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蓬莱客
时间:2018-10-13 09:27:23

  天终于亮了。
  洛神将割来的许多野草和树枝堆叠在附近的一块高地之上,堆得如同一个大草垛,然后点燃了。
  峻垣深壕,烽堠相接。
  军中以烽燧传信。洛神曾听阿兄言,大的烽火台间,一旦点燃,即便相隔十里,亦能远远相望。
  她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四周是无尽的荒野。慕容替死了,她独自一人,根本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难辨方向,与其自己胡乱上路,遇到野兽或是别的不测,还不如守在这里,靠这守株待兔般的笨法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倘若李穆追寻到了附近,能看到她这个方向的烽火,他必定会找来的。
  火必须要大。越大,烟雾才越浓,升得也越高,才能远远就能让人看到。
  洛神就是靠着这个念头撑着,不停地用匕首割草,捡着树枝,投入到火堆里。饿了,胡乱啃几口剩下的干粮,渴了,去溪边喝两口水,实在累了,就在地上坐一会儿,喘几口气。
  她的脸被烟雾熏黑了,娇嫩的双手,也被草叶锯齿给划破,伤痕累累。
  但她恍若未觉,整整一天,一直在不停地烧火。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她并没有等到期待中的那一幕的出现,人却已是筋疲力尽,再也做不动事情了。
  火渐渐地熄灭了,只剩一缕黑色烟雾,还在火堆的上头,慢慢地飘荡升空。
  她停了下来。坐在水边,一边哭着,一边将最后剩下的一块胡饼掰开。剩下一半,要留到明天再吃。
  明天她继续烧火。
  只要一直这么烧下去,郎君迟早,一定会寻过来的。
  她在心里,一遍遍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撑下去。
 
 
第89章 
  洛神咬了口胡饼,却听到身侧附近,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
  她猛地转头,看向那堆干草。
  白天,因为不想总见到慕容替那副满脸血污的死相,她割了草,覆在他的头脸和身上,加以遮挡。
  方才那阵悉悉簌簌之声,似乎就是从盖着他尸体的这堆草里传出来的。
  洛神整个人都绷紧了。一手抓着匕首,另手拿起根树枝,小心翼翼地靠了些过去,用树枝拨开遮住他头脸的乱草,见他头脸上的污血凝固,脸色仿佛一张金纸,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但此刻,却皱起双眉,面带痛楚,眼皮亦微微翕动。
  他竟然还没有死透!
  洛神大吃一惊,急忙拨开他身上的杂草,见手脚依然缚得好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盯着地上的人,紧紧握住匕首,心里正煎熬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再往他身上戳几刀,突然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阿娘……替儿冷……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洛神一怔,见他双目依然紧闭,四肢却慢慢地蜷了起来,身子紧紧蜷成一团,神色痛苦,牙关瑟瑟,仿佛置身寒冷的冰天雪地,整个人正在经受着巨大的煎熬。
  洛神心怦怦地跳,举着匕首的手,一时竟然没法刺得下去。
  片刻之后,地上的慕容替,仿佛终于彻底苏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艰难地转动那颗满是凝固了的污血的头,看了下四周,目光从那堆还散发着余烟的地火上收回,看向还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洛神,和她对望了片刻,翕动干裂的唇,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聪明,能想出这法子,告诉你的郎君,你人在这里……”
  才说了这一句话,便仿佛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
  他喘息着,闭目,缓了片刻,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你的郎君一定会看到你放的烟火,寻过来的……等他来了,他就会杀我……”
  “我不惧死……但我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死于别人之手,我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你这就杀了我吧……我不会怪你的……本就是我罪有应得……”
  他断断续续地道。
  洛神咬紧牙关,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
  “真的……我活到今日,唯一目的便是复仇,行尸走肉,了无生趣。若能这么死在你的手里,于我反而是种解脱……”
  他那双紫色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洛神,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的叔父号称北方第一猛将,是个盖世的英雄。我知他少年时,对你母亲一见倾心,至今依然不忘。从前我本暗笑,何来如此多情。见了你方知,世上原真有佳人,甘叫人飞蛾扑火,九死不悔……”
  “住口!”洛神叱他。
  “我就要死了,不管你听不听,心里的话,索性都说了,否则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
  他恍若未闻。
  “你可还记得,曲水流觞那日,我杀了许约,无意撞到你,胁迫你替我保守秘密的事?我真不是人,总是那样对你……”
  他面露痛楚,咳了几声。
  “后来你人虽离开建康,我却总在担心你会食言,将我的秘密告诉你的父母,给我惹来麻烦,想着万一如此,我须得预先防备。有一天,我便借了故人名义,去拜访你的母亲。我试探过后,才知原来你真的一诺千金。即便厌恶我,答应了的事,却还是做到了,怎似我,终日忙于算计,小人戚戚,以己度人……”
  “那日起,我便对你很是感激……更何况,如今你又救了我……”
  “我嫉李穆。他亦不过一介寒门武夫,何以能如此得你之心……”
  “你可知我伤好后,为何还不悄悄逃走?因我舍不得你……能伴在你的身边,哪怕是日日给你打扇,于我也是幸事……至于死在你的手里,更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你给我住口!”
  洛神一手依旧握着匕首,另手抓起地上一块泥巴,堵住他的嘴。
  就在这一刻,慕容替被绳子缚住的双腿,突然凌空抬起,向着洛神踢了过来。足尖不偏不倚,踢在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之上。
  洛神手腕一酸,匕首便飞了出去。
  她一惊,急忙去抢,说时迟,那时快,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慕容替,一个打滚,竟扑了过去,抢在她的前头,人压在了匕首之上。
  他一得手,迅速张嘴,叼住匕首,抬起手腕靠过去,没几下,便将捆着的绳索割断了。
  绳索迸开,从他手腕落地。
  眼见他一把操起匕首,又割着脚上的绳索,洛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掉头,向着缚在石头上的那匹马狂奔而去,跑到跟前,解开缰绳,踩着镫,爬上了马背。
  她一坐上马鞍,便紧紧地抓住两边缰绳,双腿亦夹紧马腹,马匹立刻朝前而去。
  这一辈子,她的动作,从未像这一刻这般利索过。
  慕容替其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失血过多,加上手脚被她缚得极紧,暗中试过,自己无法挣脱出来,故先前一直在草堆下闭目养神,等慢慢恢复了些精神,才开始和她周旋。
  终于得手,一割断脚上绳索,便追了上来,一时却又如何追得上?
  万万没有想到,末了,竟又被她如此逃脱,一下怒火攻心,更因体力不支,才发力奔了几步,便感到头晕目眩,咬牙,又追了几步,身子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洛神从前并未特意学过骑马,但被慕容替挟着,在这马背上也已颠了多日,早习惯了跑动时的颠簸和跳跃,放低身子,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之上,终于顺利地跑了出去。
  她听到了慕容替在身后的怒喊之声,不敢回头,更怕自己会被跑动中的马匹颠落下去,死死地抓住马缰,一口气跑出了几里地,这才松开马腹,放慢速度。
  马儿停下。她转头,见身后荒草暮霭,再看不见慕容替的身影了,手一软,人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天开始暗了下去。
  洛神下了马,压下心中的惶恐,四顾,想先寻个合适的藏身之所,突然,耳畔仿佛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奔动的声音。
  她心跳猛然加快,循声而望。
  她没有听错。
  远处,渐渐地出现了几十个移动的黑点,来了一行几十骑的人马。
  洛神的第一反应,便是李穆看到了自己烧了一个白天的烟燧,终于在这时刻,赶了上来。
  这一瞬间,她狂喜得几乎就要失声痛哭了。正要朝着远处那一行人奔去,突然,硬生生又停住了脚步。
  今天是个晴天,她记得,夕阳就在她的左手边。
  这些天,慕容替虽然不断地改变着方向和路径,但相对于义成来说,必定是往北而去的,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也就是说,倘若是李穆追赶而至,此刻,他应该是来自她身后的南向或者西南方向。
  而不是如这些人一样,是从她的正面而来。
  洛神来不及多想,迅速将马驱走,自己掉头,朝着身后远处一片长满野草的岗坡狂奔而去,爬了上去,一头钻了进去。
  那一行人,从草荡前掠过,朝着白天烟雾升起的方向,疾驰而去。渐渐靠近堆火地,似乎也不敢贸然前行,隔了一箭之距,停了下来。
  马背上,下来一个人,试探般地,慢慢地朝着前方走来,终于走到溪边,发现了晕在地上的慕容替,大喜,用鲜卑语高声唤道:“公主!是令支王!令支王找到了!”
  一匹马疾驰而至,马上下来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慕容替的妹妹慕容喆。
  那日她放下了慕容替,自己随后也提早下了马车,易容后,潜逃回了江北。
  北夏皇帝对慕容族人的刺杀和集体叛变愤怒无比。几乎每一座城池,到处都贴满追缉告示,重金悬赏。因知道慕容氏的人能易容,门卒遇到身材符合,或是如慕容替那般眸色异常之人,皆要验脸,无误方可过关。
  慕容喆亦不敢冒这个险,最后叫她终于想出一计,易容后,混入军妓营中,随了北夏发往长安预备和西金作战的军队,顺利来到陇西,随后脱身。因担心慕容替的伤,唯恐影响他逃脱,便召集了这几十个旧部,掉头在他可能途经的路上,寻找他的踪迹,渐渐到了这一带。
  终于就在今日,她远远看到这方向起的烟火,遂带队前来,察看究竟。
  原本也不敢抱多大的期待。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如此叫她寻到了人。
  她匆忙奔到近前,看见兄长竟躺在地上,头脸上的污血凝固,面色宛若金纸,正慢慢睁开眼睛,人似乎刚苏醒,不禁怒火冲天,一边将他扶坐,匆忙喂水、救治,一边问:“阿兄,何人将你伤成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慕容替闭目了片刻,方睁开眼,阴沉着脸,站了起来,道:“随我去抓一个人。”
  夕阳西下,荒野地的光线,变得愈发黯淡了。
  野风疾作,吹得草荡左右摇动,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洛神躲在草荡里,透过野草的间隙,远远地,看见那群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朝着自己的方向,慢慢地包了过来。
  当前的那个人,虽还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楚,但凭了感觉,应该就是慕容替,没有错。
  这一刻,她懊悔万分。
  她只想到李穆可能正在追寻自己而来的路上,便点燃烽火,想要给他指引方向。
  她却没有想到,李穆可能看到,别人也有可能看到。
  她不该手软,自己如此境况了,竟还抱着侥幸之心,下不了手去杀人。
  昨日她就该趁着这鲜卑人昏死过去的时候再补上几刀的。更不用说,又错失了方才的机会。
  可是后悔,已经晚了。
  慕容替和他那群被烟火引来的同伙,越来越近了。
  洛神已经能够听到他们说着鲜卑语的喊叫之声,看到慕容替那张布满血污的阴沉面孔了。
  她压下心中痛悔,掉头,正想往草荡深处逃去,突然,耳畔又随风飘来了一阵马匹的嘶鸣之声。
  这马嘶之声……
  她竟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再次加快,犹如擂了一面小鼓,咚咚咚咚,几乎就要撞破了胸脯。
  她猛地转头,一把扒开草丛,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声音的方向。
  是真的。并不是她的幻听。
  不远之外,在那道岗坡之巅的地平线上,在天边最后一片暮霭的余光之中,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一行几十人的轮廓。
  他们骑着马,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渐渐地近了。洛神也看到了前头那一骑的模样。
  马是乌骓。
  马上之人,便是李穆。
  她的郎君,在这一刻,终于还是赶到了。
  认出他面容的那瞬间,她的情绪便崩溃了,眼泪仿佛突然决堤的湖水,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她抬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唯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双眼,会看丢她赶过来的郎君。
  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钻出草荡朝他奔去,突然,身子又僵住,蓦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
  李穆在这片荒野里,已是苦苦追寻了多日。
  他携着侯离那里借来的几只灵犬,在熟悉犬性的侯离的亲自陪同下,带着留有她气息的衣物,踏上了追寻的漫漫之路。
  每每,让他寻到一点有人停驻过后的残余痕迹,下一刻,这些痕迹,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展极其不顺。就连侯离最为引以为傲的这群灵犬,亦是前行不畅,数次犯错。
  李穆不得不将带出的人,一分再分,分为多股,沿着朝北的大方向,在慕容替可能途经的所有地方,展开地毯式的追索,约定一旦有所获,便同时燃起三股烽烟,见者传递,传送消息。
  多日过去,他始终没有见到烽烟,自己这里,也无大的进展。
  离义成越来越远,再往前,便是陇西的地界了。
  慕容替一旦进入陇西,人口稠密,踪迹只怕更会难觅。
  他知道慕容替不会轻易伤害她的生命。但只要想到这些天,她有可能正在遭受着的莫大惊恐和绝望无助,李穆心中的愤怒、恐惧和自责,就要扩大一分。
  只要她一日不归,他必追索下去。哪怕追至慕容氏的老巢龙城,他亦不会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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