋中,在床上,洛神用帐子密密实实地藏住了自己,整整三日,没有下地。
她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任何人看到自己。
以泪洗面,哭了睡着,醒来又哭,直到倦了眼泪,就只想就这样睡下去。
醒来,若能回到出嫁前的那一日,该有多好。
倘知道会是如此结果,当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安排,就那样嫁了过去。
她开始怨恨那个名叫李穆的人。
对于阿耶和阿娘,也并非没有迁怒。
但是数日之后,当她终于下了床,看到阿耶阿娘的样子之时,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阿娘眼眸红肿,泪痕犹见。
阿耶双目凹陷,神色憔悴,两鬓仿佛骤然又多出了几丝华发。
洛神想再任性一回,继续去怨恨他们,但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又告诉她。
无论是阿耶,还是阿娘,他们做的事,哪怕叫她伤心难过气愤,但他们,确实有他们的无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