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听得心中一凉,瞬间就觉得茫然和无措。她突然间站不稳,后退一步扶住了朱红的墙柱。
不是他……原来不是他!
难道他其实就根本没有活下来,当时他身受重伤,水流又这么急,他很有可能就活不下来。
他们这般的误以为,不过是笑话一场。她的激动,她的期盼,也都是笑话。他已经被她害死了,不要她了。又怎么会再回来找她!
元瑾缓缓地蹲到了地上,伸手抱住了自己的腿。
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没有死的。毕竟他这样的祸害,是要遗留千年的,他打过这么多仗了,怎么会轻易死呢?所以一听到山西有人作乱,所有人都觉得就是朱槙,是他回来了。
但紧接着,萧风就告诉他,这个匪首不是他,不是!这让她怎么相信,怎么接受!
“可是你有何证据……”元瑾说,“你都没有见到那人,怎么就知道他不是朱槙!”
萧风轻轻一叹,他说:“阿瑾,正是因为旁人跟你说,你肯定都不会信,所以才由我来说。五叔是不会骗你的。朱槙本来就身受重伤,在那个环境下很难活下来。再者,你觉得若是靖王,会这么容易被顾珩抓住吗。”
元瑾不再说话,她只是用手环着自己,不断地微抖。
在他死之后,她梦到过很多次他,但最后无一例外地,都是他死了。而且都是因为她死的。若是他还活着,元瑾曾经告诉自己,要一直陪在他身边。若是他转世而生了,她也要找到他,他要是喝了孟婆汤不记得她了,她就要用尽办法让他想起来。
她在感情上是来得迟钝小心。但是一旦她认定了,那必然也是不会更改的。
可是当他真的死了呢?
她却茫然得没有方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事情的发展显然超过了两人的想象。若不是这消息是萧风带回来的,就连薛闻玉也要疑心个真假。但正是因为这消息是萧风说的,所以才是确凿的事实。
他走到元瑾元瑾身边蹲下,用手搭在元瑾的肩上,说:“好了,姐姐。没事,不会有事的。我还在你身边呢。”
但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单薄。
片刻后,他就听到了元瑾压低的哭声,直至终于忍不住,也不管周围地放声大哭。
这样的元瑾,能够忍受朱槙,真的死了吗?
第78章
第一次得知他死,和第二次得知不是他,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在此之前,元瑾一直觉得朱槙是不会死的。可是山西这次叛乱不是他在幕后所为,都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有出现过,就像消失在了平静的湖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她这才意识到,也许他是真的死了。
朱槙,真的死了。
那个她前世同他作对,他毫不计较。这一世她还同他作对背叛他,他仍然没有计较,并且还放弃自己的生命救了她的人,还是死了。
她终究还是失去了这世间,最后一个纯粹地保护她,包容她,从不会伤害她的人。
元瑾回到慈宁宫后大哭了一场,真正的意识到失去,让她缩在床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自此以后,人前,她还是无比尊贵的丹阳长公主,人后,她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薛闻玉对此也无可奈何,他能用亲人威逼她不走,他能用身体威逼她理会自己。但是他能有什么手段,让她不再这么悲伤下去?他甚至抓着她的手腕对她大吼过:“他是你的仇人,你就这般放不开他吗?”
可元瑾也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仿佛他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后薛闻玉只能换了语气,低低的求她:“姐姐,你不要再这样了,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便是你想要男人,我容貌不比他差,甚至比他更爱你。我便不行么?”
元瑾只是甩开了他的手。
她甚至都没有再同他生气。
而这才是薛闻玉最担心的地方,他觉得她像一缕越来越缥缈的烟,从他的掌心里渐渐地散去,他再也抓不住、聚不拢。
元瑾仍然每天都去文华殿,同大臣们讨论国家大事,回到慈宁宫,为手受伤的闻玉批奏折。偶尔处理几个跳梁小丑,或者是太子余孽。她每天的生活都忙得不可开交,她只是无法停下来罢了。
慈宁宫中,元瑾挑灯为闻玉看奏折。
他们毕竟是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弟,她无法放开闻玉不管,闻玉也不可能真正伤害她。
“江西水患,米价疯涨至市价的十倍之多,官仓无粮可放。可要从湖广移粮救民?”元瑾抬头问他。
薛闻玉坐在一旁看她批阅,很多事还是要他拿主意的,毕竟他才是帝王。
薛闻玉抵唇凝思了片刻,才道:“湖广却也牵连受灾,还是自福建和江浙运粮吧,另再从陆运调配赈灾银两,水运此时恐怕是不通了。”
他其实很有治国的天分,虽说皇位得来的不那么光明正大,并且手段残酷了一些。但除开这些之外,他仍然是一个很精明的君主,元瑾也没有看错人。
元瑾依言写在了折子上。
烛火下,她侧脸被照得明亮,肌肤毫无瑕疵,瓷白细嫩。只是比起前些日子瘦了不少,下巴上真是多余的一丝肉也没有。薛闻玉看了她良久。她在帮他处理公务,他叫她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她还是不高兴。
她便真的这么爱朱槙吗?
“姐姐劳累了,喝一盅汤吧。”薛闻玉叫宫女将川贝乳鸽汤端上来,他亲自舀了一碗,送到她面前。因为手上有伤,他的动作便很缓慢。
元瑾嗯了一声,却许久没有动。
薛闻玉深吸了一口气,他很想将她一把抓过来,灌她喝下去。但这是不可能的。
“姐姐。你若再不喝,汤就要凉了。”他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静说。
元瑾才似回过神来,看到那碗放在自己面前的汤。她将汤碗端起来,但只喝了两口就觉得有种怪异的腥味,忍不住立刻吐了出来,并且引发了强烈的呕意,不住地干呕起来。
薛闻玉的脸色更难看了。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心中有一种非常不好的猜测,脸色难看到极致。以至于被叫进来的刘松看到了,都吓得说不出来话来。
薛闻玉低沉着声音说:“传御医。”
御医很快就赶来了,给元瑾细细地把了脉。才走到薛闻玉面前跪下。
薛闻玉淡淡问道:“长公主的身体有无大碍?”
“禀陛下,殿下是因为心中郁结,所以脾胃不调,开了健胃的汤药煎服,应该就会好一些了。”御医也是满头大汗,刚才听闻长公主欲吐不止,不由得便想到了别的地方,一来又看到陛下在,已经吓得两腿发抖。就怕看到什么宫中密事,会让他人头不保。
莫说是他,就是薛闻玉方才也略想偏了些。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后,他神色微松。但紧接着,脸色又越发的不好受起来。
元瑾为什么心中郁结?恐怕是她仍然记挂靖王,又责怪自己害死了他。什么脾胃不调,这些统统是虚的。
只有元瑾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是怀孕,她和靖王是有过,但那已经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总不会这时候有孕。她一开始便担心是自己心里的问题。被御医说了是心中郁结,她反而明了了。
其实这还不全是因为朱槙。
之前萧家覆灭,她心中便压着沉重的担子,要为父亲姑母报仇,要为萧家报仇。只有当初遇到陈慎,度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日子。可后来她又知道了陈慎就是靖王朱槙,她必须要留在他身边作为探子。而在这个过程中,她背叛了朱槙,朱槙因她而死。
她虽然已经完成了复仇,一了心中夙愿。但因为这一切都是用靖王换来的,所以她又愧疚于害了他,心中难以解脱。
她盯着在夜晚中燃烧的孤暗的灯火,久久的不说话。而坐在她床边的,给她喂药的薛闻玉也不说话。
喂药的瓷勺,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是他真的无法放开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最后闻玉只能长叹一声,叫她先好生歇息,叫人收拾了折子,免得扰了她休息,随即离开了慈宁宫。
慈宁宫中发生的事,萧风也很快就知道了。
他看向那个昨天才从苗疆远行来到京城,戴着斗笠的神秘人。说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了?”
“那孩子终究是放不开啊。”戴着斗笠的人轻叹,随即招了招手。
本来肃立在一旁的侍从上前来。
神秘人便轻声问:“他现在把持朝政到什么地步?”
侍从立刻恭谨回答:“已将内阁拢于手中,手下良将有辽东总兵、兵部侍郎、金吾卫指挥使,以及新任锦衣卫指挥使,统军合计二十余万人。”
神秘人听了一笑:“不愧是继承先帝才能之人,倒真是厉害,要是再给他几年,恐怕连我都撼动不得了。你们可都不是他的对手。”
“索性他对阿瑾极好,虽然性子偏执变态,也未曾伤她分毫。”萧风又说。
“那又如何。”这人冷淡地说,“毒蛇只要在心里,就总会有咬人的一天。”
萧风静默,过了很久才干涩地开口:“但是您说的,我还是不认同……”
这人就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五,阿瑾才是最要紧的。当年那些事倒也不怪他,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只要朱楠的心中有这等欲望,咱们就不会有善终的一天。更何况若不是他,我恐怕也早死了。”
萧风才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话。
这时候外面有人通传了进来,拱手对萧风道:“大人,白大人来了,说是有事求见。”
“他来干什么!”萧风眉头一皱,立刻就像赶人。他跟白楚相处得并不好,更何况他现在又忠于帝王。
“叫他进来吧。”神秘人却缓缓一笑。
萧风一时不理解,但再想后顿时有些震惊,看向神秘人:“您……白楚难道是您……”
“正是。”神秘人喝了口茶说,“否则你真的以为,你随便派个人就能把他请出山吗?”
前来询问的人已经出去通传,可是萧风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他当时可要了我们这么多银子!而且他现在还……”
“所以才没有人看出破绽。”神秘人却平静地道,“除了龙岗的时候,他下手太狠,差点让阿瑾出事——虽然那时候,我也不知道靖王妃就是阿瑾之外,别的倒也办事妥帖。”
“您是说……”萧风听到这里,更加震惊了。当初朱槙领军攻打龙岗,黄河决堤一事,难道不全是朱询所为?甚至可能,就是白楚在背后做的。
神秘人对此不可置否,叹了口气。
萧风顿时说不出话来,倘若元瑾知道了。恐怕会更加的伤心和自责吧!本来就觉得朱槙是为她而死,若是还知道,是出于自己人的算计……萧风倒吸了口凉气,这件事,只能不让元瑾知道。她这几个月一直心绪不宁,否则恐怕早也发现了。
“那……咱们怎么告诉她您还活着的事?”萧风说。“薛闻玉忌讳我,不让我接近阿瑾。”
“我会让白楚安排。”神秘人说,“但是必须要快,我怕她……越来越折磨自己。”
*
明明是盛夏的光景,这两日元瑾却莫名其妙地伤了风,起不来身,卧病在床一直咳嗽。
薛闻玉派了很多太医为她医治,却也只是说“长公主殿下这些时日不思茶饭,寒邪自然容易入体。即便药能治病,但若不除根,也容易反复……”
薛闻玉非常生气,罕见地当众发了火。罚慈宁宫中伺候元瑾的人在烈日下跪。
元瑾只觉得自己烧得厉害,睁开眼来时,只看到闻玉坐在自己床边,一张俊雅如谪仙般的脸因自己而冷峻,眼里压着怒火,但是回过头看到她醒的时候,又勉强露出了几分笑容:“姐姐醒了,你已高烧两日了。”
元瑾却还牵挂着朝事,抓住了他为自己擦汗的手,声音有些嘶哑地道:“我病了,你又在我身边守着。那国家大事怎么办……”
薛闻玉宽慰她:“有内阁盯着,白楚也会随时想我禀报。你好生歇息,不要操心这些杂事。”
元瑾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要守在我身边,你是皇上。”
可是她不好,他根本就无心朝事。
薛闻玉与她僵持不下,元瑾的声音就严厉了些:“闻玉,不要任性。”
薛闻玉细致的眉微皱,最后只能轻轻叹一声,低声说:“那我晚上来看你。”然后他看着她,不知道想了什么,附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他的嘴唇干燥而柔软,触感陌生。
而元瑾浑身一僵,她正想说什么,闻玉已经站起了身,吩咐侍卫将慈宁宫好生护住,随后离开了慈宁宫。他走后,簇拥在他身后大批的宫人也都离开了,侍卫则重新围住了慈宁宫。
元瑾也只能在心中叹了一声,闭上眼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她担心真的同闻玉讨论这个问题,会有她预料不到的情况发生。
她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思考此事,喝过药之后,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最近这些天她一睡着就会做梦,梦境纷乱烦扰,一定是噩梦,她会惊叫着醒来。但当元瑾真正地醒来之后,梦到的是什么,她却又不记得了。薛闻玉曾叫大国寺的得道高僧来看过她,对方只告诉她说,她是孽债未清。
今天元瑾又做了噩梦,她梦到了萧太后死的那天。
她怎么阻止她,也没有成功阻止她去乾清宫。她在梦中,亲眼见到萧太后被朱楠残忍杀害。她痛哭而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楠对太后下手。
元瑾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床边坐在一个人。
身穿檀色长袍,约莫五十的年纪。掺杂银丝的发髻梳得很光滑,一张秀丽而端正,如同菩萨娘娘一样的脸,眼角已经有了细微。但不妨碍她有独特而平静的眼神。
这张脸元瑾无比的熟悉,前世将她养大,把持朝政,萧家最聪明的人,她的太后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