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皇宫的玄墙青瓦,融入这一招一式的凌厉里,让薛盈的脸颊被吹得生疼。
没有由来,她穿透眼前的青衣,仿佛望见了另一个爱穿青衣的男儿。
那人容光隽逸,眉眼淡冷,在如牢笼的景北别院里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笑,独独只为她绽笑颜。
“陛下。”耳侧是闵三微带诧异的声音响起。
薛盈沉浸失神,在闵三紧接而来的一声惊呼里才回过神来。闵三急呼:“陛下小心!”
薛盈定神望去,盛俞的剑已插.入地下三分,他单膝落地,握着剑柄的手掌被割破,鲜血顺着剑刃滑下,深邃的眼直直穿透她。汗水大颗从他额发间滚落直下,他喘着气,目光里竟是薛盈从未见过的深不可测。
薛盈终于僵硬着冲上前:“陛下,你受伤了!”
盛俞抓住她的手:“在想什么?”
薛盈沉默,只拿出手帕裹住盛俞手掌的伤口:“臣妾扶您回殿去。”
他的眼牢牢直望她,仍是那句话:“在想什么?”
薛盈的手在袖摆里痉挛般握住,她敛眉:“臣妾未想其他,只是看陛下出了神……”
四角宫人已知天子生怒,皆惶恐地匍跪在地。晨间风过,薛盈被拂乱的鬓发迷了眼,她眼里痒得想伸手去揉,可却不敢。
这片刻静极了,薛盈却在陡然里听到一道裂帛声响。
哗——
盛俞已亲手撕裂了身上的衣衫,扯下腰间束带抛到了地上。
满地青色碎片散落在薛盈周围,又被风吹得飘向整个建章宫苑。
盛俞大步回了寝殿,薛盈回身,他背影疾凛,带着不可撼动的天威与她从未见过的骇人冷厉。
盛俞沐浴又处理完伤口后直接去上了朝,薛盈惶恐自己的出神惹恼了圣心,可是她明明只是游神,他不会知道她那一瞬间是想起了封恒,为何会恼怒得把身上的衣衫撕掉?
薛盈不敢离开,让白湘去准备好早膳,她等了接近一个时辰才等到盛俞下朝。
他朝建章宫走来,宫人拥簇在帝驾后。薛盈远远眺见,知晓他平日会去勤政殿,此刻却直接回建章宫,是知道她一直等在这儿么?
薛盈上前,款款行礼:“臣妾拜见陛下,臣妾为陛下准备了早膳,您要吃么?”
盛俞从御辇上下来:“贵妃用过了么。”
“臣妾还未用膳。”
“抬进来吧。”
薛盈跟在他身后,內侍紧随在后抬来奏折放到了案头。
两人坐在餐桌前,却是食不言,安静极了。
宫人撤下早膳,薛盈捏着手里的丝绢,她端姿娴雅,目光温和移到他身上,敛眉道:“昨夜里臣妾有句话便想与陛下言。”
“你说。”
“昨日臣妾在太后宫里,朔阳宫的菊开得好,太后旨意欲办一场赏菊宴,想邀请朝中王公夫人入宫。可臣妾愚笨,惹了太后不快,臣妾想请示陛下,这宴会……”
“你如何回禀母后的?”
“摄政王还有余党在朝中,臣妾担心这其中会有不妥,如实禀报,失了分寸。幸得当时恭亲王解围,才未让太后动怒伤了身。”
薛盈凝望眼前的人,他双眼正落在她身上,面庞与眼底已无从前的笑意,他平静回:“可,按太后的旨意办。”
薛盈敛眉:“臣妾遵旨,是臣妾昨日里错了。”
“你无错,只是方法太谨慎。若真有这居心叵测的余党,那便更不能明面上防着他们。”
薛盈眼眸一亮,唇角绽起微笑:“陛下英明,臣妾豁然开朗。”
盛俞望着这一抹花容,道不清心底的情愫。
薛盈微顿,敛了笑:“臣妾早晨不是故意的。”她抬眸,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里水波盈盈,“陛下,臣妾知错,您别生气了。”她是真的紧张,“陛下病愈不久,臣妾不敢让您血气上涌,会伤了身子。”
盛俞直视她:“记住,你不是被朕册封的,而是因朕倾心你。你入宫不是当朕的贵妃,朕心内,你是我妻。”
薛盈霎时僵愣,盛俞的双眸专注而严肃,他郑重威严得不是说笑。而他早就告诉过她,他要与她一夫一妻,一生一世。
眼眶里的雾气上涌,化成了泪滴落在脸颊。薛盈忙垂头拭泪,同样认真地回答:“臣妾谨遵陛下旨意。”
“这是旨意?”
薛盈抬头,盛俞眼底再次隐氲着薄怒。
她起身要跪。
“不许跪。”
她僵硬地望着他。帝王的双目牢牢琐视住她,他的眼神冷厉也深情,卸下那一层含笑的皮,原来他可以这样威仪如神般带给她抗拒不了的压力。薛盈被望得气息急促,她惧,也感动。
“圣心难猜,伴帝王侧,一言一行都不易。妾已将身心嫁与君,生为陛下的人,死为陛下的魂。”
盛俞终于被眼前这温柔里的坚定卸下了那份怒。似乎那不单单只是怒,还是帝王的醋。
他当然知道薛盈望着青衣出神是因为什么。从前身为她的铜镜,她因封恒而生的欢喜与忧都统统落在他“眼里”。她曾抱着他哭了三个昼夜,终于振作起来不再提那段往事。
盛俞恢复了声音里的温和:“朕要批阅奏折,你先回宫。”
薛盈道:“臣妾再为陛下把茶添上,可好?”
盛俞颔首。
殿外恰有大臣求见,盛俞没有避讳薛盈,召人入殿。
典客丞吴常秀禀道:“启禀陛下,外邦有文书来朝。”
吴常秀呈上文书,一面道:“东朝豫王受天子令,带着朝贡入我周朝,恭贺陛下登基之喜。”
薛盈听到东朝,心上的弦微颤。可她已经决定放下,不想再听到关于东朝的事。她施礼道:“茶温正好,陛下切记劳累,臣妾告退。”
走出殿门,身后的声音却传入了她耳内。
“朕登基多日,不需特意恭贺,下退令。”
“陛下不知,东朝自我周有十日行程,他们如今已在我朝境内,明日便能抵京了。”
第17章
薛盈径直去了太后宫里,许太后得知盛俞要为她办赏菊宴自是诸多欢喜。
她眉眼慈爱:“还是哀家的孩子知道体贴哀家。”她望向殿中敛眉的薛盈时已收了笑,“皇帝尚未立后,如今还是哀家掌管后宫之权,只是哀家有心历练你,毕竟眼下皇帝只有你一个妃嫔。赏菊宴就交由贵妃安排,你切莫教哀家失望呐。”
薛盈颔首应诺。
从朔阳宫回到披香宫,薛盈不忘盛俞的午膳,白湘听她安排忙请示:“那吩咐御膳房为陛下做哪些菜?”
薛盈微有踟蹰,她只知盛俞喜欢她也爱吃的那两道菜,而他却知道她喜欢看的书,喜欢的颜色与衣裳,甚至连夜里入睡时,他似乎知晓她喜欢侧卧,总是体贴地将手臂给她当枕头,将她温和地搂在怀里。
可她却不知盛俞除了那两道菜外还喜欢什么,连他早晨会练剑锻炼身体也是今日才刚刚得知。
“按平日的膳食做,去吧。”薛盈这才感慨自己的不称职,要做帝王妻,她自认如今需要学的还有太多。
白湘去安排了盛俞的午膳,薛盈瞧着窗外的艳阳与风口里吹来的热浪,唤来江媛:“命人去煮莲子羹,用冰凉却,再端些新鲜莲子过来。”
她亲手剥了一碟莲子,嘱咐江媛送去御前。
她记得那日在宋府,盛俞说过他也喜欢新鲜的莲子。此般想来,两人之间倒的确有太多相似的喜好。
白湘比江媛早回来半个时辰,道盛俞吃得合口。江媛回来时脸色有异,眉眼里似乎有些害怕。
薛盈问:“陛下吃了么?”
“回娘娘,陛下都吃了,他赞叹莲子清甜,辛苦娘娘亲手剥莲子。陛下还说,莲子皮叫奴婢给您丢,别不小心丢在您手绢里了。”
薛盈霎时脸红心跳,不小心丢手绢里是何意?
只是江媛打断她:“娘娘,方才吓死奴婢了。”她扭头见殿内只有两个值守的宫人,忙躬身上前,低低道,“奴婢去时听见闵公公命人处死了早晨送衣衫的那名內侍,这宫里当真需要行事谨慎,容不得半分差池,稍不注意便丢了小命,真是吓死奴婢了!”
“处死了內侍?送什么衣衫的內侍,他所犯何错?”
江媛摇头:“不知所犯何罪,但是今早陛下练剑那会儿不是发了怒么,兴许是早晨那內侍准备衣衫不仔细,陛下穿着练剑不舒服,又伤了手……”江媛仍在担惊受怕,她曾在市井行事,不讲究宫里这一套严苛规矩,这会儿是真吓得不轻。
薛盈没有再问,可心内却隐隐觉得真相并非这般简单。这宫里的男子只有盛俞一个,这也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穿青衣,难道就因为他讨厌青色?
薛盈越是想便越心慌,她忙叫白湘江媛与她一起按照太后懿旨拟定赏菊的名单,给那些王妃与夫人们发帖子,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忙到下午,她小腹隐隐作痛,才知是月事来了。
但薛盈没有歇下,朔阳宫的菊这几日开得盛,她前去与许太后商议赏花时间,太后将日子拟定在后日,闵三恰好派了人来禀报,道明日里盛俞要接见东朝使臣,切莫将日子相冲撞了。
薛盈不太想去接见东朝使臣,但碍于她后妃的身份似乎避免不了。她本想叫白湘去打探一下东朝的豫王是谁,但似乎潜意识里,她隐约明白白湘会是盛俞的心腹。
薛盈转而叫江媛去打探,傍晚时,江媛回宫悄声禀道:“奴婢不敢打听到建章宫去,只打听到那是如今最得东朝天子器重的一位王爷,是天子的皇叔。”
薛盈明明已经放下过往,却多少还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那便不该是那个人。
夜里,盛俞来到披香宫。她刚刚沐浴罢,正坐在妆台前梳发。一头及腰青丝尚未干透,还带着水汽,薛盈起身相迎,微笑:“陛下。”
她穿着白色的里衣,未施粉黛,不染铅华,却在盛俞眼中是美人似月,也柔媚入心。
“朕来得晚了些。”
“陛下国事繁忙,臣妾没有怨言,况且才戌时,不晚的。”薛盈被盛俞牵住手,她一面说起了后日为太后准备的赏菊宴,她说了名单里的人,“陛下觉得这份名册可有不妥之处么?”
“太后开心,便按这些名册来。”
薛盈点头。
两人之间似乎有一瞬间的沉默,盛俞先笑起:“这名册里的顺太妃早些年还曾与母后有过节,如今母后肯放下从前,以和待人,是好事。”
薛盈颔首:“这是自然,往昔再多恩怨情仇也都是往昔,若仍执念旧事,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盛俞瞧了薛盈许久,她面容凝笑,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他方才的话便是在有意点醒她,他也想知道在薛盈心里,是如何看待那段从前的过往。
薛盈见盛俞未说话,诧异问:“难道臣妾又说错话了?”
盛俞失笑:“为何总担心自己说错话。”
“您是君,有天威。况且……”薛盈眉目间藏着真切的担忧,“臣妾不想陛下劳苦伤神,您病了十二载,如今好转过来理应注重修身养性,臣妾心内确实惶恐您会生怒,伤及身子。”
“朕心胸宽广,岂是小事能伤及得了。”
薛盈与他凝视,两人相视一笑。
盛俞也终在此刻放下了早晨的那丝醋与戒备。他试探她实则是希望明日里带上她一起去招待外邦,薛盈是贵妃,这种场合若她不在,会让周朝臣子都猜测是薛盈不受宠,毫无地位。
“早晨在建章宫你听到了,东朝来拜,明日朕会在泰和殿款待东朝使臣,你去朔阳宫,明日陪着母后一同去吧。”
薛盈应下:“臣妾记下了。”
盛俞紧望薛盈,手臂一把落在那细腰上。她脸颊发烫,唇边的笑意却浓:“陛下。”
“嗯?”
“臣妾不方便侍奉您了。”
“为何?”
薛盈心底娇羞,却瞧着盛俞的诧异而很想笑:“臣妾月事至,身子不便。”
盛俞眸中闪过一丝懊恼,但见她唇边笑意愈浓,失笑问:“你就这般得意?”
寝殿里的宫人识趣退下,薛盈不知为何,此刻在帝王身前卸下了身份与礼数,她想起他说过要与她一夫一妻,心底里有丝甜,竟如民间里夫妻间的闺中之乐,没有身份僭越,只有两心欢喜。她抬眸凝望他,笑如春山。
她像是第一次这般有了底气,眨眨眼:“不是得意,只是陛下无法奈何臣妾。”
盛俞目光灼灼,迎上这笑喊:“拿香油来。”
薛盈微愣,白湘低垂着头呈上一个雕绘精致的瓷瓶,放置在床头的红木案上便退了出去。
薛盈仍是不明所以,直至她被盛俞抱上了床榻,直至他开始了动作,她才始知自己被吃亏得欲哭无泪。
后半夜,薛盈在浑身的疲累里还有强烈的知觉。她腿脚因月事有些乏力,胸口……经那一番抽.送,太酸胀发疼。
上半宿的厮磨是她没有料到的,原来世间竟有如此多的法子,花样百出到令她羞不能持,明明是无地自容到想拒绝,却被身体里真实的感觉束缚了行为,被他一次次的搅弄控制了欲念。
盛俞是团烈焰,与他相遇,她终将被激烈点燃。
……
夜色.深遂。
朱雀街上□□。
一道男子身影被迎入府门,步入亮着烛光的书房。屋外侍守护卫,今夜风声急,阵阵呼啸里,里面的交谈声谨慎而沉着。
“皇帝登基不过二十日,却把卫尉廷尉换成了心腹,还把薛贵妃那个毛头弟弟提拔成卫尉寺少卿,兼任起皇宫禁军统领。庆王府昭雪,想必不出几日也会身兼要职……”
“这一切都在你我预料之中,不是么。我顿悟不通的是,他沉睡有十二载,告诉我们身边的內侍一直为他喂药续命,针通经脉。可思想呢?一个十岁就病倒昏睡的人,怎么能有这般运筹帷幄之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