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些性子急的、关系亲近些的,在腊月初四那天还想上门去问一问,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府中上下暂时皆不见外客。
这也是很有道理的,不管具体过程如何,只从外人都能看到的事实来看,就是荀家的大姑娘流落在旁人府中整整一个月,这里头说不得还有长房世子的责任,那么荀家内部的争吵与争执到底会有多么激烈,任谁都能想象得出。
俞家人对此事自然也是关切非常,不过仗着俞伯晟已经回去京北皇陵处继续督理工程,就算因此而生出什么对荀家以及荀澈新的芥蒂,也没有机会在老太太和俞菱心跟前念叨。
而俞老太太则是问了俞菱心几句,是否听说了什么内情。即便抛开荀家与俞家很有可能结亲这一点,光凭此事之中的峰回路转,已经足以让人好奇非常了。
俞菱心只好含糊推脱过去,只将自己在赏梅宴那日所见又说了说。不过严格来说,她也可以算是“不知”。因为荀澈在景福寺里与她提到的,每一个说法前面,都加了两个字,“如果”。
如果荀滟自此彻底消失,不管是隐姓埋名,还是远走高飞,他都可以丢开不再追索她的行踪与性命,算是同为荀家人的最后一点留情。
但如果荀滟要使用手段重回文安侯府,再将她的自作聪明与荀家的名声安危、甚至荀滢的闺誉前程连在一起,那么荀澈过去一整个月在柳州冀州,以及京畿周边所有的追查与布置,很快就会翻到台前。
到时候,只怕后悔的不只是荀滟一人了。
腊月初六,晴。
京城今冬的风霜似乎特别多,因而这一日放晴的时候,人们似乎都有些不习惯。
而在喧嚣的混乱之中闭门三天整的文安侯府终于大开中门,带有文安侯本人字号的规制马车,以带着荀府字样的马车一共连续出来了四辆,缓缓向承恩公府朱家过去。
粼粼的车马声仿佛比平时更要沉重几分,想来是在这件无论怎么看都算不得光彩的事件上,荀家终于有了决断。
其实想想也都能理解的,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到底责任在荀滟或是荀澈,一笔写不出两个荀字,对于这个家族而言都是一件丑闻。
内部不拘如何撕扯折腾,对外而言,荀家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大姑娘荀滟接回来,不管要不要真的与朱家联姻遮羞,都欠了朱家一个很大的人情。
然而让人们有些意外的是,当荀家的车队到达承恩公府之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又从英国公府、忠勇将军府、聂尚书府,以及太医院,各来了一架马车。
文安侯府管事在面对朱家迎客之人满面愕然之时直接大方表示:“这是我们侯爷请来为今日之事的见证,还请通传罢。”
第91章 千丈之堤
千丈之堤, 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不知是天意或者宿命,正当文安侯夫妇与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等见证人一同进入承恩公府的那一刻,数里之外的俞家莲意居中,俞菱心刚好打开了荀澈送给她的柳体字帖。
第一页上,便是《韩非子,喻老》的这两句。
她的笔不由得顿了顿,抬眼望向窗外的冬日晴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长春宫如今依旧圣恩隆重, 吴王与魏王一个名声贤德,一个灵巧讨喜,正是少年皇子春风得意的时候, 承恩公府身为宣帝生母慈惠太后的娘家, 在太后过世五年之后仍旧保留了承恩公的爵位,荣光与富贵从未减损。
这一切的繁花似锦,滔天煊赫,随着先前秦王的受责, 与宫中格局的看似倾斜, 越发荣上加荣, 烈火烹油。
即便在百花宴与闺学书院之事上颇有些挫折,但在朱家人眼里, 大约也不过是一时的小小不顺罢了。尤其是之后不到半个月, 便出了仁舜太子的朱伞误用之事, 秦王罚俸、文皇后思过, 长春宫虽然同样受到敲打,但相比而言,似乎还是文皇后与秦王一系损伤更大。
所以眼前的荀滟之事,在承恩公府看来,可能还是一件小事。
若成了,不过是让庶出的二公子迎娶荀家二房嫡长女,刚好进一步拆分秦王与荀家的联结。若是不成,那就是将荀滟还给荀家,不管接下来荀家分家与否,如何内斗,都与救人的朱家没有分毫关系。
这如意算盘倒是打的挺好。
俞菱心不由唇边也微微浮起了几分嘲讽的笑意,前世里朱家机关算尽,还是被病榻上的荀澈反杀到万劫不复。
如今么,只怕他们在黄泉路上也未必能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就如同他们以为眼前的荀滟之事,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
事实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承恩公府众人的确有些惊讶,因为荀家人上门的阵仗过于庞大,除了文安侯夫妇、文安侯世子、荀家二老爷与夫人这几位最要紧的亲眷之外,另有英国公世子夫妇,忠勇将军夫妇,以及工部尚书聂清远,并刚刚进入太医院数月却已经声名鹊起的年轻太医郗兰舟。
这样多人一起上门,其中的郑重意味已经远远超过当时承恩公夫人邀请京中贵妇上门认人。
承恩公原本无意参与此事,但听了家人禀报之后也不得不匆匆更衣出迎,同时也隐隐生出些许疑惑。
这本就是女眷之事,虽然已经满城风雨,但荀家也不该将此事再翻一层才是,请了这样要紧的见证人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一力否认荀滟的身份?但真是那样,其实也无所谓,今日不认就不认,将来荀滟“身体恢复”,说不定就能“记起旧事”,到时候荀家只会更加进退两难。
然而到了正堂见礼上茶,承恩公府众人惊讶地发现荀家众人并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文安侯所带来的这些见证之人,包括年轻的太医郗兰舟在内,居然除了见礼之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已经带兵二十年的文安侯荀南衡如今越发英武沉毅,开门见山的言语便如战阵交锋:“听闻贵府公子在江中救起敝侄女荀滟,今日特来道谢,接人。”
随即一挥手,坐在父亲荀南衡身边的世子荀澈亲自起身,上前递过了一份礼单:“这是敝府的谢礼,叨扰府上了。”
此言一出,承恩公府众人便都有些踏实了,接过礼单的承恩公夫妇粗略一扫,见到礼单上罗列的器物贵重,价值千金,更是心中安定。
果然如同先前商议所料,荀家此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不只要接人,还要重礼道谢,说不得请这样多的见证人,等下或许就是要恳请自家在此事上守口如瓶,甚至将荀滟与二公子朱亦峰的事情一起谈妥。
这时荀澈再度开口:“不过,有关落水相救之事,还请问一问朱二公子,个中的时辰与细节,毕竟事关舍妹名节,若有什么旁人在当中增添谣言,于敝府贵府,皆有不便。”
这个询问倒是朱家人预料之内的,荀滟此事实在太过离奇,荀家人应当有无数疑问才是,尤其是荀滟失忆的医理脉案,还是落水相救的时间日程,朱二公子都是已有腹稿的,当下便一一答了,甚至还主动提道:“给滟姑娘诊治的郎中如今也在,要不要请他给荀世子再解释一下滟姑娘的病症?”
“这倒不必。”荀澈微笑道,“只要请府上将所有舍妹用过的药方给郗太医一份即可,这样将来为舍妹调理身体的时候,郗太医也好有个参考。”
朱二公子微微一怔:“这个……这个自然,我这就打发人去找。”
荀澈唇边的笑意里便带了几丝难以琢磨的意味:“如此,便多谢了。”言罢居然不再多问,朱二公子其他准备的言语便全没用上,心里有几分轻松的同时,也有莫名的不安。
素有才名的荀世子这样好打发么?
承恩公夫人虽然也觉得这番对话好像有些过于顺利,但荀家人既不多问,也不好强行分说太多,索性便吩咐人去请荀滟。
不多时,一个身穿水绿衫子的秀丽少女便在丫鬟簇拥之下到了正堂,荀二老爷夫妇登时便站了起来,荀二夫人更是激动得要哭出来:“滟儿!”
那少女面上却好像有些陌生,扶着丫鬟半退了一步,又不可置信一般地问身边的人:“这就是我的父母吗?”
丫鬟们连忙应是,又扶着看起来完全不认识父母以及荀家众人的荀滟上前去与荀二老爷夫妇相见,这时荀二夫人便真的哭了出来:“滟儿啊,你可吓死为娘了,你终于回来了!”
荀滟却还是怔怔的,似乎还在适应,但也含糊着叫了一声爹娘,面对着荀二夫人的激动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回应。
明华月便咳嗽了一声:“弟妹,有什么话回府再说罢。”
荀南衡直接起身,向承恩公拱手告辞。
朱家众人自然连忙起身还礼相送,只是出门时朱二公子本能地又看了看茶几上的茶水,几乎大部分人都不过象征地抿了抿,在这前后不过两刻的过程里,连一盏茶也没有喝完。荀家人来这一趟,便如风雷一般,送礼、问话、接人,前后一气呵成,比他们在家里预备时间还短。
婚事不谈也就罢了,连什么代为保守此事、请勿外传之类的话也没有说。
当然此时说不外传也是空话了,可连场面话都没说,荀家人这是彻底破罐破摔了么?
很快,荀家众人与同行的宾客各自上车,荀滟也有一架单独预备的马车,字号装饰都是她以前在京中惯用的,荀二太太爱女心切,还是看着丫鬟们扶了荀滟上车之后,才抹了眼角犹存的泪花,登车预备回府不提。
于是在午时刚过不久,文安侯府以及几位见证人的车马便又一齐缓缓返回了荀府。
这样的顺畅与速度,让早上闻信、满心兴奋想要听说新闻的人家不由失望了一阵子。
不过,这失望也不过就是很短的而已。
因为随后此事的变化,居然迅速转向了一个完全没有人料到的方向。
而生变之时,就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当车马长队到达文安侯府二门之时,文安侯夫妇、荀二老爷夫妇、世子荀澈以及英国公世子等见证之人都已下车之后,荀滟的马车还是迟迟没有动静。
或者是因为始终记不起旧事,她便害怕到达这个陌生的环境、不想下车?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荀二夫人便亲自过去打了车帘,呼唤荀滟:“滟儿,到家了,你……”
一句未绝,荀二夫人忽然尖叫起来:“啊!滟儿你怎么了!”
那装点华美,锦帏绣帐的车马之中,智谋美貌皆高人一等,失忆之事不知真假的绿衣少女,整个人已经瘫倒在车厢之中,头歪在一侧,面色看似如常,整个人却不似还有气息。
“滟儿!滟儿!”荀二夫人这一番的惊慌可就真的非同小可了,比当初在赏梅宴上听闻荀滟翻车落江还要惊慌十倍,整个人尖叫呼唤的都走了音,几乎是手脚并用一样要爬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幸好身边的丫鬟从人手快,一把拦住荀二夫人,这时文安侯夫妇、荀澈、荀二老爷等人都也都围拢过来,震惊之下自然就都转向了小郗太医。
小郗太医此时也没有什么男女之防可以忌讳了。撩了袍子前襟一撑车板,直接跳上车去查看荀滟的情形。
片刻之后便探头出来,面上亦全是惊愕:“府上的大姑娘,断气了。”
“滟儿——”荀二夫人一声哭嚎之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第92章 史册留名
此事传遍京中之时,已经是转日了。
但此事骇人听闻的程度, 却并不因为这时间上的稍稍耽延而失色半分。
因为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出来的。
腊月初六, 在京城沸沸扬扬的流言之中, 文安侯府备了重礼, 请了贵客, 到承恩公府接回了传说中生死不知、失踪一个月有余的大姑娘荀滟。
然而刚回到文安侯府, 还没能落地踏进家门, 荀滟却身死车中?
哪怕荀滟再晚出事一个时辰甚至半个时辰,此事都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荀家内部处决了荀滟,虽然已经是对荀家名声于事无补。
但是,荀滟不是死在了文安侯府之中,而是死在了从承恩公府回到文安侯府的这短短一路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没有想到, 几乎就是在朱家众人还在查点荀家所送的贵重谢礼、商议着要不要过几日主动到荀家再提一提朱二公子与荀滟婚事的时候, 大理寺的人就登门了。
因为荀家在发现荀滟身死车中之后, 直接连人带车就送到了大理寺,英国公世子、忠勇将军夫妇、聂尚书以及小郗太医,这几位从荀家内务的见证人, 直接再次变成了大理寺公堂上的见证人。
人人都看着荀滟好端端的从朱家出来,然后登车回府,不到半个时辰就直接身亡,若没有在车上遇刺, 就只能是在朱家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譬如, 中毒。
朱家自然叫起撞天屈,说法也很合理。
他们为什么要害荀滟呢?
若真是对她有什么不良的心思,何必救她,又何必找人辨认、交还荀家,费了这样大的周折,总不能是专门给自己找麻烦的罢?
但这样的话放在亲戚或世交之间撕扯是可以,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却不能拿着反问和假若的话来应对。
荀澈直接上堂质问:“贵府上不必说什么‘若是有意、若是无意’,心意如何,都在贵府的一念之间,旁人并不得知。如今舍妹的尸身已经交托刑部总堂与大理寺的积年仵作查验。现在还请贵府二公子将到底何时何地何处救起舍妹、过去这一个月里到底在哪里、如何诊治、如何抓药、有什么人证物证,一一拿出来罢!”
这一下,承恩公府上下脸色都变了。
朱二公子还在试图分说,自己绝对没有杀害荀滟的原因和必要,但两步之后的承恩公脸色却渐渐惨白起来。
为什么要请那样身份的见证之人?
为什么明明带了太医,却没有在朱家当场给荀滟诊脉?
为什么荀世子唯一提出过的问题就是有关相救荀滟的过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荀家根本不是要追究荀滟是怎么死的,而是要追究在过去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之内,荀滟到底在哪里,那整番的说辞之中,到底有多少漏洞!
想到这里,年过半百的承恩公竟感到背脊上阵阵寒意,目光重新落到那位年轻的文安侯世子身上。
一身海水纹藏蓝世子锦袍,头戴金冠,长身玉立,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面前之人完全不着重点的辩解,俊秀的面孔上神气十分浅淡,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明显的讥诮或不尊重,整个人的气势沉稳如山。
片刻之后,荀澈的目光也环视过来,薄唇边竟有一丝似笑非笑,承恩公心里更是猛地一沉——此事,怕是连壮士断腕的机会都未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