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次上门,虽然帖子之后也附上了年礼礼单,言辞上也客气地提到什么旧日交情,但俞家上下谁不明白呢,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次此番拜访,真正的身份应该还是作为文安侯世子荀澈的亲舅舅。
俞老太太的仔细预备里满是欢欢喜喜地等着未来亲家亲戚,而俞伯晟这边可就愁眉紧锁了。
一时拿出旧棋谱来翻一翻,一时又遥遥看着女儿的莲意居方向长吁短叹,苏氏以及其他姨娘侍妾不论是过来送汤送水还是问什么话,通通都被俞伯晟烦躁地打发出门。
而一夜辗转反侧的难以安眠之后,俞伯晟在正月十三这日迎接明云冀时,脸上就难免带出了两三分强打精神的勉强。
明云冀的相貌十分俊秀,虽然是将门之子,身上武艺也好,但容貌作风却还是偏于儒雅,只是行事十分爽朗洒脱,与明华月完全是一个做派。
因而到东篱居给老太太问安之后,又随着俞伯晟到书房坐下吃茶,客套叙旧的话不过一二句,明云冀便瞧着俞伯晟眼下的隐约乌青笑道:“看来愚兄这次造访实在冒昧,倒让贤弟不安了。”
俞伯晟虽然知道明云冀是这样爽快潇洒的性子,但也不由有些微微尴尬:“让世兄见笑了,小弟近日身体有些疲惫,睡眠略差了些而已,并非是因着世兄此来。说起来上次对弈已是三年前了,小弟还一直想着再与世兄请教的。”
明云冀笑得爽朗:“贤弟不必再客套了。你这不得安眠,若不是因为愚兄,便是因为愚兄那位不争气的外甥罢?”
俞伯晟倒是没有料到的明云冀居然这样快便直击重点,只得干笑两声。
“荀家、明家与贵府上,说起来也都不是一日两日的交情来往,”明云冀又道,“愚兄也不多绕圈子了。听闻您膝下的长女,如今芳龄十四,有才有德,贤惠端淑,舍妹便有意求为长媳。不知府上的意思如何?可还看得上荀家的家风、我那外甥的人品?”
俞伯晟本是有含糊的推辞之意的,然而明云冀这几句话连得好紧,俞伯晟原先预备好的话便不得不收了一收,斟酌着道:“文安侯府世代簪缨,家风高华,小弟自然是仰慕的。”
“那我那外甥荀澈呢?”明云冀竟是不等俞伯晟继续客套,便又追了一句,“他虽然不曾下场科考,但也是在文渊书院读过三年的。贤弟对言大儒看人的眼光,还是认可的罢?”
文渊书院对于大盛的学子而言不啻于士林中的圣地,执掌书院的言氏一族世代收徒教书,学生挑选极其严格,人数极少,且学生也未必个个都会入仕。留在书院教书、或者专心研习史书学问、著书立传的学者也不少。
但文渊书院的弟子一旦入仕,往往便是登堂拜相、入阁辅政之才。譬如襄帝朝的首辅英国公楼珩,靖帝朝的次辅聂峥等名臣便都是文渊书院的弟子。而言氏一族本身则是终身不入仕的,只是培养出了无数名臣大儒,因而言氏一族也被称为“在野的阁臣”。
荀澈既然师从文渊书院,谁又敢再质疑他的学识呢。
尤其是上次在景福寺里相看齐珂之时谈论书画,俞伯晟也同时对荀澈多了几分了解。因而此刻面对明云冀此问,只好再勉强笑道:“这个,文安侯世子的学问自然是好的。”
明云冀笑道:“既然如此,那贤弟便允了这件婚事罢。尤其荀家也不是那等爱纳妾迎侧的人家,你看我妹夫,不就只得舍妹一位正妻么,这样的门风,应该也能叫你家老太太放心罢。”
俞伯晟的实诚便在此时显出来,虽是犹疑含糊,但也还是说了出来:“文安侯夫人英名满京,侯爷不敢纳侧,也是有的。”
“哈哈哈,”明云冀不由笑道,“这样说也是不错。我妹夫应该确实没那个胆子纳侧。不过舍妹十分喜欢令爱,自然也不会准她儿子拈花惹草的,贤弟此刻到底是有何顾虑呢?”
“这个,小女如今还小……”
明云冀一摆手:“这如何算得大事。我朝虽多有晚婚之事,但十四岁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尤其文安侯府世子大婚也非小事,待得诸事停当,预备齐全,还是很有些时日的。贤弟便是舍不得令爱,总也不能耽误她的姻缘才是。”
俞伯晟早就知道自己口才远不如明云冀,此刻当真讲论起来,感觉越发力不从心,再犹豫几番,便咬牙说了真心话:“世兄诚意,小弟十分感念。但也有句肺腑之言,不敢隐瞒。如今大理寺之案悬而未决,今年只怕京中风云激荡,小弟我实在是心有畏惧。”
明云冀闻言倒是也肃容三分:“贤弟此虑也不为过。只不过贤弟也要再想想,风云激荡之势既然难免,怕或不怕,还不是皆在浪涛之中?贤弟既然与愚兄直言,那愚兄也说一句僭越的话,老尚书谢世已久,俞家并无强援。”
顿一顿,面上神情越发诚恳:“贤弟想做纯臣之心不错,只是这纯臣也是要有资本的。譬如英国公府,几乎世代皆为辅臣,桃李满天下,又不与宗室联姻,自然站的稳当。但俞家么,除非贤弟辞官不做,便全然不会波及,否则一旦风云翻卷到将贵府连带殃及,只怕那时连翻身自救的门路也没有。”
“这……”俞伯晟不由语塞,明云冀这番话入情入理,虽也有刺耳之处,但亦是实情。只是他心里仍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并不妥当,却又说不出来。
明云冀看着俞伯晟的神色变化,再次补道:“若是贤弟还顾虑着什么门第之差,那就更是大可不必了。自来婚姻之事,要紧的还是人品家风。贤弟便是寻得一个门当户对的,若是对方人品不好,令爱受了欺负,府上便是能撑腰又如何,令爱终身还是误了。难不成,贤弟是看不上我那外甥的人品么?”
“那倒不是。”俞伯晟当然不能接这句话,虽然先前京中流言纷纷,说荀澈谋害荀滟的时候,他也是疑虑过的,不过等到事情闹到大理寺,外间的言论已经开始转向了承恩公府陷害文安侯世子,文安侯世子如何忍辱负重、自查真相,搜救堂妹荀滟等等。
再加上荀朱两家案子闹得这样大,荀家所有的举证与质问都是光明正大的,对比起朱家的含含糊糊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有说法没凭据,孰黑孰白,更是一目了然。
“既然不是,那此事就定下如何?”明云冀笑道,“我那外甥也将要十九了,舍妹多少有些心急的。婚期可以再商议,但定下此时,她也好,家里的长辈也好,心里也就安定了。”
又顿一顿,明云冀将声音放得郑重些:“贤弟若还有什么别的疑虑,尽可提出。但若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念头,便给令爱错过这样的姻缘,那贤弟作为父亲的,就有些不太疼爱女儿了罢?贤弟且放眼京中看一看,还有比我那外甥更出色的?难道令爱如此人才,就不值得配上如此少年么?”
最终,再一盏茶后,书房里再次传出了明云冀的爽朗笑声。随即便命人传了茶点,又摆了棋盘,手谈三局之后,明云冀才告辞离去。
俞伯晟自然是亲自相送,等到重新回到书房的时候,便见到俞菱心贴心地送了汤水过来。
俞伯晟看了看面前高挑秀美的女儿已经满是大姑娘的模样,满心无奈地叹了口气:“菱儿,我好像被你明世伯绕进去了。”
第96章 纳采
俞菱心抿嘴一笑, 跟着父亲进了书房:“那也是父亲顾虑世伯的颜面罢?”
说着将手中的热汤放在父亲面前:“这是我刚才自己炖的鸽子汤,父亲尝尝。”
俞伯晟坐下喝了一口,满口清香, 热热的又在胃里十分熨帖, 不由抬头再次打量俞菱心一回。那张与齐氏有六成相似的端秀面孔上明眸皓齿,清丽非常,气度却完全不同。
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俞伯晟遥遥记起自己少年时, 随着父亲拜访昌德伯府时经过花园的那惊鸿一瞥,说笑中的齐家三姑娘一身杏黄衫子红罗裙, 秀眉樱口,精致的容貌如同一朵盛放的芍药花。
只是那一刻的惊动, 真的没有持续多久。
婚后大大小小的争吵无穷无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看见那张面孔了。
而那种感觉,几乎是一直持续到和离之后的数年,直到他猛然发觉, 俞菱心虽然与齐氏容貌相似, 性情却完全不同。
那时他只是觉得女儿完全不像齐氏那样暴躁强横,反而十分温软柔善,不免便格外多了几分疼爱与怜惜。
但如今眼前的俞菱心又好像与先前不再相同了, 微微含笑的秀丽面孔看似温柔依旧, 然而言笑之间的大方与沉稳, 又让俞伯晟看着似有几分陌生, 又有几分说不出的骄傲。
他的小姑娘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了,这样美,这样好,确实应该配上京中最优秀的少年才是。
“菱儿,坐罢。”俞伯晟沉吟片刻,还是将明云冀今日所提之事说了。
俞菱心目光微垂,实在做不出什么惊讶甚至害羞的模样,只能等俞伯晟言罢便轻轻颔首:“是。”
“有道是齐大非偶,为父也是很犹豫了些日子的。”俞伯晟又叹了一声,“但文安侯府长房一脉的名声还是很好的,尤其文安侯夫人这样喜欢你,那为父也就放心些。只是以后……”他再度看看女儿,仿佛下了决心,“以后你定要自己事事谨慎。想来以荀明二家的家风人品,也不会薄待于你。但若是真有什么不痛快,还是要与为父直言,为父一定给你做主。”
俞菱心瞬间鼻子就酸了,忙强笑着低了低头,干咳了两声:“父亲这是说什么,还早呢。”
俞伯晟自己也沉了又沉,才将声音又平静了些:“说早也未必早了,最多预备个一年到一年半,再多也多不过两年,你还是要出阁的。”
一年到一年半,最多……两年?
俞菱心忽然噎了一下,下一刻唇角居然有难以抑制的偷笑。
她其实倒是无所谓的,多陪陪父亲和祖母也挺好的。
不过荀澈,大概会急死罢?
或许是同一时刻正在晋国公府里,对着自家舌灿莲花的舅舅顿首百拜的荀澈莫名感受到了什么,几乎可以说是让俞伯晟再度震惊的是,仅仅隔了一日,晋国公世子就再度上门了。
这次的作风就与之前明锦柔来找俞菱心一样,只不过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晋国公府与文安侯府的拜帖是转日正月十四的一早送到的,两个时辰之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到了。
俞伯晟在前一日晚上刚跟俞老太太说了自己基本答应婚事,还商量着等到月底或者下个月荀家正式提亲,再如何预备还礼等事宜,结果没想到早上一睁开眼睛没多久,帖子已经顶门。
这个时候总不能拒绝叫人家不来罢?
东篱居也好,莲意居也好,这时候便匆匆忙起来了。
一方面家里的女眷起身都是更早些,另外应对客人的迎来送往也更熟练些,基本上就是在俞伯晟还有些没想太清楚的时候,整个俞府上下都已经开始忙忙叨叨的折腾。
苏氏那边同样是云里雾里的,俞芸心和俞正桦还有些想出去凑凑热闹,但苏氏很快反应过来,赶紧将自己的孩子全拦住。
昨晚上俞伯晟去东篱居说要预备俞菱心婚事的时候自然也是叫了她一同过去,身为如今俞家的当家主母,总不能全然跳过。但是从说话就能听出来,无论是俞伯晟还是俞老太太,在大姑娘的婚事上只需要苏氏她在非要出现的时候稍微露个脸,装个菩萨笑就行了,具体的事物最好不要插手,俞老太太要亲自操持。
苏氏脸上虽然有几分难堪,但想想也觉得省心。说到底,她一直谈不上对俞菱心有什么太算计的心思,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必要。当初俞伯晟与齐氏和离的时候,已经给俞菱心单独划出了一万多两的嫁妆,将来公中就算再贴补个几千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姑娘又不是能顶门立户、分家拿大头的哥儿,再加上先前性子柔软懦弱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是什么诗书上头的长才,不过就是所谓的容貌好、性子柔。所以苏氏也好,俞芸心也好,其实对这位原配嫡女更多的感觉还是看不大上。
然而从六月到现在,不过就大半年的时间,大姑娘的性子虽说变了不少,但也没长出什么通天彻地的能耐,怎么就直接搭上了国公府侯府的贵人,甚至还得了这样一门真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婚事?
尤其听俞伯晟与俞老太太大致说了说晋国公世子的话,那不仅是来保媒的,还是带着十分恳切的诚意,百般劝说,上赶着一定非要求娶大姑娘不可。
苏氏当时在东篱居听着的时候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心里酸的简直是翻江倒海,全身难受。后来再想想,便觉得不搀和大姑娘婚事筹备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还能稍微消停些。
总而言之,俞家人心思各异之间忙忙准备了一下,便开中门迎客。俞伯晟出去的时候其实多少有些不痛快,毕竟婚姻之事,两姓之好,越是大家联姻,越不应当如此仓促紧迫。
这前一日刚口头说定,转日就急急上门纳采,哪有昨日言语之中的诚挚与郑重?
然而,当俞伯晟看见跟在明云冀身后下车的人时,整个人却猛然一个激灵,几乎是怔了一怔,才赶紧清了清嗓子上前相迎,勉强抑住声音里的不大稳定:“世兄好,程将军,晏司马。”
明云冀一路随着俞伯晟往里走,一路笑道:“贤弟莫怪愚兄这番来的匆忙,主要是想着府上在京中亲眷不多。刚好程将军一家年底回京述职,而程夫人又是令堂的族中侄女,愚兄便越俎代庖,请了程将军为贵府的媒证,就与晏司马同来了。贤弟不会见怪罢?”
“岂敢岂敢。程将军如此抬爱小女,小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俞伯晟连连拱手,一路引着客人到中堂的路上,脚步都有些发飘。
所谓三媒六证,三媒便是男家女家各请一位媒人,再另有一位中间保媒之人,身份地位最好不要相差太远才是。晋国公世子明云冀是荀澈的舅舅,自然便是男方的媒人。
为此俞伯晟昨晚也跟俞老太太大概商量了一下,当时还想着这中间的媒人是文安侯府去请,不必多虑,只是没有想到居然请来了官居一品的中书司马晏珉晏司马。
而女方媒人这边,俞老太太也有些为难,因为俞老太太出身与郴州将门谢氏一族,娘家亲眷大部分都在郴州。而俞家亲戚之中若说在京城的,且又有爵位的,大约便是昌德伯夫妇。虽然来往不多,也还是俞菱心的亲舅父舅母。只是因着荀家最近的风波,他们也拿不准昌德伯府如今的立场。
但说这件事的时候,俞老太太和俞伯晟觉得虽有些为难,总还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再想办法请人,哪里想到这转日明云冀就递了帖子上门,甚至还主动连女方媒人都代为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