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庭听到这里,却将她的手拂开,抽回了自己的手。
“太子殿下一直没开口,便是不会摊这趟浑水的。还有……”他冷笑一声,半蹲下身,眼神冰冷地看向徐婉,“这腹中孩儿是怎么来的,你比我清楚。所以,不必说什么看在孩子面上的话——你不配。”
徐婉看着他冷漠的脸,还是往常她所爱的,那样淡漠而又有礼的模样,眼泪滑下了脸颊。
她知道,他一直不爱她,这一切都是她强求来的。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她爱他,愿意给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虽然这孩子,是有一日她用酒灌醉了傅庭,无意得来的。知道自己有孕的时候,她曾不胜欣喜,以为自此之后她就能绑住他了。
但是这一刻她知道,他其实一点也没变,还是像以往一样的无情。
傅庭似乎不想看到她继续哭,站起来准备离开,跨出了房门。
“傅庭!”徐婉在他身后说,“她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
傅庭的背影一僵,其实两个人从未正式地谈过这个话题,徐婉一直都非常避讳,两人之间曾有过另一个人存在。
“你恨我徐家害了她,但你何曾想过。难道你父亲不是害了她吗,太子殿下不是害了她吗。为什么你只对我一个人这样,不过是因为你的懦弱罢了!”徐婉冷笑道,“你若真的这么爱她,怎么不去帮她报仇呢?”
傅庭沉默许久,却并没有回答,只是道:“送少夫人回房去歇息吧。”
说罢快步走出了书房门。
春回大地,三月暖春。走廊外的西府海棠正在盛放。
傅庭望着盛开的海棠,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有个人站在他背后,抱拳低声道:“大人。”
傅庭却也没有转过身,只是问:“怎么了?”
“我们留在西宁卫的探子回话,说西宁卫参将萧风,秘密见了几个从宁夏卫过去的将领。”
傅庭眉头微皱,道:“他是武将,见几个武将将领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怎么了,有何异样之处?”
属下迟疑了一下,才说:“您吩咐过。倘若萧风开始每日晨起,好生习武看书了,便回来禀报您。他在见了这几个武将将领之后,便如您所说那般,有些不一样了。”
傅庭听到这里,竟控制不住手一颤,随即很快握紧,恢复了淡漠语气:“好,我知道了。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另外告诉留在他身边的人,不论他要什么,都要给他找来。”
属下领命去了,傅庭站在海棠树前,神思不定。
其实之前,萧风虽然被放过,流放到了边界。但他毫无生存的意志,倘若不是因萧灵珊还留在皇宫,恐怕早死了也不一定。毕竟他最亲近的那些族人,一个个地都没了。
傅庭其实一直在观察。
旁人可能觉得他是个文官,是太子身边一个无足轻重的爪牙。但其实没有人知道,他知道的东西,远比别人想象的要多很多。萧家绝对没这么容易败,肯定还有别人所不知道的力量存在。
萧风却是萧家明面留存的唯一一个嫡系。倘若他恢复了求生的意志,是不是表示着,他想要去做什么了呢?
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不知道为何,傅庭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仿佛有一股隐隐的势力,背后有某个人,在推动这件事的进行一样。
他按紧了左手,若真是如此,那也不枉,他精心保他一场。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元瑾这日,却是早早地被丫头叫起来。
朱槙今天要带她游园的,嫁过来这些时日他都在忙,这靖王府上的景致都还没有带她看过。
虽然元瑾对看什么景致并没有兴趣。
丫头们立刻服侍元瑾起身,怕朱槙会等她,元瑾只叫丫头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但是女子梳洗本来就麻烦。结果等她走出来的时候,发现朱槙还是已经在喝茶等着了,他来得真是早。
“叫殿下久等了。”元瑾屈了下身说。
朱槙则放下茶杯,笑了笑说:“无妨,也就等了那么半个时辰而已。”
……他这语气分明就是有妨。
“那我们快走吧,一会儿日头就高了。”元瑾道,她下午还要回定国公府去,崔氏她们觉得她整日在靖王府也无聊,因此叫她回去,一起参谋薛元珍的婚事。
她已经提脚往外走了,朱槙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回来。”
元瑾回过身,笑眯眯地道:“殿下怎么了,妾身只是怕逛园子耽误了殿下的时间,所以才想着快些。”
朱槙嘴角一勾,这是逛院子又不是受刑,有什么好快的。
他指了指小桌上放着的早膳,缓缓说,“过来,把早饭吃了。”
元瑾只能过去坐下,定是方才她在梳洗的时候,他就叫人备下了。黄米枣糕,攒肉丝雪菜丝卷儿,一笼还冒着热气的龙眼包子,白糖雪花糕,四样什锦酱菜,切开的泰州咸鸭蛋,一碗鳝丝面。
那泰州咸鸭蛋最是一绝,色泽橙红,油润润,沙松松地嵌在羊脂白玉般的蛋白里。她就是不饿,看得也饿了。
再加上朱槙盯着她,不吃饭是不会让走的,只能拿起筷子,开始吃早饭。
朱槙看她别的动的少,咸鸭蛋却吃了一枚半的。这鸭蛋其实是贡品,乃是扬州知府送给他的。既然她喜欢,便叫李凌多要一些吧。
等她吃好了,朱槙才站起身说:“你跟在我身后便是。”
他带着她走出去。府中种了许多垂丝海棠,眼下海棠花开,将这春日装扮得分外美丽。元瑾见他径直走在自己前面,也没有要停下来介绍院子的意思,仿佛不是要逛院子,而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她觉得有些奇怪,朱槙要带她去哪儿。
出了二门便是外院,元瑾才认出这是去演武堂的路。
演武堂自一道窄门进去,就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大院子,里头种了两排银杏树,屋檐下摆放着军械架,上面放满了刀枪棍棒,不过并没有人在里面演武,可能已经清场过了。
元瑾侧头问道:“殿下,咱们不去游园了?”
“给你看一些东西。”朱槙说着,径直穿过这个演武场,到另一扇月门前。这里却是重兵把守,竟有八个身配绣春刀的侍卫守在门口,看到朱槙后行礼:“殿下。”
朱槙微微颔首,示意元瑾跟着他进去。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竟还是个院子,朱槙带着她走进了第一间屋子。这却是个兵器屋,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弩箭和弓箭,依照大小次第排好。
元瑾一看眼睛便被吸引了,她走至近前,一一观赏这些各式弩箭。
朱槙果然不愧是西北靖王,她从未见过这么齐全的各种样式的弩箭,他都是从哪里收集来的?难怪他行军作战所向披靡,旁人哪里比得过他这些。
朱槙见她连自己都忘了,只顾着好奇地打量这些弩箭,露出一丝笑容。果不出他所料,寻常女子喜欢珠宝玉器,她却偏生喜欢弩箭,带她去逛园子她不喜欢,看到这些倒是眼睛都亮了。
朱槙见她看得正仔细,就打开旁边的暗柜,从里头取出一把精巧的弩箭。
元瑾一看便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头一次来的时候,在他书房里看到过的那把弩箭。她眼睛一亮,立刻从他手里抢了过去。朱槙并不计较,只是笑着由她抢走了。元瑾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按不动:“殿下,这里头没有箭?”
她果然是懂一些的,知道按不动是因里面没箭的缘故。
朱槙道:“原本的箭常年淬毒,所以我已经取了。你用一些普通箭簇就行。我已经叫人给你做了一些竹箭,等做好了便能用在这上面了。”
元瑾听了朱槙的话一怔:“殿下,这个您要……”
“给你玩玩,不过可不能带出府。”朱槙笑道。
这东西很危险,若被有心人得去,会被用以不正之途。
元瑾心中微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弩箭杀伤力极大,射程又远。军队以弩箭装备,甚至能整体提升一倍的战力,可见是一种多重要的武器。这样精巧的弩箭,必定是朱槙军队的秘密武器,构造是绝对的机密。
他竟然真的会给她!
“怎么了,不想要?”朱槙一挑眉问。
“怎么会!”元瑾立刻笑着否认,她自然是巴不得要。她不动声色把弩箭放在自己身后,免得朱槙问她要回去。
朱槙看她藏匿的动作,也没有点穿,而是笑笑问:“会用吗?”
其实元瑾是会用的,但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即便是因为喜好懂一些弩箭的事,又怎么会用呢,于是她摇了摇头。
“可要我教你?”
他送上门来,元瑾如何会不答应,她立刻点了点头,笑着拉他的衣袖:“殿下当真好人!”
“不用给我灌迷魂汤。既然送给你了,便不会要回来了。”朱槙却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嘴角一勾,先走了出去:“跟我来吧。”
两人到了演武场上,侍卫在约莫在十丈远处立起草靶。
朱槙叫人拿了把普通的弓箭来:“你先试试普通弓箭。”
他给她的是一把轻弓,以前朱询在学这些的时候,元瑾曾试过。但即便是最轻的弓,拉起来也有些吃力。她勉强拉开之后,箭脱手而出,虽力量准度都不足,却也射到了靶上。
这让朱槙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她会脱靶呢。倒还有些样子。不过动作还不标准。
朱槙走到了她身边,从后面看她。伸手抬高了她的手臂。“举高一些,若要对准靶心,需得比靶心更稍微高一些。”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微磁。元瑾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粗糙,这才是常年用刀剑和弓弦的手。
让靖王殿下亲身指导,天底下几个人有这样的荣幸。
元瑾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我听说,殿下是自小就开始学骑射?”
朱槙嗯了一声:“七岁开始,我便跟着当时朵颜三卫的首领学习箭术。如今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那殿下定是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了?”
朱槙行军作战多年,刀剑弓弦都已经成了他本能的一部分。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自夸。只是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元瑾是从未见过朱槙真正的风采,他是名满天下的战将,刀剑弓弦的功夫自然不会差了。元瑾想看看,朱槙手上的功夫究竟能强到什么地步。便央他:“那殿下能否让妾身见识见识?也好学上一学。”
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弓递给他,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朱槙也一笑,却推开了她的手。元瑾还以为他是要拒绝,谁知他只是说:“这弓太轻了,我用不了。”
他招手叫人拿了一张他平日练习用的弓来,这弓外表暗沉无光,又重又大。元瑾捏了捏弓弦,弓弦纹丝不动,她就知道这把弓的确很重,恐怕是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拉不动的。
朱槙却将弓拉满,对准草靶,眼睛一眯。此时从他身上,真正散发出一种凝练的大将风范。箭瞬间脱手而出,正中靶心!
他又拿了一根箭,再度瞄准对准下一个草靶,甚至连位置也不换,箭射出又是正中靶心。
如此三箭后,他才放下弓箭,问她:“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他的动作太快,几乎已经是本能一般的百发百中,她怎么能看清楚。
但元瑾再度深刻地了解到,朱槙的确很厉害。
她拿过他的那张弓,自己试了一下,果然是连拉都拉不起来,只能换回自己的小弓,拉足满月,学着他的样子一射。
脱靶。
朱槙拳头堵唇,差点笑出来。人家都是越练越好,怎的她却相反。
元瑾也有些恼,并且那弦震得她手指疼。她说:“殿下有什么好笑的,常言道名师出高徒,我做得不好,殿下也面上无光。”
朱槙笑道:“好好,妻不教夫之过,我不笑便是了。”
元瑾听了他的话,耳根却是一红。
她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再次不服输地拉开弓,这次没有脱靶。第二箭、第三箭……终于第五箭竟正中红心。元瑾才心满意足,收手回头对他笑道:“这箭可好?”
朱槙是真的有些意外,元瑾天分似乎挺不错的,竟真的能命中靶心。她不过是从未练过罢了,若真的每日练,应该也能到他这种手感。
元瑾放下小弓准备开始学弩箭时,却眉头一皱,轻撕了一声。
“怎么了?”朱槙问她。
元瑾举起手,原是右手拇指一片红肿,已经有些磨破皮了。
弓弦粗糙,她又长得细皮嫩肉,方才还不服输地射了这么多箭,手不破皮才怪。
她这手指真是娇气,竟这样就破了指头,以后怕还不能给她玩这些东西了。朱槙微叹,“罢了,你跟我过来上点药。”
元瑾看他,眼睛水润清亮:“可是我的弩箭还没学……”
朱槙只是看了她一眼:“可还想要你的弩箭?”元瑾便不再多言,跟在他身后进了房。
这屋中却似乎是个放书信之处,多宝阁上密密麻麻放着很多卷宗,一张黄花梨的长案,上面放着笔山笔筒和砚台,看样子这里似乎才是朱槙的书房。元瑾目光一扫而过,就看到那些卷宗上写的字,《堪舆机要》,《注阵解》,《山西兵力志》……
元瑾看到这里,心突然一跳。“殿下,这里可是您的书房?”
“嗯,倒也不算书房,算是机要室吧。”朱槙道,他在多宝阁下的抽屉里找了找,却没有找到伤药,怕是上次的已经用完了。
演武堂倒是还备有伤药,但是他这院子平日不许人进来,因此连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只能他亲自去拿了。
朱槙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不要乱跑。”
说罢就先出去了。
元瑾应了声,实际上她的注意力根本没有在这上面。
因为在她跨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就突然意识到,徐先生想要的兵力分布图,恐怕就是在这里!
刚得了徐先生吩咐的时候,元瑾回来曾经试图打探过。但朱槙所住的松涛堂书房里只有闲书,朱槙也很少去。她还正疑惑,今日才知道,原来他真正的书房,竟然是在演武堂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