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一切妥当,他化为白狐出得门寻着马婆子,冲着她面门吹送了口气,眼见她神色茫然,双眼混沌,这才放心离去。
几日后的清晨,荒僻的尼姑庵里迎来一行车队,为首的少妇锦衣华服婀娜柳腰,扶着侍婢的手摇摇晃晃走进院内。
江羡鱼正抱着一只土陶罐,踮足摘一支冷梅,点点红瓣纷飞落下,衬得她一张小脸颜如雪釉,莹润动人。
少妇咬紧牙关,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向外蹦:“不是说回光返照吗?!”
被她细长指甲掐疼了手的侍婢仰起脸,左边脸颊敷了粉,勉强遮住那烫伤的痕迹,正是朝云。
她抖着唇面色煞白:“回、回姨娘,奴婢走时她当真是回光返照,不然先前病恹恹都床都下不来的一个人,如何能一夜之间出了院子瞎逛……啊!”
话尾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江惜玉脸色阴鸷,一巴掌不过瘾转而又给了她一记窝心脚,喘着气道:“贱人误我!”
她那嫡姐好端端站着摘花,一脸闲适哪里有半分病态?而她千辛万苦冒着风雪,不过想来看一看对方的濒死惨相,如今反倒有种被猴耍了感觉……
这边动静大,自然逃不过江羡鱼的眼睛。
她冷眼看着这曾经的庶妹如今的姨娘抖威风,心里却平静到近乎冷漠。
她本就不是原主,在她面前这样做派,有什么用?
“六妹这是不辞辛劳来替我教训逃奴呢?”她倚着梅树,姿态慵懒惬意。
江惜玉最恨便是她眉宇间这一段风流,分明同为女子,也忍不住为她所惑。
“大姐姐说的什么话?不过是这贱婢巴巴跑来与我报信,说什么大姐姐命不久矣之类的混账话……”江惜玉扶了扶鬓,嗤笑一声,“姐姐自己驭下不严,我替姐姐管一管奴婢也不成吗?”
她说着话,江羡鱼已经面带微笑走上前。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她低笑一声,眼波睥睨:“不过比起那背主的贱奴,我这里还有个不敬正室的贱妾……妹妹要不要一道帮我管管?”
话尾轻扬,含着几分嘲弄。
江惜玉如何听不出她话中含义,当即沉下脸,攥紧了拳头:“你——”
“我什么?”江羡鱼垂眸漫不经心摆弄着怀里的梅花,淡淡道,“我懒得跟个贱妾一般见识,堂堂正室……说出去怕不是自降身份?”
江惜玉气的浑身发抖:“你别得意!纵你不死,夫君他也……”
“都给你好了。”江羡鱼慢悠悠转身,“不过是个管不住自己腰带的男人,你稀罕,就送你好了。”
她腰肢款摆,徐徐进了房内。
江惜玉怔在原地,风起雪落,不知何处刮来一纸斑驳,落在她面前,上头刺目的大字分外嘲讽:
和离书。
江羡鱼的声音从半开的小窗飘出来:“带回去给他,便如了你的意,也,如了我的意。”
毫无怅然,尽是洒脱。
江惜玉恨的眼睛都红了:她这一辈子,注定都要捡她不要的吗?
她拂袖而去,强撑着挺直脊背:不过是个弃妇罢了!
弃妇江羡鱼此刻正伏在榻上逗弄怀里的一只白狐,眼含忧虑:“你近来睡的总比醒的多,难不成是不喜欢这里?”
当然不是……
吟光舔了舔她的手心,他恨不能日日与她共榻缠绵,生死不离她身边。
可惜千年的元丹也经不起一再续命,再这样下去,他就只能拖着她一起双修了……
他垂下眼眸:一旦开始双修,便又要进入下一个世界,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她的心,却还不曾动摇。
真是,伤脑筋。
入夜,车队行驶在寂静的官道上,因为错过了歇脚的客栈,便只能星夜兼程往回赶。
忽而一阵狂风大作,只将随行的奴仆们吹的东倒西歪,阵阵嘶鸣声传来,马儿似是发了狂,驮着车驾一路癫狂驶进了密林。
奴仆们反应过来已是大惊失色,等风一过便忙不迭追了过去,却见马儿早已跑没了影,唯剩那马车碎裂一地,一身锦绣的江惜玉生生摔断了腿,昏死过去。
江羡鱼自不知有人已为她出了口恶气,她只是在睡梦中低低唤了声:“狐狸……”
吟光立在脚踏上抖了抖身上的风雪,旋即跃上棉被,缩了缩耳朵,把一张小尖脸塞进她怀里,鼻尖嗅着她淡淡的体香,掺杂着屋内经年不散的药香,沉沉睡去。
第80章 狐惑(3)
溧阳城内, 卢老爷接了和离书大为光火,目光落在爱妾那双伤腿, 听大夫隐晦的表示可能以后再也站不起来,顿时心烦意乱。
好生生一房娇妾,本还要等熬死了正室就把她扶正, 如今可好,偌大内宅总不能靠着个瘸子去打理吧?
他拂袖而去, 出得门来正撞上一灰袍道人,二话不说扯住他袖角不让走, 面色冷肃阴沉:“居士留步, 老道观你身覆妖气,可是近来沾染了什么不寻常之物?”
卢老爷本就心烦, 被他扯住一通鬼话更是不耐, 甩开袖子怒道:“哪里来的臭道士, 我本信奉大如是佛,你休得与我浑说!”
那道士被甩开也不见任何异色,只平静道:“此宅中近日有人突遭横祸, 然而此祸事并非天灾乃是妖孽所为,居士当真不肯听我一言?”
卢老爷闻言却更会愤怒:他的爱妾被抬回来时大张旗鼓, 如今溧阳城谁人不知这天降祸事?
“好个妖道,再不走, 休怪我对你不客气!”卢老爷面色阴沉。
道士却眯了眯眼,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卢老爷径自钻进了销魂窟里一醉方休, 却不知这边被道士拦住的朝云神色惶惶。
“真是,真是见了鬼一样!好大的风,像要把人卷上天……”她抖了抖肩膀,摸上自己脸颊,旋即神色惊恐,“还有我的脸!”
“不急,且慢慢说与我听。”道士一甩拂尘。
朝云本就是被遣出来跑一趟散差,见四下无人,索性跟他一吐为快,把个前前后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了一通。
道士本听的不耐,直到听见她说起那原配夫人于大半月前的雨夜里捡了只白狐,登时两眼放光,脸颊肌肉都在抽动。
他猛地攥住朝云的手腕:“此话当真?!”
朝云被他吓了一跳,抖抖索索:“我、我骗你作甚……”
见他闻言眼神阴狠,全然不像方才那么和颜悦色,顿时打了个激灵,挣脱他的钳制逃也似的跑了。
道士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自不会在意她,只勾起唇角,双眼深不见底。
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尼姑庵内,被道士惦记的吟光尚无察觉,他此刻正瞅着屏风内升腾的热气,心痒难耐。
衣衫除尽,香汤撩洒,女人的身体影影绰绰,令人不由遐想连篇。
吟光抖了抖耳朵,化作人形,走下床。
一只手帖在屏风上,喉结动了动。
“……谁?”江羡鱼蹙眉,她仿佛看到有人影闪过,然而过了片刻,却是一只白狐轻盈的跳上她香肩,凑过来舔她的脸颊。
一下一下,极为磨人。
江羡鱼轻呼一声,却见它已经跳进水中,尖尖小脸贴在她胸口,雪白的尾巴在水中摇曳不休。
她忙不迭把它捞起来:“狐狸……不怕水吗?”
银色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江羡鱼手上一松,那团子噗通一下又跳进了水里。
江羡鱼:“……”好吧,的确不怕。
有这么个小东西在捣乱,江羡鱼只得匆匆洗罢身子,擦干了披衣而出,走到床边,把那湿漉漉的小东西放下擦干净。
它倒像个大爷一样,瘫在她腿上,长长的尾巴懒洋洋抖一抖,狐狸眼眯起来,看起来舒服的很。
江羡鱼擦到它肚腹处,手下一顿,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原来你是只公狐狸?”
她低低笑着,眼底波光闪耀。
吟光被她看的心软如水,亮着肚腹任她擦拭爱抚,不意某处被撩拨到,顿时打了个激灵。
江羡鱼睁大眼:原来狐狸的……长这样?
她忍不住笑意更深,见它被碰了之后舒坦的直打哆嗦,便坏心眼又擦了几下。
吟光暗道不好,果然一片白光闪过,江羡鱼愕然的看着趴在自己腿上的狐狸瞬间化作人形,宽肩窄胯浑身赤|裸,惊的她瞠目结舌,浑身僵硬。
妖、妖精?!
怎么忘了,她捆绑的这个系统,从不按常理出牌……
她表情呆滞,显然还没醒过神来。
吟光难得尴尬地别开眼:都怪近日元气调补不过来,一时被她爱抚的太舒服,兽性被激发,就没忍住就变成了人形……
他扬起脸,一双魅惑江山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三千青丝如瀑滑下,遮挡着他赤|裸的身躯,极尽撩人。
江羡鱼抖着唇:“你、你……”
吟光眼波流转,薄唇轻启,吐出好听的男声:“恩人受惊了,我并无恶意。”
他坐起身,黑发雪肌,美的触目惊心。
但是——
“……能不能,穿上衣服?”江羡鱼艰难道。
此情此景,她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上个世界的朗邪,一个是喜欢裸睡,一个干脆裸奔……
她扶额,辣眼睛,这几个世界越来越玄幻了。
吟光深深看了她一眼,直看的她缩了缩肩膀,这才轻弹手指,一袭白衣从天而降披在他身上。
他眼角微挑,似诱似羞:“恩人。”
不过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却极尽暧昧。
江羡鱼蓦地想起自己方才还与他共浴,面色红白变幻,终是没忍住,把手里的布巾丢到了他脸上:“登徒子!”
她起身欲去,袖角被人扯住轻轻一拉,整个人便倒在榻上与他缠在一处。
他俯身靠近,漆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如一汪幽泉,清凉动人。
“别走。”他将下巴埋进她颈窝儿里,好似仍是狐狸一样,眯起眼蹭了蹭。
江羡鱼被他蹭的浑身发抖,虽知道他没有恶意,可他那条雪白蓬松的狐狸尾巴就在一边摇啊摇,难免叫人心里发毛。
“……你既能化作人形,想必身上已无大碍,为何迟迟不肯离开?”她低声问。
吟光摇晃的尾巴顿了顿,方才答她:“不舍恩人。恩人举步维艰,何不随我离去?”
“人妖殊途。”江羡鱼眼皮颤了颤。
吟光莫名委屈,起身默默脱衣,惊的江羡鱼声音都在发颤:“你、你做什么——”
“看。”
他扒开半边衣裳,露出肌肉丰弹的左边胸膛,在她闪烁的目光中,给她看那一方符文的烙印。
“这是……”江羡鱼坐起身,“道符。”
她心尖一颤。
吟光眼眸渐深,牵住她指尖触碰自己的伤口,轻声道:“臭道士伤的,很痛呢……”
江羡鱼浑身麻了一下,为他那幽怨的声音:这狐狸精莫不是在跟她撒娇?!
她抬眸看去,见他两只雪粉的耳朵耷拉下来,隐在墨发中只露出个尖尖,看起来真是委屈的紧。
情知他是个狐狸精,可江羡鱼的心还是没忍住,软了下来。
手不由自主伸过去揉了揉他的发:“没事了。”
他温顺的蹭了蹭她的手心,眼眸眯起来,仿佛极为享受。
入夜,他一如既往化作狐狸往她床上跳,却被赶了下来。
江羡鱼义正言辞:“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还未和离,你纵是个狐狸精也得与我保持距离才好……”
“意思是,等你和离了我才能上床?”狐狸站在她床边,两只前爪扒拉着被子不放,眼神幽怨。
江羡鱼同他拉扯半天,哭笑不得,最终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放在了门外。
拉好门栓,便听他用爪子挠门的声音,好似极为不甘。
江羡鱼轻咳两声:“你若敢闯进来,我再不理你。”
此言一出,方才消停。
她复回床上,辗转反侧,方才成眠。
早上睁开眼,只觉被窝里热烘烘像塞了只暖炉,她心道不好,掀开来看,果然那白狐狸又缩在她身边睡的正香甜。
她忍耐的看着他良久,到底没动手把他弄醒,反倒自己起了身梳洗去了。
被窝里拱出一只尖尖的小鼻子,若动物也有表情的话,那鼻子下的小嘴,必定是在窃笑。
转眼到了月末,江羡鱼如今身子大好,倒是狐狸精日渐懒怠。
这一日,江羡鱼又迎来了意料之外的访客:
来者是一贵妇,不过四旬年纪,两鬓已有霜色,纵使保养精细,也难掩面上倦色。唯有那满头珠翠,华服锦衣,方能显示出她身份的不凡。
“我的儿……”她这样唤,声哽咽,抬起帕子抹泪。
江羡鱼被她喊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扶着门框站稳,娥眉轻蹙:“母亲怎么来了?”
贵妇人莲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泫然欲泣:“说的什么话,为娘来瞧一瞧你,也不行了?”
只是来瞧一瞧吗?江羡鱼眯起眼,若是真的担心她,又怎会明知她病入膏肓,却始终不曾露面?
她垂下眼睑,显得有些漫漠。
耳边妇人已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无非是要她紧着机会回府,趁那小贱人起不来床夺回中馈大权,最好再重燃夫君爱火……
江羡鱼听的厌了,终于截断她的话:“母亲不知道吗?和离书我已送出去了。”
此言一出,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她脸色青白,眼神倏然变得狠厉,从袖中抽出一卷摔在了江羡鱼脸上,恨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