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黄氏的院子里遭了贼,而且丢的是这么多东西,黄氏只怕要把院子里的每个人都扒一层皮。
然而这事儿出在林卿卿的院子里,黄氏却不以为意地道:“多点儿东西?至于一惊一乍的?你回去吧,我会叫人去查的。”
“对夫人来讲,可能不值什么。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林卿卿不卑不亢地道,“那是我及箅时,别人送我的礼物,还有我外祖家送来的。”
她不慌不忙地把礼品单子背了一遍,着重说了那套翡翠首饰:“在京中都不见得寻得出第二套,极贵重的。”
黄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她没想到,林卿卿不止是硬气了,而且说话有条有理。
在她向来,林卿卿一直是个面团子的性子,就算忽然有人撑了腰,最多也是色厉内荏的喊两嗓子。
她万万没想到,林卿卿的表现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夫人这样不为我着急,可见是没把我放在心上。”不等黄氏开口,林卿卿赶在前头又道,“不过也难怪了,谁叫我不是夫人肚皮里爬出来的呢?我也不难为夫人了,我去找父亲。”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你等等!”黄氏被她这一番连消带打,气得脑仁突突的跳,立刻站起身叫道。
林卿卿不理她,径直迈着步子,去找林兴成了。
“贱人!”身后依稀传来一声怒骂。
林卿卿抿着唇,神色讥诮。
林兴成此刻在书房,看着上个月的账本。见林卿卿来了,还有些惊讶:“卿卿?找爹爹何事?”
这样亲呢的姿态,是林卿卿从前求也求不来的。
林卿卿掐了掐手心,在书桌前站定,垂着头道:“我院子里遭了贼,亲朋们送我的及箅礼全都不见了,包括我外祖家送我的一套翡翠首饰。”
青天白日的,竟然遭了贼?
林兴成这样的老油条,一听就听出来话外音——只怕是遭了家贼了!
府里这些年的情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卿卿的东西到哪里去了,他连脑子都不用过,就猜到是谁了。
☆、009
“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贼。”林兴成笑着说道,“兴许是丫鬟给你收起来了,你没找见罢了,不要多想。”
说着,冲林卿卿招手,示意她过来:“父亲新得了一幅字画,你来瞧瞧。”
林兴成喜好收藏字画,凡是被他购来的字画,他当成命根子一样,轻易不给人看。
这时展开在桌子上,给林卿卿看,显见是展示他的慈爱和看重。
放在从前,林卿卿不知道要激动成什么样。然而此时,她心里淡淡的,甚至想着:“若是你给我,我还有兴趣看上一看。只叫我看,我很稀罕么?”
然而林兴成十分热情,脸上挂着笑,小心翼翼地把字画展开,冲林卿卿招手:“快来瞧。这字画是前朝一位大将军所作,别看他是位武将,却是写的一手好字,诗也极好……”
他兴致勃勃地讲着字画的好处,林卿卿虽然没什么兴趣,也做不出打断他的举动来,只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说。等他说完,她再说自己的事,也不碍着什么。
这样想着,她顺便瞥了一眼那字画,这一瞧,眼睛便微微睁大了。只见那飞扬跋扈的字迹,每当落到最后一笔,总要重重撇一下,墨迹极浓。就跟前世她所见过的,一般无二!
林卿卿的眼皮子突突地跳,问道:“父亲,这字画你从哪里来的?”
听到她问,林兴成便很得意:“是肃王送我的。”
林卿卿的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手指都忍不住蜷了起来,抿住唇,忍住骂人的冲动。
“他之前从咱们家进了一批花木,不值什么钱,几千两银子的东西,我怎么好收他的?王爷厚道,派人送了我这幅画。”林兴成说着的时候,口吻极为得意,“这幅字画的价值,可在万两之上!为父这是赚了啊!”
赚个头!
林卿卿心里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徐渭不要脸,拿自己的笔墨冒充前朝大将军,好笑的是素来奸猾的林兴成,居然也有走眼的时候。
没错,这幅字画是徐渭的手笔。前世,林卿卿给他做了两年的小妾,夜夜被他揽在怀里,他的一些臭德行,她了解的七七八八。
其中就包括他总是拿自己的笔墨,到处招摇撞骗。
徐渭手里散漫,俸禄连塞牙缝都不够,肃王府的家业也不够他挥霍,卖点字画全当养家。
如今他骗到了林兴成的头上,林兴成口里居然还不住地夸:“好字啊好字!”
“王爷手里一幅画都值万两银子,卿卿啊,日后你进了王府,可是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话头一转,林兴成意味深长地道。
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也要有命享才行。虽然前世徐渭待她也不薄,每次招摇撞骗弄来的银子,都会给她买许多衣服首饰,但她还是年纪轻轻就死了。
这样想着,林卿卿的神情就淡淡的:“父亲,您看着这字画贵重,我看着我的及箅礼也贵重。尤其是我外祖家送我的那套翡翠首饰,只怕万两银子买不来,我不能放着不管。”
林兴成的脸色微微落了下来。鼻子里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细心地卷起了字画。
刚才的温情一扫而空,此刻周围散发着一种压抑逼人的气息。
林卿卿不紧不慢地道:“方才父亲说,可能是被丫鬟收到哪里去了,是我没找到。并不是的,我那个院子就那么大,能收到哪里去?东西就是不见了。”
她明摆着要追究这件事,让林兴成有些厌烦起来。
“你想说什么?”他带着一点不耐烦地问。
“我丢了东西,非常无助,想让父亲帮我。”林卿卿说道,“我先找了夫人,夫人并不放在心上,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父亲。”
林兴成却心道,他可没看出来她有多无助。
“我知道了。”林兴成淡淡地道,“找到后我会跟你说的。”
他的态度跟黄氏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黄氏不可能把东西还给她,而林兴成是有可能把东西交还给她的。至于还多少,就不一定了。
林卿卿不由得想,是她从前太好拿捏了吗?以至于她现在明明白白的表示自己追究,他仍不重视。
她脑袋上还顶着“徐渭可能看上她了”的帽子呢,林兴成还这样待她。
“丢失的东西,我那里有名单。”林卿卿又说,“我希望父亲明早之前给我一个交代,不然我就去报官了。”
林兴成一顿,神情陡然凌厉起来:“你说什么?”
“报官。”林卿卿并不怕他,“毕竟这不是小数目,我全部身家也就这么点儿东西了。”
她态度强硬,让林兴成的脑仁突突地跳,额头上的青筋也蹦个不停。
抬起手,压着额角,怒声说道:“一家子姐妹,非要闹个你死我活吗?”
他知道东西去哪里了。她也知道。之前不点破,是想维持府里的和睦。谁知林卿卿倔强孤傲,竟是非要撕破脸皮才行。
“这话父亲问妹妹才合适!”林卿卿冷冷道,“如果丢东西的是妹妹,而她丢的东西全在我这里,父亲才该来问我这话!”
林兴成顿时噎住。
说到底也是他太偏心,对这个大女儿不公。
他揉了揉额头,思索了一会儿,面上渐渐放松:“佩佩跟你开玩笑呢,她又不缺这一点儿东西,不会昧下你的。再说,她受着伤,难免脾气差一点,这才没跟你说。你身为姐姐,不要跟妹妹计较。”
林卿卿觉得这番话分外刺耳。
“父亲说得对,她什么都有,有亲娘,有亲爹,有精致优美的院落,有乖巧听话的丫鬟,有锦衣华服,有珍贵首饰,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点儿东西?”林卿卿攥着手心,神情冷然,“可她不告而取是为‘偷’!”
偷?多难听的字眼!
林兴成的面色一下子不悦起来,然而林卿卿并不理会,又道:“至于她受伤,是她咎由自取,与我无干。再说,我被她推下水,也生了病,怎么没‘偷’东西解闷呢?可见教养这东西,并不是有亲爹有亲娘有精致院子有无数丫鬟,就一定会有的!”
林兴成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喝道:“你就这么跟我说话?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吗?”
“我不知道!”林卿卿也扬起声音,“我不知道我有爹!如果我有爹,我怎么会住着荒芜的院子,天天被丫鬟欺负,手里一文钱都没有,好容易得了几件礼物,一出门回来就没了!如果我有爹,怎么还有人这样欺辱我!”
她言语凌厉,激得林兴成难堪极了,扬起手,就要给她一个巴掌。然而看着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里面充满恨意,不由得心头一震,举在半空的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
她毕竟是他的女儿。
他还指着她攀上肃王。若她恨上他,对他有害无利。
“是爹不对。”林兴成放下了巴掌,叹了口气,拍着林卿卿的肩头说道:“你先回去,这件事爹一定给你个交代。”
林卿卿低头道:“好,那女儿告退了。”
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外头阳光正好,刺得林卿卿一时间睁不开眼。她抬起手背,遮在眼睛上,等那些汹涌的讥讽和恨意都沉下去,才缓缓移开。
回到院子里,只见松香和竹香已经回来了。
见了她,两人期期艾艾地上前:“大小姐,您回来了?”
林卿卿看也不看她们,抬脚往屋里走。
松香连忙去倒茶,两手捧着,很是恭敬地端了过来:“大小姐口渴了吧?喝茶。”
林卿卿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缓缓接过来,送到嘴边慢慢地饮。
松香见她接了,心头松了口气,展开笑容,说起俏皮话儿逗她起来。
竹香也一句接一句,不停地哄林卿卿开心。
林卿卿笑着,一直笑着。
看起来主仆三人似乎毫无芥蒂。
半个时辰后,林兴成来了。
☆、010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怀里抱着一只只的盒子。
“你瞧瞧,是不是这些东西?”林兴成示意小厮把东西放下,然后对林卿卿和蔼地道。
看见这些盒子的一瞬间,松香和竹香的脸顿时白了!
林兴成瞥了两个丫鬟一眼,也感到有气!他之前怎么跟她们说的?明明让她们好好伺候大小姐!她们怎么做的?
若是两个丫鬟没有枉顾他的吩咐,也不会扯出这样一桩事来。想到林佩佩的哭闹,黄氏的不满,林兴成一阵怒气上涌,看着两人喝道:“跪下!”
松香和竹香立刻跪下了,惨白着脸,额上滴着冷汗,连连磕起头来:“老爷恕罪!”
林卿卿不瞧她们,蹲在地上,一只一只清点着礼盒。
她不止是清点,还打开来,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林兴成想说爹都给你带回来了,你不必如此。但他看着林卿卿淡然的模样,又说不出口。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他有气不能朝林卿卿发,自然朝着下人们发了。
“把这两个背主的丫鬟拉下去,打三十个板子!”
林兴成一声冷喝,顿时有下人上前,扯起松香和竹香往外走去。
打小姐的板子跟打下人的板子是不一样的。打小姐的板子只是叫她们长长教训,打下人的板子却是能要了半条命的!
“老爷饶命!”松香和竹香大骇,眼泪都飚了出来。
见林兴成不理,两人挣扎着朝林卿卿的方向伸出手:“大小姐饶命!”
“看在我们伺候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我们一命吧!”
听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时候,林卿卿低头清点首饰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来。
松香和竹香见她抬头,顿时心中一喜,连忙讨起饶来:“大小姐,饶了我们这次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两人均是以为,她们虽然对林卿卿并不太恭敬,好歹也在她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林卿卿总不至于如此狠心,不管她们吧?
“张口‘我’闭口‘我’,这就是我给你们立的规矩?”林卿卿神色淡淡,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属于少女的明媚活泼,而是带着一股扎到人心底里的冷,“既然我教不好你们,就让别人教教你们。”
说着,目光一扫旁边:“还不拉下去?”
她的音量并不大,但竟叫人不得不服从。钳着松香和竹香的下人立刻使出力气,拖着她们下去了。
松香和竹香万万没想到,林卿卿居然如此狠心!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依然有些不明白,从前好拿捏的林卿卿,怎么忽然之间就变了样?
两人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听起来好不可怜。
然而林卿卿不为所动,垂下眼睛继续清点首饰,好似这才是她的心头至宝。
林兴成看着这一幕,也有些讶异!
不过,他不仅不觉得不好,反而很是喜欢——厉害才好!狠得下心,又有手段的女人,进了王府才好立足!
从前他只觉得,林卿卿只是生得貌美,等徐渭玩够了就丢在一旁,不值得他倾注太多心血。此时看来,此女甚有出息啊!
他眼睛发亮,犹如发现了什么宝贝一般,看着林卿卿的眼神灼灼。
林卿卿也发现了林兴成的异样,但她没猜到林兴成的心思,清点完了首饰后,便站起来:“多谢父亲。”
“叫父亲多疏远?叫爹。”林兴成满眼慈爱地道。
林卿卿的眼神闪了闪,笑着说道:“多谢爹。”
叫一声爹,她又不亏。
再怎么说,他是她的亲爹。
他高兴就好了。
林兴成满以为经过这件事,林卿卿已经被他哄住了,很是高兴。看着林卿卿院子里的萧条,立刻道:“一会儿我叫人送点东西来,女孩子住的地方,怎能如此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