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闻玉将筷子握得越来越紧,但仍然不说话。
元瑾就继续柔声说:“你是我弟弟,这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牢固的关系。既然在明知道你受伤博取我同情之时,我无法放开你,那么你日后出任何事,我都不会放任你。在你软禁我的这段时间里,你当真以为,我没有反抗你的办法?只是我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罢了。闻玉,你若是继续如此,只会让我们二人越来越远,最后都落到不好的境地,你知道的!”
薛闻玉终于被她这句话所触动了。
“不……不是的……”他的眼中透出一些悲凉,“姐姐,你走了,就会永远和朱槙在一起了,你就根本不会理我了!”说到最后他站起来,几乎是嘶吼着说了出来。
“薛闻玉!”元瑾也生气了,她道,“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这几天你我弄得彼此都遍体鳞伤,有意思吗?你我本该是至亲之人,是我最看重的弟弟,但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变成下一个朱询吗!”
薛闻玉终于承受不住心中的绝望,缓缓地,半跪在了元瑾的脚下。他抓住了她散落在地上的裙裾,但是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正如元瑾所说,很多事其实她都能做,可是她一直没有做。
其实姐姐对他从来都是宽容的。但是他却用各种手段来要挟她,他和那些伤害她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想做下一个朱询,他不能和她反目成仇,他也受不了半分姐姐的疏远……一点都受不了!
“闻玉。”元瑾终于最后说,“既然我知道你让白楚调查的事,那么很多事我也知道了。你现在,是斗不过我的,姐姐跟你谈,只是因为我们是姐弟,我们不应该用别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我永远不会那么对你,而你,也永远不会这么对我。你明白吗?”
薛闻玉沉默一会儿,突然将头靠向了她的怀里,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元瑾本来想将他抬起来,但是她听到薛闻玉压低到极致,沙哑得快要听不出来的声音说:“姐姐,我答应你。最后一次了……”
她的身体僵住,不再动了,不是因为薛闻玉的话,而是感觉到一团温热的濡湿,浸没了她的衣裳。
他哭了。
他大概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哭吧。
她轻轻地摸着他的发,这个新任的帝王,如今在她怀里,仍然如孩童一样的无助。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肩膀颤动,将她抱得更紧,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这对于他来说,应该很难吧。
但是不放开她,他就无法放开过去。闻玉也真的需要,找到他自己的意义,他是帝王,他应该拥有天下。
“你一定要回来……”他沙哑着声音说,“我会派人跟着你,你一定要回来。”
元瑾笑了笑,知道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她轻声对他说:“好。”
闻玉终究不是朱询,她不会再看错人。
他不会以伤害她为方式,来获取他想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伤害她,元瑾能深深地意识到这点。
他终于能放开。
而她,也终于要去解开她的心结了。
闻玉答应之后,立刻就开始为她准备此事,先是准备了一千精兵,随行伺候的宫女嬷嬷不下百人,又特地备下宽大华丽,要四匹马才能拉动的撵车。还立刻传谕山西布政使,长公主归乡省亲,务必在太原准备住处,让长公主住得舒心。太原官界震动,准备在长公主省亲时,在城门处列队欢迎。
这样声势浩大,弄得元瑾都觉得过了,说他铺张。
薛闻玉却笑笑说:“本来,我封姐姐为长公主,便是想将这天下与你同享的,姐姐千万不能拒绝。”继而又一顿,“这么多人看着,才能防止姐姐跑了。”
元瑾心中凝滞,便不再说什么意见了。
太后却仍然放心不下。她老人家打算先留在京城,住在萧风的府上,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才会回苗疆。
萧风就更是不放心了,他亲自来慈宁宫看元瑾,她的侍女正在收拾东西。
“他真的肯放你去?”萧风觉得不可思议。
“他毕竟不是朱询。”元瑾只是说。
萧风一笑,又沉默了一下,才说:“阿瑾,你知道,其实五叔从来都不同意你和朱槙在一起。当初我便想好了,即便是你和他相爱,我也要拆散你们。”
元瑾抬起头:“您现在不拆散,以后怕是来不及了。”
“我是觉得已经来不及了。”萧风嘴角微扯,苦笑道,“谁让你欠他的。”
他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发:“那么五叔会护送你,一直到确定你们二人能在一起为止。”他说,“阿瑾,我原来答应过你父亲,要代表家中的父兄,好好地送你出嫁的。”
元瑾看着萧风认真而坚定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红了眼眶。
“可别哭了。”萧风擦了擦她的眼角,“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了,没有什么事,再能让我们阿瑾哭了。你可要答应五叔。”
“好。”元瑾答应着,却是破涕为笑,笑中带泪。
她怕时间拖得越久,消息会越发的不准确。因此在说通了薛闻玉的第三日,就打算出去了。
出发选在了三日后的早晨,这天阳光明媚,微风轻拂。
车队缓缓地出发了。由萧风亲自带军领队护送,中间是一辆庞大的华盖马车。
薛闻玉从城门上,看着她的队伍渐渐远去。
日光落在京城之上,远处运河人流如织,有人在喊号子,商贩们在谈笑,百姓们行走在街上。蒸笼中飘逸出白雾,凡世间的烟火气息。而近处是军队森严,手持长刀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寂静无声。
他与凡尘隔开,与她隔开。站在高高的,别人无法触及,凡世无法感染的地方。觉得天地之间,异常的寒冷。
他看了好久,身影落在碧蓝的天空中,成为一道孤独的剪影。
*
元瑾在第二日傍晚到了太原,果然得到了太原官界的迎接。山西布政使请她赏脸赴宴,想为她接风洗尘,元瑾说自己舟车劳顿,辞了他们,才到了早已备好的定国公府原府邸里修整。当地官员也已经安排好了伺候的人手,甚至饭菜都已提前备下。
宝结替她摘了金累丝嵌宝石孔雀开屏冠,又另有丫头替她除去身上织金褙子,笑道:“奴婢这还是第一次到山西地界来呢,虽不如京城繁华,却也热闹。殿下便是长于山西的?”
元瑾思索了一下,其实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似乎她的确都是长于山西的,说来似乎也没错。她在圆凳上坐了下来,任丫头给她拆耳环,一边问道:“可有朱槙的消息了?”
宝结道:“萧大人已经问过了白大人的部下,说那人原就是被偶然遇到,他们想要严密监视,却把人跟丢了,如今是不知所踪,要想找他出来,总得花一些时日。”
元瑾嗯了一声,心情顿时有些黯然,虽然本就预料到这事不会顺利。她盯着珠光熠熠的八宝攒盒,里头所用之珍宝,就是与她当年还是丹阳县主的时候相比,也是奢华极了的。
她来山西,确实抱着很大的期待。就是怕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那就花些时日吧,反正闻玉有白楚帮着辅佐朝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对了,”宝结又说,“您原来的本家学家……薛老太太携着两个儿子,想求见您。不过被侍卫挡下了,现下正在外院的廊房里等着,不知道殿下见不见?”
“不见。”元瑾喝了口参汤,淡淡道。
她原来的那些丫头中,宝结是最沉默寡言不起眼的一个,而如今,她却是陪在自己身边最久的人。将人安排在廊房,是早就猜到自己不会见她们了。
“明日安排一下,去崇善寺上香。”元瑾最后吩咐了她一句。
宝结屈身应喏。
谁知元瑾要去崇善寺上香的消息,却叫山西布政使知道了,他立刻提前将崇善寺清场,安排了官兵守卫,等元瑾第二日到后,就看到原来人来人往,热闹熙攘的崇善寺竟没有人出入,四周官兵林立,清净肃穆,寺庙住持在外站着等她。
元瑾叹了口气,就是原来靖王朱槙住在崇善寺,都没有做过这样大排场的事。
实在是有些招摇了。
她叫人传了山西布政使上来。
“殿下有何吩咐?”布政使恭敬地拱手。
元瑾淡淡道:“今儿是十五,本就是百姓上香祈福的天数。我来已是叨扰,你怎可因此而封寺?”
“这……”布政使似乎有些为难,“您来前陛下就传了话,说您的安危是最要紧的……”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的安危能有什么问题。”元瑾却打断了他的话,“立刻撤了吧。”
元瑾带着宝结和贴身侍卫先进了寺庙。布政使无奈,只能立刻去安排撤去。
寺庙里非常宁静,金箔贴身的佛像俯首低眉,香雾弥漫的经殿中诵经的声音四起,正是寺庙的僧人做早课的时候。元瑾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前走去。晨光透进来,光辉照在回廊上雕刻的一百零八罗汉上,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朱槙就是在这些回廊上走丢了,遇见了一个扫地的僧人,他替她指了路。
她静静地站在回廊上,任晨光沐浴了她一身,过了会儿才问住持:“当年靖王所住的宅院是否还在?”
住持一愣,却是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随后说:“当年靖王殿下常住于崇善寺,旁人倒是不知晓的,没想到殿下竟然知道。他住得偏些,院子仍然保留着。”
说着住持领她走上了小路。
从回廊过去经过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许多忍冬花。这时节正是忍冬花盛放的时候,白色的忍冬花如丝一般缀满花架,氤氲的芬芳弥漫庭院。
经过小花园,便是当年朱槙的住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元瑾让人都留在门外等着,她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大概是朱槙许久未来,里面已经有些破败了。书房的门敞开着,飘了不少落叶进去,里面的桌椅都已经破败,书却不在了。元瑾在椅上坐下来,发现旁边的笸箩里,当年那个朱槙用来装茶叶的竹筒还在。
她将这个竹筒拿起来,想起当时她把朱槙当做一个穷苦的修士,还把家里的茶带给他喝。
现在想来的确是好笑的,朱槙怎会缺钱少银呢,不过是逗她玩笑罢了。
元瑾将这竹筒打开,发现里面竟还有一些茶叶。她倒在掌心里闻,这茶叶粒粒分明,带着一股清冽微冷的香气,恐怕是最极品的贡茶。她微微一笑,谁能想到当初一切都不起眼的陈慎,所用之物无不是极品呢。
元瑾正准备合上盖子,却看到里头似乎有些玄妙。
她又将茶叶筒拿正了看,发现内壁微微的泛光,再用手摸,才判定这是羊脂玉胎。这是极难得的一种储藏极品茶叶的办法,以玉胎封存,方能使茶叶历久弥香。
不对……
元瑾心中一跳,她看了看四周,如果藏书是之前被朱槙的人搬走的,那这茶叶桶价值重于这些书白十倍不止,为何这茶叶桶没有被拿走呢!
她立刻叫了住持进来问话:“靖王殿下走后,这里面可有人来过,带走了什么东西?”
住持却摇了摇头,合十手说:“靖王走后,这里便封存了起来,无人再进出了。”
那就是朱槙……是朱槙!
元瑾突然有了这个念头,是朱槙把这个茶叶桶放在这里的。他想引她上钩!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有响动传来,似乎是什么人被撞了,东西掉了一地的声音。
朱槙……难道是朱槙……!
元瑾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突然起身往外走。
“殿下!”侍卫们都跟着她跑了出来。
元瑾仿佛在回廊的拐角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好像就是朱槙。那背影立刻又消失了,她没等身后的侍卫就又追了上去。
回廊曲折,绵延而无尽头。
那人的背影几次闪过,可每当元瑾追上去的时候,他又不见了踪影。最后元瑾站在一处陌生之地,只见几处小院合在一起,有一口水井在原地,却没有再看到任何人影。
她追得太累,狼狈地喘着气。心中越发的绝望,大声道:“朱槙,我知道是你!你没有死!不要再骗我了!”
可是她只听到自己的回音响起,天空中传来鸟儿扑簌翅膀的声音,孤独寂寥,除此外再无回应。
她绝望地闭上眼。
是她想多了吧,朱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就算他还活着,也不会冒险到崇善寺来。
她正想转身离开。
背后却传来了声响。
有人走出了院子,脚步声轻而稳,紧接着传来木桶汲水的声音。
元瑾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赫红僧袍的身影,他身长肩宽,光洁的头,修长睫羽。但是看不到全脸。
虽然看不到全脸,但是元瑾却全身都震颤起来,她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的身影。
他比她记忆中的更瘦削,僧袍半旧,当他打了水抬起头时,露出一张儒雅而英俊的脸。因为表情的平和,甚至更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冷峻。
元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渐渐模糊了视野。
他也看到了元瑾,但是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毫不留恋地转开了,似乎她只是个陌生人,而他提着桶要进院子了。
元瑾立刻奔向前,拉住了他的衣袖:“朱槙!”她又哭又笑的,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你果然还活着,你没有死……我就知道,知道你不会死的!”
他的目光,首先放在了元瑾抓着自己僧袍的手上,雪白精致,格外细嫩的手,落在陈旧的僧袍上。随后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她同样精致漂亮的脸上,满身罗绮和珠翠,华贵非常。
两人宛如云泥之别。
随即他伸出手,坚定不移地将她的手拂了下去。淡淡地道:“抱歉,施主似乎,认错人了。”
他的语气,甚至神态都非常的陌生,好像真的不认识她一般。
拂下她的手之后,他继续提着水回院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