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按着荀澈收到的那份消息,魏王的整体筹谋当中,应当是已经预见到了她与荀滢的形影不离。倘若魏王真的有意将前生旧事重演,要将荀滢骗出去单独有什么谋算,那也得有人过来将她缠住才是。
俞菱心想到这一点,面上的神色倒是看着好像越发轻松,心里却是更加紧张。
而她的这一番紧张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是在戏班以丝竹管弦过场,即将上演另一折游园戏码的时候,还真的有如同荀澈预料一样的人走了过来,主动与俞菱心说话。
正是如今刚刚传出三个月身孕消息的吴王妃,齐珮。
不知是因为最近几个月里她的父亲昌德伯拼尽全力辅佐吴王确实得到了效果,还是这身孕实在让齐珮欢喜舒心,此时见到的齐珮可以说是过去一整年里最为容光焕发的一日,甚至连大婚的当日也不如此刻的神采。
而齐珮开口所谓“闲谈”的言语当然也是掂量好的,一开口便完全吸引了俞菱心的注意力——她的亲兄长,也就是如今昌德伯府的世子,家族爵位十拿九稳的齐珏在年初的时候妻子亡故,虽然家中现在有象征性的在守丧,但因着齐珏的亡妻并没有留下子嗣,所以家中已经在积极地为齐珏相看,希望早日定下一门好的续弦姻亲,早日为齐家开枝散叶。
现在昌德伯夫人看中的人选,便是俞菱心的同父异母妹妹,俞芸心。
俞芸心比俞菱心小两岁,如今也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齐珏虽然比俞芸心要大了六岁,但是这个差别也还不算太夸张,而齐珏身为世子,亡妻也没有子女,若撇开如今夺嫡形势中的对立关系不谈,只说门第条件,还是很说得过去的。
俞菱心不由暗暗心惊,纵然知道齐珮不过是过来拖住自己的,但这话题也确实让她非常担心。
如今父亲俞伯晟看形势倒是看得很清楚,苏氏却未必有那个明白的程度。尤其是苏氏自己的娘家还是走到了吴王魏王的身边,俞伯晟就算是跟苏氏分说明白,俞家是与荀家站在一处的,也保不齐苏氏心里到底怎么想。
对于俞芸心自己来讲,要是真的长大了想明白了,愿意踏踏实实过日子也就罢了,反过来要是只是看着似乎想明白了,实际上还想“争一口气”,那齐家的这个想法简直就是将青云直上的梯子塞进她手里。
说穿了,选个两榜进士的青年才俊嫁了不算多难,可要想嫁给有爵之家的承爵世子,那可真是错过这个机会就没了。
齐珮当然也看出了俞菱心对此似是有些担心,立刻便顺着问下去:“不过这也只是我娘现在的想头,当然还得看府上的意思。不知道府上的二姑娘性子如何?”
俞菱心原本就有些担心苏氏和俞芸心真的脑子不清楚,而面对齐珮过来故意的纠缠分神,也就更容易做出一个真诚的入瓮姿态,当即秀眉紧蹙,也压低了些声音:“王妃实在抬爱了。舍妹如今年纪还小,仍是一团孩子气……”
“哪里小了。”齐珮含笑道,“荀夫人怕是长姐心肠,堪比父母,才会一直觉得妹妹小。其实荀夫人你自己不也是这个年纪定亲的?上次我们王爷在庄子上办诗会,我哥哥刚好偶遇了你们家二姑娘,还是挺聊得来,哪有那样孩子气。”
“偶遇?”这件事俞菱心是真的不知道,心神完全被吸引的样子做的越发逼真。
而在齐珮含笑解释的过程中,荀湘和永福县主已经过来跟荀滢说话了。俞菱心扫了一眼,随即便听齐珮又说起苏家事,好像苏家真的已经说服了苏氏云云,似模似样。
于是很自然的,非常挂念娘家,十分害怕家人行差踏错的俞菱心便顺着追问了好几句,问了又问,甚至还有些焦急,以至于半晌之后才猛然注意到,先前坐在她身边的荀滢不见了!
俞菱心登时脸色一白,什么苏家齐家的事情都全然抛开了:“滢儿呢?!”
齐珮的微笑十分镇定:“刚才永福县主不是说要带她去赏菊么?今年的贡菊特别好,丽妃娘娘命人在含芳庭摆设了一百盆呢。”
“这丫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自己去赏花。”俞菱心的脸色越发难看,一边说一边就站起来,说要去找荀滢。
齐珮立刻也随着站了起来:“刚好我也想去那边走动走动,同行可好?我顺便也能给你指个路,到含芳庭过去可是有岔路的。”
俞菱心做出一副着急样子,只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迈步便向外走,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齐珮的目光中飞快滑过的三分得意。
而这时大部分席面上的酒菜已经撤掉了,丽妃为了表示君臣同乐,便叫一众命妇看戏赏花皆可,所以一时间里从晏庆殿出来去含芳庭赏菊的人也不少,只是众人不至于像俞菱心这样面带忧急便是了。
齐珮此时看起来格外体贴,居然脚步也加快到与俞菱心并肩同行,一边宽慰叫她不必担心荀滢,一边也说要打发人先过去看看,也找人问问,所以一路过去的时候还颇是引起了旁人的留意,让好几个命妇都听说了荀滢先跟着永福县主去了含芳庭。
然而就在众人刚刚踏入含芳庭的时候,却见永福县主与荀湘先一前一后地出来:“有人看见荀二姑娘么?”
荀湘也望向了俞菱心:“二堂嫂,您看见滢儿了吗?”
俞菱心还没说话,齐珮先诧异道:“咦?滢儿不是刚才跟着你们过来的吗?你们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永福县主也是惊讶样子:“是倒是,可是她只是过来大致看了看,就说还是要先回去找荀家少夫人,所以就走了呀!”
“啊?那能走到哪里去?”在后头不远处的魏王妃文若琼和秦王良媛文若瑶姐妹也主动抢着接了话,看向俞菱心的眼光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不是说荀长史的这位才女妹妹最是知书达礼,温婉端庄么,如何还能从含芳庭回晏庆殿的路上走岔了?”
俞菱心越发着急起来,赶紧叫人去找,又叫人去通知今日在宫里当值的明锦城,请他通知荀澈等等。齐珮连忙安抚,同时也命自己身边的人去问问。
这样再一问,很快明锦城和翊卫司当值的统领,以及在前头请了旨过来的荀澈并谦王世子等都赶了过来,女眷这边当然也是惊动了所有往含芳庭过去的命妇们,而这时也终于有宫监提出看到了好像是荀滢的人影,往另一个方向的侧殿过去了。
旁人还没觉出什么,魏王妃文若琼先变了脸色:“什么?露华殿?”
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马上跟了一句:“刚才三殿下是不是去那边醒酒了?”
“不……不会吧!”俞菱心瞬间脸色就惨白起来,连牙关都在打战,看上去比文若琼更加虚弱。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应该不会的。”齐珮还在“安抚”俞菱心,“滢儿最是知礼的,若是见着三殿下,想来也是会避开的。”
然而先前魏王采买歌姬是按着谁的相貌风仪,府中的妻妾侧室为什么要吟诗作对,在场的宗亲命妇里怕是大半都听说过,此刻见了这场面,个个也都是惊住,同时亦生出了巨大的好奇——魏王有意于荀家才女倒是不新鲜,但是荀家那个看上去温顺乖巧的小才女怎么会主动去露华殿呢?难不成这本是两厢情愿的?
这时候荀澈当然也变了脸,狠狠瞪了俞菱心一眼之后又给明锦城使眼色,同时强笑摆手:“我与明统领过去看看就好,诸位还是请回到晏庆殿或含芳庭吧,舍妹应当只是走错了路而已。”
“荀大人此言差矣。”齐珮果断截口,同时上前一步,“如今并不是在文安侯府里,宫里的事情还是有宫里的例子。不管是令妹走错了,还是三殿下走错了,还是一起看看的好。要不然将来有些什么说不清楚,怕是荀大人你也担当不起!”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倒是真将王妃的威仪尽皆显出,而耽搁到了这个时候,晏庆殿那边自然也是惊动了,丽妃甚至亲自赶了过来,明华月听说荀滢走错了路不见踪影,还可能跟酒醉的三殿下去了同一个方向,当然也是急得发疯,跟着一起赶了过来,见到荀澈和俞菱心的时候差点怒骂起来。丽妃与齐珮等人甚至不得不先对荀家众人稍作安抚,随即才命人去查看露华殿。
结果自然是如众人所料,但也说不清到底如谁所愿的,过去查看的宫监与宫女回报的时候满脸通红,表示露华殿里好像有不合礼法的声音。
这一下俞菱心差点直接昏倒,明华月亦是又惊又怒又怕,满脸惨白,丽妃连连宽慰了几句,甚至含糊点出了魏王原先就心仪才女云云,随后才带着包括齐珮、文若琼,以及右江王妃,谦王世子妃并荀家众人等一起过去查看情况,说是要料理此事。
谁知刚到那边,便见到御驾仪仗也到了,丽妃等人连忙下跪见礼,宣帝虽然叫了免礼,素来宽和的面容上却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与怒气:“听说老三在这里胡闹?这是要干什么!”
丽妃心里莫名地一紧,本能地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哪里是隐约超过了预期的,但她应对宣帝最是熟练的,连忙再次福身回话:“回陛下,也不一定是康儿胡闹,臣妾是听说了荀家的二姑娘刚才走错了……”
一个“路”字还没说出口,丽妃就听见身后的齐珮一声倒吸冷气的惊呼,像是完全压抑不住的震惊。她刚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成器,下一刻眼尾扫见宣帝身后不远处的一个人影,整个人也完全僵住了。
霎时间整个后背冷汗遍布,天灵盖甚至都一阵阵地发炸,丽妃沉浮后宫二十年,还从来没有一刻惊惧至此。
“荀家二丫头怎么了?跟康儿胡闹有什么关系?”宣帝不满地追问了一句,随即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不远处,那个水绿宫衣,温柔如水的乖巧小丫头,以及小丫头身边的谦王爷和谦王妃。
年过六旬的谦王爷在丽妃等人一片惊愕之中轻咳了一声,上前半步:“刚才臣妻遇到了荀家二姑娘,错认为自己孙女,便牵着二姑娘说话。幸得二姑娘随和,陪伴了臣妻半个时辰,并未错路,还请诸位不必担心。”
丽妃此刻口中已经苦涩无比了,谦王爷是宣帝的叔叔,为人宽厚仁爱,从来无心权位,与谦王妃一生恩爱,鹣鲽情深。如今夫妻二人都年过六旬,仍旧形影不离。
尤其是去年谦王妃生病之后,时不时会犯糊涂,常常认不清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大认识,晚辈的女孩子更是分不清,叫错名字和辈分都是常有的,唯一能认准的就是自己的夫婿谦王爷。而谦王爷为了照料老妻,过去一年来都是深居简出,也不如何上朝,宫宴亦很少参加,主要是不放心与老妻分开。
而今日的中秋宫宴,宣帝为表恩宠,特意让谦王妃与谦王爷一同在前殿饮宴,左右也是花甲之年的老王妃,也无所谓如何避讳。
若是按着谦王爷此刻的说法,那么荀滢大约是根本没有走错路,很有可能是老王妃走错路,结果就把荀滢认作孙女去说话了。
但是!
若这是荀滢不见人影的解释,那么此刻在露华殿里传出声音的人又是谁呢?
丽妃齐珮文若琼等人还在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宣帝那边却没有耐性,向着身边的御卫统领一摆手:“破门!将里面的人带出来!”
御前近卫都是令行禁止的冷面铁卫,领旨便立刻行动,几乎是一顶一撞就开了门,然而四个侍卫冲进去之后不过一瞬,居然领头的谢统领又出来了,面上神色古怪非常,亦有震惊,亦有畏惧:“陛下……这个……”
宣帝不由皱眉,他原本就是几分酒意的,此刻越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几乎要一脚踢过去:“谢岷你要抗旨吗!将里面的人给朕带出来!在宫宴的日子里这样胡闹,是他自己不要体面的!”
谢岷咬了咬牙,才又躬身道:“是!”
随后,两个衣衫不整,满身红痕,神智显然也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人便被带了出来。
而这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人,都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个人都好像被十八道天雷一寸一寸劈了个外焦里嫩,宣帝的酒完全醒透了,丽妃嘴里已经不是发苦而是麻木,齐珮文若琼等人的神情彻底凝固在原处。
几乎每个人都在想:这是做梦吗?
因为刚刚在露华殿里翻云覆雨,发出种种不合宜声音的人,乃是风流贪玩的三殿下魏王。
以及,他的亲兄长,二殿下吴王。
第193章 尘埃将定
天旭十五年八月二十二, 争议良久的立储之事终于有了明确的结论。
也就是在中秋宫宴的七天之后,素来宽厚温和, 广开言路的宣帝终于乾纲独断,在廷议之中亲口宣布,嘉奖在西北巡查之事上有劳有功的皇长子秦王,人品贵重,洁身自好, 处事端方,心怀社稷, 着册立为太子,命礼部与宗景司从速操办储君典仪, 一月之内完成大典,告祭太庙。
同时, 追封秦王, 也就是太子的生母, 已故的顺嫔为顺和贵妃,另令宗景司清查顺和贵妃家族遗属, 一并追封恩赏。
至于另外三位皇子, 亦有明确的旨意。
皇次子吴王, 赐大盛最东南方向的琼州南部,泉阳,南平, 永定三城为封地, 年后便携家眷启程, 包括妻妾家小在内,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皇三子魏王,赐西北最寒之地,凉州之北,西宁,北安两城为封地,十月便即携家眷启程,同样是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至于年纪最小,如今身体也仍旧算不得全然康健的皇四子赵王,则是按着皇后嫡子的身份加封亲王爵位,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离宫开府,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以后大婚生子,除长子承亲王爵之外,余下子嗣亦有郡王之位。倘若将来帝君一脉子嗣不繁,则优先从赵王一脉承嗣过继,算是对身为文皇后嫡子的赵王给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尊荣。
这样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的连环发出,几乎都没有经过阁臣与中书省的商议,然而朝廷上却是一片静默,即便有些四品左右的言官稍微提出了轻微的异议或疑问,也都迅速地被压了下来。
纵观宣帝一生,最为果决独断的旨意与决策,也就是在这件天旭朝最大的事情上了。
只是与朝廷重臣在廷议上的静默姿态几乎截然相反的,是在皇城之外的整个京城,几乎是在中秋宫宴的当晚开始,就因为这个如同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迅速地沸腾了起来。
上至宗亲公卿,中至群臣百官,下至士林学子,对露华殿发生之事的震惊与议论,其热络甚至可说是狂热程度,大约自大盛开国以来,再无其他人事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长春宫丽妃,以及尚且保留着安顺伯爵位的朱家并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为事发当时神志实在不算清醒的吴王与魏王辩解过,提出过两人是遭人算计陷害,泼天冤枉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