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顺水大半生的承恩公这回倒是料事如神了一次,从腊月初七此事进入大理寺开始,荀滟之死便开始成为大盛史书当中记载最为详细的案件,不止是影响了后来大盛世家对于子女的教育,甚至给所有的公卿世家都带来了一次严重的警告。
因为最终荀家对承恩公府提出的状告与参奏,不只是有关荀滟的身亡,还有对荀滟的拐带、囚禁、毒害、以及针对文安侯世子散布谣言、危及文安侯府爵位爵位等等。
这样一条条地说出来的同时,文安侯府自然也拿出了各样的细则的证据,譬如京兆衙门协同京策军严守京城、内外盘查那些日子的出入记录,朱二公子的行踪与行程,从京城经冀州到柳州所有官道驿站之人的口供,所谓翻江落水的残破车驾地点,沿江上游三十里,下游一百里内所有的码头船家渔夫水运,周遭省府州县的药铺郎中等等。
几乎每一件朱家给出的解释,荀家,或者应该说是荀澈都能给出详细的旁证与反驳,譬如朱二公子所谓的救人地点处所有渔家路人的旁证,根本就没有见过任何人溺水求救或者是试图游水,也没有任何人下水救人。
朱家所谓的那些合情合理的时间日期,当落实到具体的地点与旁证,没有一样能够拿得出来。
当证据提到这个程度,朱家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大理寺只看荀家带来所有的口供与记录是用箱子抬来的,就知道这位在流言纷纷之中一个多月不曾回京的荀世子到底做什么去了。
京兆衙门那边还十分配合,尤其是经过上次朱家百花宴使得京兆尹江其盛险些罢职的事情,对于朱家车马甚至下人的出入京城记录之详尽仔细,当真无人可比。
江其盛的恩师,刑部尚书陈敏更是趁着这个机会在朝堂上一本接一本的连参,几乎就差把所有的堂审记录直接在朝堂上读给群臣百官,而陈敏所提的意思倒也不是将文安侯府对承恩公府之间的这种两家之怨上达天听,而是以承恩公府此事为例,提出了有关缉盗、侦案、举证、取证等等修订律例法条的各种意见。
于是整个天旭十三年的腊月,可以说是承恩公府史册留名的一个月。
其实腊月初九,此案开审的第三天,承恩公便想要找人疏通荀家,求情讲和、私下解决,自然是完全无效的。
到了腊月十二,事情越翻越细,朱家已经想要断腕断臂的,承认某些事情,哪怕是其实没做过的事情也行,只要赶紧结案就好。
但荀家的态度却是,即便承认做过,我们家也需要知道细节,何时何地何人协助。
而这个时候刑部陈尚书已经请旨旁听,甚至还带了缉盗司、慎刑司、典律司以及理证司,刑部五司之四当中的各司长史前来学习记录。研究一下文安侯是如何详尽取证,当中何处巧妙,何处不足,以及承恩公府所有的对答言辞哪里有漏,谁是主犯,谁是同谋,如何量刑等等。
当然,长春宫与吴王魏王两位皇子也没有坐视不理,在后宫里请罪求情整整哭闹了数日。
然而宣帝的仁厚与心软便在此时显出问题来,在后宫里面对爱妃爱子自然是心软的,想要给承恩公府多留几分颜面。可朝堂上的臣子们也是可以哭的,刑部尚书、礼部尚书皆跪求泣告,提起慈惠太后在世时如何品行高华、母仪天下,陛下何至于忍心如今因为几个不肖子弟而有损朱氏一族的清名,又损伤陛下的圣誉。
而文安侯父子上朝对答之时,亦明确表示此事虽是微臣家事小节,但事关家族清誉,不敢不求详查。
如何定罪朱家,皆看大理寺与圣裁公允,臣不敢妄议,可罪责之外,有关此事的前因后果,臣等只求个清楚明白,才能无愧天地君父,无愧列祖列宗。
这样言语说出的时候,年轻的文安侯世子眼睛也红了,言辞恳切,掷地有声。最终连素来中立的阁臣与平章政事也建议宣帝此事还是清查为好,毕竟清者自清,查个明白,才能还承恩公府的声誉。
这些话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宣帝纵然宠爱朱贵妃又偏爱朱家,却也不是如何昏庸执拗的帝王,最终还是允准了对此事的详查。
而这个“详”字,简直就要了朱家的命。
因为荀滟真正的入京时间,其实是十月初六,就在荀淙跟着朱家人从茂林书院回京,溜去百花宴玩耍的那一日。
也在同一天里,朱二公子亲自去接了荀滟。
这件事在发生的当时,荀澈自然是完全不知的。
但是经过严格的追索与审问,二房的下人早已吐口说出了真正的日程与时间。文安侯的震怒自不必提,二房在这种情势下已经是不得不强行与长房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假说女儿被朱家拐带,只是为了女儿的名节与家族名声才不得不暂时隐瞒云云。
最让朱家气到吐血的是,有关朱家二房的这个说法,居然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因为荀滟确实是从十月初六开始就一直在右江王府与朱家两边住着。
而一开始他们没有说此事是荀滟主动、或者两厢勾结,现在再说,只会显得是承恩公府将所有责任都推给已死的荀滟。
虽然大部分计策真的是荀滟主导,可是荀滟已死,承恩公府说什么都是空口白话了。便是有些荀滟先前的书信,一来为求稳妥言语模糊,二来有这个所谓拐带囚禁的嫌疑在身上,真拿出来,怕是又被说是胁迫写下。
而最要紧的是,朱家总不能说出真正的实话,自己是与荀滟勾结,意图分裂文安侯府、动摇文安侯爵位、从而削弱对中宫以及秦王的支持罢?
另一方面,此时此刻朱家的内外行踪都被扒得狼狈不堪,更加不敢牵扯右江王府与瑞阳郡主。大约在朱家人心里,此时最想做的就是将荀滟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刑部与大理寺的仵作给荀滟尸检的结果,最终就是中毒而死,而且是慢.性.毒.药,除此以外并无外伤。
一句“慢.性.毒.药”,朱家当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除了反复强调并无毒害荀滟、又将荀滟送回的动机和理由之外,朱家几乎已经无可辩解。
然而大理寺与刑部却很有创意的表示,你们可能是想要等荀滟到了荀家之后毒发身亡、进一步诬陷文安侯世子。
毕竟,先前在赏梅宴上到荀家报信、宣扬荀澈谋害荀滟的小厮,如今又“复活”了。
或者应该说是,先前所谓的身死京兆衙门监牢,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严审之下其人已经吐口,说是受了朱家商铺的人收买指使,传递这样谣言。
这个说法要是在当时就翻出来,或者朱家还有什么撇清的余地。
但在这个乱局之中提出,无异于百上加斤。当朱家不知不觉地被绕到了“为什么要陷害文安侯世子”这个话题上时,荀家顺势再次提出新的控诉与质疑。
天旭十三年腊月二十九,大理寺年假之前发出的最后一道要求,要求朱家交出所有京城内外商铺的人员名单与账本,尤其是所有朱家名下的药材店铺,以便清查荀滟所中之毒是否来自于某地,以及还有什么人在对荀家的陷害当中协作参与。
至此,这件从荀滟生死开始的案子,已经彻底转向对朱承恩公府的起底与清查。
天旭十四年的新年,可以说是自从宣帝登基以来,京城最热闹的一年了。
尤其是除夕之后开始亲戚走动拜年,无论是宗亲国戚,还是群臣百官,甚至街头巷尾的升斗小民,文安侯府与承恩公府这一宗公案,人人都能讲上一通。
只不过有人是从荀滟之死的离奇开始说,也有人是从百朱家百花宴生变开始讲,而对政局变化更加敏感的,也有人从数月之前秦王因着殴伤荀澈、以至见罪于帝开始算。
总之兜兜转转,昭阳殿与长春宫、秦王与吴魏二王之间仿佛又建立起了一种新的微妙平衡,而宣帝的圣心与大盛的前路,却仍旧是那样不可预测。
只有一点是人所共识的,等到正月十五之后,大理寺继续再审荀朱二家公案,一定会带来天旭十四年更加激烈的风云变幻。
那么在这个时候,宗亲辅臣也好,六部各级并散官也好,人人都需要斟酌,自家究竟要站在什么位置。
所以,当正月初六,文安侯府的帖子送到俞家之时,俞伯晟再度认真纠结了一番。
第93章 文安侯
只不过, 当俞伯晟犹犹豫豫地去到东篱居与老太太商议之时, 俞老太太已经在看俞菱心草拟的礼单了, 显然是完全没有想过要推掉荀家的帖子,甚至对俞伯晟此刻的思虑十分意外:“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如今这帖子是荀家二姑娘请菱丫头过去走动, 人家明摆着没有要长辈出面,不过就是平辈亲近,你紧张什么?”
俞伯晟叹了口气:“母亲, 我还是觉得这荀家的婚事不大妥当。整个腊月里荀家与朱家都在大理寺里撕扯不休, 上元之后再接着审,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结案。朱家虽然有许多不妥当,那也终究是慈惠太后和朱贵妃的娘家。不结党依附自然是应当的, 只是得罪结仇,也不太好。我还是不大放心菱儿。”
俞老太太将那礼单放下:“我瞧着菱儿倒是稳妥的很, 进退有度,见事也明白。上回景福寺里见的那齐公子虽好, 菱儿也未必有意。再说, 菱儿与文安侯府、晋国公府的姑娘交好也不是一两天了, 便是婚事不成, 总也不能就不来往了罢。”
正说着, 已经更衣梳妆完毕的俞菱心又到了东篱居, 见到父亲俞伯晟也在,脸上还隐约带着几分忧色, 便有些诧异:“祖母。父亲。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俞老太太笑笑, 将那礼单又还给俞菱心, “这些礼物安排的很合适,虽说是平辈走动,毕竟年下过去,还是带些礼物表表家里的意思,这个轻重分寸很好。”
俞伯晟则是看着女儿一身茜色折枝梅花织锦衣裙,乌发如云,珠翠流光,映衬着她如今愈发出挑的过人美貌,满心滋味十分复杂。
但想想母亲说的话也有道理,便叹气道:“既然是平辈走动,去便去罢,只是言行小心些,早去早回。”
俞菱心知道父亲还是在与荀家这件婚事上不大情愿的,只是她总有些不太能完全体会父亲的心思,但此时倒也没什么可过于纠结的,当下应了再与祖母说两句话,便带着白果直接登车前往文安侯府。
这次的车程倒是平平安安的,并没有某人再来一次突然现身,只是在俞菱心上车时白川递上了一封短笺:“姑娘,这是刚刚收到的。”
俞菱心点头收了,到马车里才拆看。
这是她与荀澈在整个腊月之中最主要的来往方式,自从腊月初一文安侯回京开始,荀家内部的争执与折腾就没片刻的消停,而荀澈也正式开始了中书长史的职任,又加上与承恩公府的官司等等,因而在景福寺一别之后,他们已经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了。
不过虽然人没有见到,二人之间的短笺手书鸿雁往来倒是频繁至极,几乎是一日一传,有的时候俞菱心看着他的字,也大约能体会到他今日的心情。
譬如此刻在马车上的这一封,俞菱心看着荀澈的措辞与笔迹,便察觉出有几分烦躁。
原因倒是很简单,文安侯荀南衡对他们的婚事不大同意,觉得自己离京几个月,荀澈就自己相看了媳妇,还是门第不太高的,总觉得作为世子之妻过于轻率。
虽然荀澈措辞之中满是安抚之意,强调母亲与弟妹都如何喜爱她、为她在父亲面前说了好话,但俞菱心还是感觉得出,荀澈在面对他父亲的时候,并没有像是处理其他事情那样的自信。
但不知为什么,俞菱心竟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或许是前世里做了十几年的荀夫人,她对荀家众人所投注的感情太多了,所以今生重见明华月的时候,她的感觉也不是紧张,而是关切。想着婆婆这辈子可以不要再那样心碎难过,她很高兴。
而即便荀澈提醒她,这次的相见虽然说是平辈往来,但其实是文安侯可能有相看甚至为难的可能,俞菱心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这种坦然她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到了文安侯府二门下车时遇到前来迎接的荀滢和明锦柔之后,反而是俞菱心去安慰两个小姑娘:“我知道的,没事。”
“真的知道?”明锦柔一路挽着她往吃茶的花厅过去,又低声道,“姐姐还是得小心些,我可听说了,姑父最近跟姑姑争执了两回,又骂了二表哥好几次。”
“也不全是为了这个,”荀滢连忙解释,“父亲这次提前回京,本就是因着二房出的事情。家里老太太和二叔二婶那边一直闹,而且最近老太太又病倒了,父亲和母亲也是心情不好,有时说话就难免着急,间中偶尔带到这件事,不过是顺带的。骂二哥也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居多。”
俞菱心不由皱了皱眉,她倒不是觉得多么担心,而是直觉上觉得明锦柔与荀滢言语中带出来的意思,不太像她以前印象里所听说的文安侯荀南衡。
前世里她虽然没见过文安侯,但不论是在明华月、荀澈口中,还是明锦城明锦柔口中,文安侯都是对妻子明华月爱护至极,对子女虽然严格些,对待荀老太太与二房众人也有些过于心软,但凡是涉及到明华月的事情上,文安侯却从来都是心思坚定的。
如今文安侯会跟明华月吵架?
但想想最近荀家发生的事情,似乎也能理解,俞菱心点点头:“没事,我明白的。最近侯府出了这么多事,长辈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严格说起来,此时其实真不是议亲的好时候,荀滟之死毕竟是个大事,纵然是晚辈发丧家中不必戴孝,但那也是文安侯看着长大的亲侄女暴毙而亡,再加上荀老太太伤心生气等原因叠在一处病倒,外头与承恩公府的官司打到一半还不知道后头如何,文安侯怎么会有好心情。
很快到了花厅,文安侯荀南衡已经与明华月坐在主位喝茶了,旁边还坐着荀澈与荀淙相陪说话。兄弟二人都是正襟危坐,背脊完全没有碰到椅背,显然在父亲跟前与在母亲身边的放松姿态完全不同。
“姑姑,姑父,慧君姐姐来了。”连明锦柔在含笑招呼的时候,声音都比平时稍微谨慎收敛了些,俞菱心就更加感受到了整个花厅之中的威严气氛。
“见过侯爷,夫人。”俞菱心随着明锦柔进了门,便上前行礼一福。
“不必多礼,坐罢。”明华月面上的笑意还是依旧亲切,开口寒暄,“近日家里忙乱,也没有叫你过来,年下家里都好么?”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俞菱心含笑欠身,十分放松地回应着,也随口絮絮说起了年节的日常。
俞菱心前世就与明华月相处得婆媳如母女,根本不用带什么可以讨好的心思,很自然地就很谈得来。几句话之后,气氛便越发热络和睦。
整个过程中文安侯没有说什么,只是那利如鹰隼的眼光扫视了俞菱心一回又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