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长天, 碧松白雪。
冬日的空气在山间格外新鲜而清冽,叫人稍稍深吸两口, 便清醒冷静得不得了。
然而此时此刻, 多少寒风微雪, 也无法叫某人的热情稍微冷淡一二分。
几乎是刚刚踏入后院的那一刻, 荀澈仍旧牵着俞菱心的手, 便转身正面与她相对, 在俞菱心刚要开口问出一句话的时候, 荀澈已经一步欺身上前, 直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素来温和, 便是先前在马车上亲吻温存之时, 动作也总是轻轻的, 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但此时荀澈的怀抱之紧,俞菱心只觉自己仿佛要被他压碎在怀里一样, 她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慎之……”
而荀澈顺着她的声音便低头亲了下来,将一切强按在心头的言语思绪都直接堵在了唇齿之间。
一阵微凛的寒风掠过,松枝拂摆, 沙沙地摇落不少积雪, 夹杂在此刻依旧纷纷扬扬的小雪之中一同随风飘洒。
廊下几乎合在一处的缠绵身影终于在片刻之后恋恋不舍地两厢分开,虽犹百般不足, 但也勉强算得稍解相思,两人才再度牵着手慢慢踱步说话。
就如同四个月前二人在此地初次单独见面的那回一样, 俞菱心又是带着满腹的疑问, 只不过荀澈这次却没有再故意逗她等她开口, 而是主动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此番的行程以及大致的变故。
最要紧的一点,荀滟的马车的确在冀州与柳州交界的江边翻车滚落了。
但是,他认为荀滟当时并不在车里。
因为他是十月二十三从京中出发,一路轻车快马颠簸急奔,十月二十七的晚上就到了柳州姜家。
在那之前的几天,他事先派去的侍卫尹弦其实就已经先到了姜家,只不过正如俞菱心先前所料到的,尹弦身份不够高,又是男子,姜家轻飘飘地一句大姑娘还在调养,就将尹弦直接请出去了。
但这也在荀澈的预料之内,所以尹弦明面上是在拜访了两次之后离开了姜家,实际上却暗中监视着姜家的出出入入,一直等到荀澈亲自赶到。
十月二十七的晚上,荀澈到了柳州,直接顶门拜访,随行的还有郎中,说是要给荀滟看诊,以便确定回京的行程。
当时姜家的慌乱模样就不必提了,一个一个面如死灰,最终勉强将荀澈暂时挡住的理由是,大姑娘昨日见过什么高人法师,说是要大姑娘此番生病来的突然,当中是有什么邪气云云,需得静心一日,不能接触任何男子。
这等骗鬼的话都强行拿出来搪塞,荀澈当时就含笑留下了警告:“姜大人既然如此说,在下便如此相信。只不过姜大人最好句句都能作准,不然的话,明日见不到荀滟,我只能状告府上,谋害我的堂妹,杀人藏尸了。”
姜家强行拖延了这一日之后,十月二十八的一早便主动打发人到荀澈所住的客栈,说大姑娘已经出发,乘了什么样的车马云云。
荀澈算着日子,根本就不相信荀滟已经到了柳州,这样的说法无非就是要让行至半路的荀滟装作正在回京的路上。然而即便是这样的说法,其实以路程而论仍然来不及。荀滟根本就来不及感到他折回的地点,所以那个时候装作马车受惊的必然是一辆空车。
这一招对于荀滟来讲,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她只要不能顺利的在姜家出现,再由荀澈的下属迎回京城,那么在整个归京之路上所有的耽延说法都站不住脚。
荀家二房上下其实心里都明白的很,文安侯荀南衡虽然在态度上确实没有明华月与荀澈母子那样强硬,也确实对荀老太太以及荀家二房多几分亲情,但文安侯一点也不傻。
现在这些说法的漏洞,只要被荀澈桩桩件件摆在文安侯跟前,虽然从荀滟看来,长房的人是并不知道她提前回京、又与瑞阳和朱家的人勾连在一处,但未出阁的姑娘行踪不明,只能往私相授受的方向去想。
到了那个时候,不管荀老太太如何宠爱,荀二老爷如何求情或者辩解,最终她的结果一定是远嫁千里,而且都不会是冀州之类距离京城较近的地方,最好的结果大约就是直接嫁回到柳州姜家,终身也不用再想回京了。
所以还不如装作翻车落水,之后只要再假作被什么人相救起来就是了。
虽然这样也有很多隐患,但首先翻车落水的事情就可以先栽给荀澈,一旦荀澈与长房开始先自辩并无谋害之意,当中才有浑水摸鱼的余地。最后撕扯的结果很可能是二房表示不计较荀澈的谋害,荀澈也没有立场再追问荀滟的行踪。
这一条应变之策虽然也未必能算得如何天衣无缝,但以荀滟被困京中、处处掣肘的局面而言,已经可说是绝地反击的险招了。
有关荀滟的这些想法,俞菱心原本也猜出了七八成,虽然并不知道这具体的日子与波折,但在荀家亲自耳闻的时候,已经感觉出了此事的玄机,要点就在于“宣扬”。
倘若此事不是出于荀滟的筹谋,荀家二房为了荀滟的名声与前程,一定不会大肆宣扬,更不要说什么邀请宾朋。
即便事出意外,他们真的只是恰巧在宴会上听到,也应该在第一时间里立刻就拉着那媳妇到后头说话,而不是当着那么多人开始与明华月撕扯。
说穿了,那就是要在京中先发制人,不管外头的真相如何,在京中先传出一个荀澈谋害荀滟的名声,这样严重的事情,若真有其事,是会动摇荀澈文安侯世子之位、甚至影响文安侯府爵位传承的。这样闹在前头,将来荀澈再追究荀滟之事时,荀家二房甚至还有反咬一口,说荀澈栽赃报复云云的机会。
“不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媳妇这样聪明。”荀澈笑着又低头去亲俞菱心的脸颊,轻轻一啄。
俞菱心唇边虽有笑意,心里却也有些后怕,由他亲了,才抿唇道:“我当时其实没有想那样清楚,只是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越是看来情形复杂匪夷所思、越是不能由着人家带着走。什么几月几日什么地方出什么事,他们总要先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才行。再者你不在,我瞧着夫人在当中跟他们撕扯,才请明大公子先封府的。”
“做的极好。”荀澈笑道,随即望了望外头的方向,即便明知在外头守着的明锦城明锦柔兄妹听不到,还是压低了些声音,“锦城为人,忠义稳重,战场上也是勇将。只是在这些偏于技巧的应变之道上,多少欠了几分果决,这就是我先前所说,论机变之处,他其实比荀滟要稍逊几分的意思。”
俞菱心不由一笑,又轻轻拍他:“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为了咱们的事情花了这样多力气,此刻还在外头守门,你还在背后说人家不如荀滟。”
荀澈笑道:“我又不是没有当面说过。其实荀滟此番的应变之策,算是壮士断腕,已经很是果决了。倘若真的易地而处,掣肘至此,我也不敢说自己必然能比她高明几分。”
“你才不会与她易地而处。”俞菱心撇了撇嘴,转了身,正面对着荀澈,伸手拉了拉他的领子,“荀滟不管有多少机谋心思,都放在了邪路上。说穿了就是自是过高,以为能算尽天下人,片草不沾身。她但凡当真见事明白,就不会算计到与瑞阳、朱家等人联合,又何至于将好好的荀家嫡长姑娘身份折腾到如今。”
顿一顿,又抬眼望他,“那么再然后呢?十月底她的马车就翻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没有回来,一个字也不给我传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
荀澈伸手去将她两只手都合在掌中,低声道:“这一个月,我都在柳州和冀州之间来回奔波。荀滟做出这样的局面,我自然要帮她把后半段做足,外头的事情实在纷纷乱乱,我想着,既然有信给锦城,你大概也能知道我是平安的。”
顿一顿,又道:“最要紧的是,荀滟若是不曾真的落江,她这个险招也是没有其余退路,只能与瑞阳还有朱家彻底绑死在一起。我既然能派人监视姜家、也暗中盯着右江王府和朱家,焉知人家没有盯着我的。所以这个月里,便是给你什么消息,也不过是说一声平安,可若是给你招来什么不必要的注目,我在外头便为难了。你懂吗?”
俞菱心轻轻舒了一口气,便垂了眼帘:“大概罢。这道理也不是不明白,可我就是……”
“你就是惦记我,我知道。”荀澈的声音越发轻了,牵起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亲,“我爹明日就回来了。咱们的事情,也是该有进展了。”
“可我爹……”提到这件事,俞菱心的眉头便轻轻一顿,“他好像……”
荀澈目光微微一闪:“恩,我知道。”
第90章 浓墨重彩
他那句话说完, 居然就没了下文。
俞菱心等了等,又再追问道:“所以呢?”
荀澈揽了她的肩,和声道:“所以, 我自然会好好讨好岳父的,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只要, 咳咳,只要你自己不对那位‘名扬天下的清流学士’动心就好。”
俞菱心听他话音里竟然有些轻微的异样,不由十分诧异:“你居然会担心——”
荀澈讪讪地转开了目光:“齐珂其人, 不能不算是良配。岳父也算是有眼光的。认真说起来, 上辈子你若是跟了他, 比跟着我好得多了。论名声, 甚至论仕途, 论什么都……”
俞菱心沉了沉没说话, 只是直直地望着荀澈。
荀澈转回目光,见俞菱心脸上神色很是认真,便有些自觉失言, 斟酌着描补道:“我并没有旁的意思, 今天早上我刚到京城, 就听说了岳父这件安排, 所以匆匆过来。我——我知道你也不过是不得不顺着岳父的意思出来相看, 便是我不来, 你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慎之, ”俞菱心舒了一口气, 主动伸手去抚了抚他的脸, “你记得那时候我在青虹轩里与锦柔说的话么?”
荀澈的神情不由轻轻一顿:“你是说——”
“在我眼里,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好了。”俞菱心望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又十分清晰地说道,“不管前世今生,不管别人如何说你,又或者旁人有什么美誉,在我看来,”她稍停了停,唇边的微笑渐渐绽开,又重复了一次,“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好,我只喜欢你一个。”
“慧君。”足智多谋的荀世子此刻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从前什么样的刀山火海、风雨雷霆甚至生死惨变他都经过来了,然而眼前少女的微笑与目光又温柔又坚定,却让他有片刻的失语。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也再没有什么能表达他此刻的感动与欢喜,最终荀澈只是轻轻伸手将俞菱心重新揽入怀里。
而当她伸手回抱他的时候,荀澈越发觉得他也什么都不必说了,天下最信任他,最懂得他的人,便只有她了。
时近午正,在外头散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年轻人们纷纷回到了吃茶的偏殿,俞老太太与明华月已经谈笑许久。间中的亲近与轻松,让俞伯晟都察觉到了明华月清晰的示好之意,虽依旧有几分不解,但听着明华月言语之间流露出对俞菱心真切的喜爱,也还是让俞伯晟的心情有些复杂。
等到孩子们都一一回来,俞伯晟再看看众人进门的次序,两三说话之间的态度,脸色就更微妙了。
但苏氏的眼睛却稍微亮了亮,听着刚才明华月与老太太说话的姿态,文安侯夫人分明是十分喜欢大姑娘的。再看孩子们回来之事的说话,分明俞菱心是与明锦柔在一处,而俞芸心和俞正杉则是与荀滢、荀淙、齐珂一起去赏梅的。
那大姑娘若是与这位齐公子没有缘分,二姑娘是不是可以考虑?
总之这一场十分不自然的景福寺偶遇结束之时,几乎每个人在各自回家的路上都有不同的心思与盘算,或失望的,或满足的,或心思活动的,不一而足。有些事情看起来似乎更明朗了,有些却也更不确定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腊月初三,就在文安侯回京后的第三天,一条自承恩公府朱家发出的消息,直接吸引了京城之中,上至天家皇室,中至公卿百官,下至市井小民,所有人的目光与注意,为天旭年间这段风云起伏再添了一笔浓墨重彩——
朱家二公子朱亦峰,自称在云江边上救起一名妙龄少女,那少女在头脑之处有过重伤,所以养伤之间无法记起旧事、亦不知自己身份。
但朱家人听出这少女有京城口音,遂以礼相待,救治之后带回京城,如今有人认出形貌像是荀家二房长女荀滟,请荀家人上门相认。
此事一出,先前在京中传扬得热热闹闹、有关“文安侯世子谋害堂妹”一事自然就立刻被拿出来比对一番,粗略算一下时间,还真的能够完全对上。
一时之间,荀澈之名也算是另一番的“名满京华”,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到底真相如何。
原本荀滟说自己头脑受伤、无法记事甚至不知自己身份,已经是离奇至极,但类似的情形在医典古籍之中也有几例记载,倒不好妄言真假。只是她既说自己不能记事,又焉知是不是真正的荀滟,且也无法说出什么翻车坠江的真相了。
所以在流言蜚语之中,人们往往议论的重点并不是朱二公子将荀滟救起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荀滟到底清白如何、名声如何,而是更多关注于荀滟到底如何坠江受伤,是否为荀澈所害等等。
至于朱家在此事之中的姿态,也是微妙非常。
因为消息传出的方式,是承恩公夫人请了数位京中的贵妇过去吃茶,请人来辨认如今伤势痊愈却还“不能记事”的荀滟。
言谈之中自然带出了自家儿子是如何一片善心的相救江中少女、如何以礼相待,甚至还主动提到,若是实在找不到这位少女的家人,又或者家人对这位少女的清白有所怀疑,朱二公子愿意好人做到底,明媒正娶。
如此的高风亮节,简直是话本传奇之中才能见到的无双君子。虽说二少爷是庶出公子,但也是承恩公府的正经公子,还有功名在身,就这样娶一位江中所救的少女?
这离奇程度已经堪比戏台上唱的,绣楼抛彩球招女婿,阵前擒敌将作驸马。
当然,等到有人认出那所谓不知身份的少女是文安侯府的二房嫡长女,这件事情就又复杂得很了。
朱家真的是没有能认出荀滟吗?
即便荀滟确实小时候在柳州姜家住的比较多,在京中走动也远不如长房的二姑娘荀滢那样频繁,但荀家姑娘的美貌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若是朱家真的不知就罢了,若是知道……
总之,腊月初三到初五的这三天里,整个京城上下除了热闹无比、说法众多的闲话议论之外,所有人也在等待着荀家正式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