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的倒是通透。”夫妻一年有余,纵然不能圆房不能同寝,这到底还是三百六十日的朝夕相处。荀澈知道她从来都不是话多的人,今日这一长串,大约也是在心里存了些日子的。
毕竟快到荀滢的生日了,他已经连续梦见了妹妹好几回,就连这夜里吐血,也不是头一次了。
“慧君。”荀澈忍不住又叫了她一声,“你……”
“嗯?”俞菱心望向他,眨了眨眼睛,等着荀澈后面的话。
但四目相对了片刻之后,荀澈最终还是简单地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
沉了沉,又沉了沉,他勉强抬了手。
夏夜的月光下,俞菱心忽然觉得其实眼前人的眼睛,与天上的星星是一样亮的,他虽然没说,可是她就是觉得明白了。
于是顺从地近前,让他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荀澈摸着妻子的脸,也觉得自己不必再问什么了。
长夜无边,可是她在,也就够了罢。
第162章
天景十四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刚进了二月, 文安侯府里花树便已经纷纷生出嫩绿的新叶与细小的花苞, 清新的草木芬芳随着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 怡人欲醉。
而在这样怡人的天气之中, 文安侯的小世子却一脸阴郁,坐在自家湖边的凉亭中, 捧着一杯已经冷了的茶, 叹了一口气。
沉了沉, 又叹了一口气。
“表哥, 你这样, 特别像……”坐在一处的少女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
“像我爹么?”少年英俊的脸上神色毫无波动,目光依旧平静甚至低沉地远眺着。
“切, 你才不像二表叔呢,”少女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这个死样, 更像四表叔,一脸深沉的没事装有事, 在被四表婶揍之前, 就是这样。”
小世子这次终于有神情波动了, 整个人都一噎,转脸望向眼前的小姑娘, 很有挥拳威吓一下的冲动, 然而想想她娘的威名, 立刻在心里默念了一百次——我是个君子。
君子宽仁,君子□□,君子识时务,君子知道谁惹不起,君子惜命……
“所以你怎么啦?昨天不是跟你爹你娘出去景福寺玩了一天,怎么回来就这个死样?”小姑娘又追问了一句。
惜命的小君子这次都懒得再转头了,也不想多说话,想起昨天在景福寺里的情景里满心都是郁卒。
爹娘都说什么如今他还不需要考虑未来的婚事,习文习武要紧,可是这老两口却天天的秀恩爱!
说什么带着他出去玩,带着他还不就是为了让他看着弟弟妹妹们?
那两口子一到后山就牵着手没影子了,什么爹娘嘛!
正想着,让他更加头大的小家伙们跑过来了:“哥,哥,哥哥!爹娘……爹娘吵架了!”
“啊?”小姑娘一怔,“二表叔和表婶还会吵架吗?”
小世子却淡定的很:“不用管,说不定就是借着吵架把小家伙们赶过来给我——你看后头是不是跟着白果姑姑她们?”
“呃——是。”
“哼。亲爹,亲妈。”小世子的脸更阴了,而刚才还清清静静的湖边凉亭,迅速地被小家伙们的吵闹声充满了……
只是与此同时,晴雨轩的正房里,却真的进行着一场超越小世子小姑娘小家伙们没有想到的严肃对话。
“荀慎之,你有完没完!”俞菱心紧紧地蹙起了眉,声音也比往常高了三分,吓得原本就是在门外已经退开两步的丫鬟与侍从立刻再次向外退远了几步。
然而如今执掌中书省多年的荀澈官越做越大,脸皮却也是越来越厚了,加上最近陪着小家伙们习练弓马的次数多些,行动矫健越发不输少年时,好像完全没听明白妻子言语一样,直接上前一步去牵她的手:“这样高声做什么,小郗说你近来需要补气,来来来,坐着说话。”
俞菱心白了他一眼:“坐着说就坐着说,你总是这样不老实。刚才孩子们还在呢,哪有你这样的!”
荀澈笑着将她又拉近了一步,直接就往自己怀里带:“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下次先打发了孩子们出去再说话,就跟现在一样。我这不是最近连着忙了些日子,便格外想你么。”
“你又这样撒赖!羞不羞?”俞菱心鄙夷地翻了个白眼,自从重逢头一天开始,荀慎之这个无耻的家伙不是受伤就是受累,一天到晚在她跟前卖惨,死皮赖脸非要她心疼一下,就没个烦腻的时候吗?
“皇上要改军制,内阁一直在争,我这个做次辅的总少不得来回调停,这些天实在累的很,”荀澈看着俞菱心的神色只是笑,“休息的时间就是昨日今日有这么两天的空而已,想跟你多说说话。”
“说话就说话,”俞菱心回手按住了某人说话之间又要暗度陈仓的手,“放开手,总这样摸来摸去的做什么!”
荀澈也做出板脸的样子:“说话的时候摸来摸去,也不是只有我。当年我还是牌位的时候,你不也是总摸我么?”
“又说这话!”俞菱心忍不住啐他,“都是过去的事情,再说了,以前我不就是每日里擦一擦……呸呸呸,现在还提那些做什么?”
荀澈一笑,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俞菱心又是脸上发烧,又有几分惊异:“难不成……你说的那个是……”
荀澈最喜欢看见妻子脸颊上这样浅浅的绯红,当即一笑,直接将她打横抱了便往卧房里走:“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不过是公平而已。”
“可是……”俞菱心只好搂住他的脖子,但是想着那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你以前不是说……”
“以前是怕吓着你,现在么,还是要说说清楚,将你摸我的债讨回来才行。”说着,荀澈便低头亲了下去。
这难得的浮生半日闲,总是要有些春光点缀才好。
只不过随后的相拥浅眠之中,朦朦胧胧的,他好像也重新梦到了那模糊的迷醉旧梦——
到底有多少日子,荀澈也不知道,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是梦或者不是,自诩英才多智的他也曾经分不清楚。
而那样的感觉到底是伤心,是沉郁,又或者几分庆幸,甚至几分滑稽,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如今是确定的,那些日子,真的存在过。
就是他做牌位的日子。
起初荀澈以为那只是一个混乱的长梦,在梦里他先是看见自家的宗祠,青烟始终缭绕着,周围还弥漫着他习惯的白檀淡香。他身上再没有什么病痛煎熬,只是也不能动不能言语,目光甚至都不能回转,只能看着眼前淡淡的青烟,以及宗祠的门窗。
当然,还有每日都会过来祝祷一番的俞菱心。
他看见她发鬓间的素绢白花,满身的重孝衣裙,她美丽温柔的脸孔越发清瘦,还有她哽咽着泪流满面,告诉他,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她会好好照顾母亲和荀淙,也会抚养过继的嗣子,盼望他在天上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他真想伸手去抱一抱她,那心情就如同他还在病榻上的那三年,他真想把她揽进怀里,只是他觉得在这“梦”里,他比在病榻上更无力,连像以前一样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也做不到。
然而很快,这“梦”忽然尴尬起来。
因为荀澈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看到的场景忽然换了,不再是肃穆清寒的宗祠,而是晴雨轩的卧房。
他的感觉十分怪异,就像是从南墙打了一个洞,然后将头探进去看着这个房间一样。
这一段的“梦”就更模糊而混乱,荀澈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病中,虽然没有痛楚的煎熬,意识却是断断续续的,有些时候,他好像能感受到俞菱心的手,温柔的抚摸着。
有些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孩子一样,被俞菱心完全地抱着,她的芬芳与柔软,她温柔的气息,滚烫的眼泪,她无边的寂寞与伤痛,每一样的感觉都是那样清晰,清晰得让荀澈每每回想,都会沉浸其中。
而他真正意识到,这可能不是梦的时候,是有一个夜里,沐浴之后的俞菱心衣带没有系紧,滑开的一瞬间,他居然看到俞菱心在肚脐旁有一块浅浅的胎记。
当然,他也看到了别的……
不过这一点,猛然清醒过来的荀澈想了想,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现在身边熟睡的妻子了。
他暂时还不想再次变成牌位。
第163章 双刃剑
一百六十三、
按着最近听到的消息,如今的吴王妃跟梅林诗会山下遇见的之时, 已经不太一样了。
俞菱心回想了一下, 印象里那时见到的齐珮还是很有几分新婚的欢喜与得意, 也有毫不意外的富贵倨傲, 大概是觉得文质彬彬的吴王殿下也不失为良配,加上这尊贵至极的王妃身份,所以连招呼说话都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施恩。
可到了一个半月后的如今, 即便俞菱心很少出门,也听说了现在吴王府后宅的事务是谭侧妃协同处理,为正妃齐珮“分忧”,而最得吴王喜欢、时常留宿宠幸的, 却是曾经在齐珮大婚之前就到昌德伯府百般奉承的黎氏。
对此,有人说是齐珮谋定而后动,先提拔了黎氏出来跟谭氏打擂台, 也有人觉得是齐珮无能,这才过府这样短的时间, 黎氏就已经越众而出, 可见齐珮这个落水才得的王妃地位,也未必能稳稳保住。
而这样的局面, 退一步可以说是吴王殿下坐拥五美, 精彩纷呈,但进一步想远些, 这样的局面又与如今后宫的格局很有几分相似。
从这个角度上看, 吴王殿下果然真的是诸皇子之中最像宣帝的, 也包括了后宅混乱的部分。
对八卦喜闻乐见的京城女眷们倒是很高兴,但阁臣与中书省的重臣们又是如何看待,就要等等才知了。
至于这样的流言为什么会这样快就散布开,面对荀滢的好奇与探询,俞菱心犹豫了一回,还是没有告诉荀滢是她那位心黑手狠,深谋远虑的二哥到底在去郴州之前在京城留下了多少后手与布置,只是跟小书呆子简单道:“因为吴王殿下的媳妇太多,媳妇太多就会出问题,外头的人自然也会说闲话。所以娶媳妇多的,不是好人。”
荀滢怔了怔,随即嘟了嘴:“嫂子你糊弄我,吴王殿下的后宅怎么能跟普通人家一样,我看了你吩咐白果预备的年下礼单,我们是以后要跟珮姐姐少些来往了吗?”
俞菱心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简直比刚得知自己有孕还更想写信给荀澈——滢儿终于开窍了!
不过她很快还是强行平静下来,估计自己是因为怀孕而情绪起伏比较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自己的感动:“也可以这么说吧。最近二殿下府里不太平,听锦柔的说法,吴王妃大概是不得吴王喜欢,就常常到宫里去给丽妃娘娘尽孝。但丽妃娘娘如今正是‘谦逊’的时候,当然要表明皇后娘娘才是二殿下的嫡母,所以吴王妃到昭阳殿的走动也不少。如今又要到咱们家来探望老太太,这个外家长辈,大概是定了心要重得一个纯孝贤良的名声。只不过——”
她顿了顿,头一次对荀滢说出这样的话:“只不过,咱们得防着‘珮姐姐’拿咱们家,或者,拿你去给二殿下表忠心。”
荀滢素来温柔文静的小脸上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重,她静了一刻,才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嫂子你也要格外小心,你肚子里还有小侄子呢。”
俞菱心忍不住摸了摸荀滢的头,若是可以,她也希望像荀澈一样,保护小书呆子一辈子就那样单纯快乐,不要懂得那些污秽腌臜,以及人心魍魉。
只可惜,大家都没有这个命。
当然,这时候感叹命运的人很多,心情复杂的也不不止是她们,还有几日后就以探望荀老太太为名登门的吴王妃,齐珮。
而这日刚好□□那边也传了太医,说明锦柔不大舒服,明华月过去探望,文安侯府里就只有俞菱心和荀滢出来招待齐珮。
齐珮这次倒是很客气,先前的富贵端庄也好,居高临下也好,仿佛都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齐家多年见风使舵的传统也终于被她继承了几分,虽然还是能看出来有些僵硬不自然,但态度上到底是不同了,连寒暄的语气都平易近人了许多。
荀滢看着还是有些不忍,俞菱心虽然亦有几分叹息,但眼光却更多停留在齐珮身后的随从身上:“所以王妃的意思,是要送给老太太一个嬷嬷?”
齐珮颔首道:“老太太从六月走水受惊,就一直睡的不太好。如今再次受到惊吓,想来症状难免更重些。我实在不放心,虽然我们家王爷赏了几只山参,都是补气的上品,但老人家有了春秋,只靠食补怕是不够。刚好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德,指了这位李嬷嬷过来,是按摩推拿的高手,又懂药膳,刚好帮着老太太调理身体。”
“原来是皇后娘娘下旨赏赐的贵人,那真是失敬。”俞菱心目光微微闪动,又看了一眼荀滢,随即才吩咐人,“来人,给李嬷嬷设座。”
“老奴不敢。万万不敢在王妃和少夫人跟前有座位。”那李嬷嬷倒是一脸低眉顺目的样子,赶紧躬身道,“老奴只是来伺候荀老夫人的。”
“希望二表嫂不要推却才是,”齐珮跟着道,“李嬷嬷在宫里伺候了多年,推拿按摩的手艺连皇后娘娘都很称赞,这也实在是怜恤老太太才赏下来,也是给侯府的恩眷呢。”
俞菱心笑笑不说话,只是平平望向齐珮。
说什么调理身体,这一方面是要给荀老太太撑腰,有了皇后赐下的人,以后就算文安侯和荀澈回来,有些什么争执的时候,荀老太太也都会更硬气些。
另一方面就是往荀家插一个钉子,有这么个嬷嬷在,以后荀家出出入入的动静,就相当于直接传给齐珮了,或者说齐珮身后的王府和两宫了。
而且齐珮这是拿着尽孝的名义给的,别说俞菱心不好推拒,就算是荀南衡和明华月,也没有拦着齐珮这个外孙女给荀老太太调理身体的道理。
所以在齐珮心中,这大概算是机关算计、滴水不漏的一招好棋。但她面对俞菱心这样的笑容,却莫名的有些不安,仿佛自己的一切料想,在对方眼里都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