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个月前,孙黑七曾带着一帮兄弟下山意欲投靠叛军,走到半路才知叛军中十八个武艺高强的领兵头颅被排成排悬在城门前,其麾下数万兵马一夜之间归降于江东越家,而那个割头就跟切韭菜的人,名字就叫越长陵。
黑风寨这群山匪听得此事,吓的连夜快马加鞭藏回寨中,歇了整整一个冬天,最近听说越家在外讨伐鞑子,这才重新出来小范围的走动。
今儿个只是在自家门前宰肥羊,怎么会把这瘟神给招来了?!
这下没人敢吭一声,孙黑七连声调都弱了三节,“您,您方才说越大公子请您来和我商谈事情,不知是……是什么呀?”
“我哥听说你们黑风寨久据麦桦山,时来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近来愈发猖狂……”众人闻言热汗都冒出来了,又听长陵道:“所以他让我来走一趟,看看你们能否改恶从善,弃匪从军,将手中屠刀用在真正可用之处……”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这番话实在是太墨迹了,于是省略了一连串临出门前兄长的谆谆叮嘱,直接收了尾:“总之,你们要是愿意归顺我们越家,那这事就了了,要是负隅顽抗……算了,就眼下这么个状况……”长陵瞟了一眼横尸的那个山匪惨状,“行吧,我看得出你们都是心志坚定的惯匪,说了都是白说……”
她往前一步,踩中树枝“噼啪”一响,震得孙黑七心肝胆颤,忙道:“等等等等,我们没说不愿意啊。”
“呃?”长陵眉头一皱,“你们愿意归顺?”
“愿……”孙黑七的“意”俩字还没来得及蹦出来,那个二寨主抢声道:“本来也不是不行,可是你一来,就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娘们杀了我们老三,现在说让归顺就归顺,岂不是显得我们黑风寨软弱可欺么?”
长陵满不在乎的活络了一下脖颈,“说的在理,好了,要上一起上,别……”
“谁、谁说不相干了?”孙黑七将二寨主搡到一旁,指着窝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吕碧琼道:“她、她不是您越二爷的女人么?我之前就有所耳闻,本想请吕家小姐到寨中作客,谁知……谁知老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想要对她用强!那二爷您动手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众兄弟前一刻被傻了吧唧的二寨主惊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听了这话,就跟捞着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的迎合了起来,“是!是!吕小姐是越二爷的女人!”“怎么能碰越二爷的女人呢?”“三寨主死不足惜啊!我们咋能介意呢?”
“……”
那头在争先恐后的嚷嚷,这头的长陵与初次见面的女子默默对视了一眼,才看清那副楚楚可怜的姣容,心下不由一叹。
也罢,既然这群盗匪把台阶都搭好了,那就顺着下吧。
“嗯,她是我的女人,现在,你们都是自愿归顺越家的么?”
吕碧琼母女也就这样顺道被长陵捎回江东越家。
越长盛听完整个过程,对长陵的表现赞不绝口,又让人好生安顿那母女二人。只是长陵身为一个女人,自然不可能真的讨个女人回家,没过几日,她抽了个空找吕碧琼坐下谈话,大意就是“当时就是随口说说不必当真,你们母女要是想走随时能走,要想留下暂居也无妨”。
谁知吕碧琼听完沉默了良久,突然跪身道:“那二当家徐义是杀害我爹的凶手,若二公子肯替我将他杀了,碧琼愿意终身侍奉二公子。”
长陵摇头道:“他们既已归顺,就是越家的兵,我没有斩杀自己兵卒的道理。”
“公子,我只要徐义的命而已,他无恶不作,现在也只是看着孙黑七的面才假意臣服,您杀了他,不是也除了后患么?”
“他若真有异心,或是再生是非,自有军法处置,但在此之前,我不可无中生有……”
“怎么会是无中生有!”吕碧琼一时激愤,一捶桌案,“我爹惨死在他刀下,您,您不是没有看到的……”
“那是他归顺之前做的事。”
吕碧琼看长陵不为所动,眼眶中慢慢氤氲出雾气,“越二公子,你可知失去至亲是什么滋味?我爹为了救我和我娘,苦苦哀求,拼死抵抗,可那徐义还是对我爹下了狠手……您武功高强,手握重兵,杀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为何就不能替我报仇呢?”
“吕小姐,那是你的仇。”
吕碧琼一呆。
“如果你想报仇,自己去报,但是你不能因为我能办到就理所当然的要求我去办,”长陵平静道:“我没有替你报仇的责任。”
吕碧琼不甘心,“我也想亲手了结那狗贼的性命,可我武功不好,我、我不可能……”
“那是你的事,下毒也好,另寻他助也好,或者你可以从现在开始勤加习武,十年之后若徐义还活着,再去报仇。”长陵缓缓站起了身,“在这个世道,每日都有人死,每日都有人背上血仇,你要是以为报仇是只靠三言两语就能假手于人的事,我无话可说。”
吕碧琼完全愣住了,连眼泪落下都不曾察觉。
第一次意识到,没有了父亲,她便如一叶浮萍归海,任风雨飘摇,再也不能指望去求寻另一个避风港了。
见长陵转身而去,吕碧琼突然跪下身来:“求二公子教我武功。”
“我从来不教人武功。”
“咚”“咚”沉沉叩地之声,长陵回头,见她紧紧咬着牙关,额间磕出了血痕,“求二公子教我武功!”
长陵眸光微微一凝。
她在吕碧琼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韧意。
谁也不是生来坚若顽石,奈何世事不允许柔软。
“我即将随军北征,只教三日。”长陵道:“三个月后回来,再看你是不是习武的料子。”
之后,据说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吕大小姐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短短半年时间就能耍出一套流畅有力的梨花枪。
至于那黑风寨徐义,早在归顺之初就已因违抗军令被打了六十军棍,半身不遂的瘫在牢中,怪的是越公子专门嘱人留他一条命,那口气吊了大半年,最终死于一柄锐枪之下。
当时长陵看这丫头的本事勉强够用来生存了,就琢磨着开始赶人,怎知那吕碧琼就跟个黏土似的,赖着不肯离开,还说什么要为越家效力至死不渝。
不渝你奶奶个熊!早知这么麻烦,就不该听越长盛的,直接弄死那个徐义不就了事了?
那年的越长陵一定想不到,后来没顾得上撵走吕碧琼,自己倒是光荣的献身沙场了。
她更想不到,十一年后的吕碧琼给自己带了顶“绿帽子”,成了东夏朝丞相府的琼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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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的思绪在天外飘转了一大圈,直到碧琼轻轻唤了声:“南姑娘?”
回过神来,长陵望着这个气质婉约的少妇,原本一络络散在肩上的长发盘成华髻,笑起来眼角多了几条浅细的纹路,依旧美丽,却已不见当初纯然。
“想不到老爷已经将我的名字告诉姑娘了,”碧琼垂眸福了福身,“那碧琼也就不用介绍了,请姑娘入座吧。紫青,去温一壶桂花酒来。”
是了,她认得出碧琼,但碧琼却认不出她。
别说她容颜大改,就连自己的女儿之身也从来没有透露过半分。
这么些年了,究竟发生了什么,现下的碧琼又变了多少,她不得而知。
那就更没有相认的理由了。
长陵想到此处,不由淡淡一笑,“我是听下人说起的,想不到符大人的夫人如此貌美,真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碧琼只不过是老爷的妾室,今后南姑娘才是值得老爷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以后南姑娘进了府,按规矩,我还得唤你一声姐姐呢。”碧琼说到这里体贴的一笑,“南姑娘,菜很容易凉,趁热吃,若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小小的一方石桌,摆着各色精致的金陵菜肴,眼熟的只有一道红焖跳鱼,从前在江东营地,难得能吃到的河鲜就是这种小跳鱼,碧琼总会变着法子捣腾,馋的连越长盛都不舍得将人撵走。
长陵夹了一小瓣肉,仍是当年那个滋味,心里淌过一阵意兴阑珊,她想起来此的目的,开口问:“不知琼夫人是如何与符大人相识的?”
“我不知南姑娘有没有听过,”碧琼酌了一小口酒,“我曾经住在江东,家中变故,辗转之下被一个恩人收留,可惜世事无常,恩人逢难而去,我本欲终身不嫁,就那么守着恩人的家,谁曾想竟有人上门寻仇,是老爷救的我……后来,我就带着母亲来到了金陵,进了这相府中。”
“你母亲也在府上?”
“两年前就过世了,不过走的很安详。”碧琼说起这些,神情没有太多的伤感,“我听说南姑娘也是家中出了点事儿,荆将军才让老爷把你请回来的,对么?”
“嗯……是有那么点儿事……”让大炮给轰平来着。
长陵咀嚼着碧琼的前一番话,咬了一口灌汤包,漫不经心问:“你说是符大人救了你,那他过去也是江东的人咯?”
“老爷是金陵人,那年他随皇上去江东收兵,也是无意间才路过的……”
“那年?”长陵停下筷子,“你说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皇上尚未登基……”
长陵眉头一皱,“你是说,十年前,符大人就跟着沈……跟着皇上了?”
“嗯。”
“他跟皇上多久了?”
“这个……”碧琼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没问过……”
长陵一时有些找不到头绪——沈曜身边什么时候有过符宴归这个人的?
碧琼奇怪的睨了长陵一眼:“南姑娘似想知道老爷过去的事,何不直接问老爷呢?”
长陵轻咳了一声,“他、他不主动说起,我也就不主动问咯。”
碧琼不觉莞尔:“姑娘真是小孩子心性。”
“……”小什么玩意儿?
这一顿饭的吃的很快,眼见黑云漫过,像是要下大雨,碧琼也就不再挽留。
回去的路上,长陵收拾了一番重遇故人的心情,一边漫步一边陷入沉思。
在苍狼山时,符宴归是凭一己之力独闯的五毒门,而且第一次在树丛中相遇也能看出来,他身手奇佳,到了足够收敛瞧不出虚实的地步;十多年前,沈曜是洛阳的氏族,彼时金陵最大的诸侯是王家,符宴归舍近求远追随沈曜莫不是因为武林盟主的尊荣?
话说回来,沈曜肯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交给符宴归,足见对此人颇为信。
可在长陵的印象当中,不论是沈家还是整个武林,从没有留心过有姓符的这号人啊……
除非,他当时不姓符。
那会是谁?
“当年和我一般年纪的人……”长陵将昔日各种颇具名头的人物从脑海里一字摆开,翻来覆去都没找到能对上号的。
她穿过廊桥,潺潺流水之声不经意钻入耳缝,忽然间,鬼使神差地一顿足,抬眼觑着前方一汪碧湖。
一股没由来的念头扑面袭来,将心中那湖静水流深炸出了轩然大波。
符……付。
一字之差,只差一竹。
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符宴归就是付流景。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陵姐智商还是在中等偏上水平的。
就是人情世故方面相对迟钝,因为她从前根本不需要使用情商啊。 ̄へ ̄
还有,纠正一下叶麒(qi)的发音,是麒qi,不是麟lin!麒麟夫妇不是零零夫妇啊!
第三十九章 :是否
长陵被这个大胆的假设惊的耳畔嗡嗡作响, 连夜空上隆隆雷鸣都入不了耳了。
符宴归何许人?他温润沉稳, 处变不惊, 万事周全;而付流景……从第一次在茂竹林见到他时, 就是一个爽朗活跃, 废话连篇,却又聪明绝顶之人。
她一时间难以将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重合起来。
但是,谁又能说她认识的那个付流景就真实了?
那张披着人皮面具下的本来面孔,她从来就不曾见识过。
正如他不露痕迹的诱她中蛊, 在北溟峰许下同生共死之诺一般……
等一等。
同心蛊?
仿似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她掀开自己的衣袖, 右臂上的疤痕在微光的映照下发着莹紫光泽——同心蛊的蛊性奇特, 留下的疤比寻常的更为奇葩, 状如飞蝶, 色呈淡紫, 极之与众不同。
当日的付流景为了唬她入套,一度中了同心蛊,若符宴归就是他本人,左腕上三寸的位置,应当也会有相仿的疤痕才对。
狂跳的心稍稍缓和, 周遭的景致也涌回眼前。
长陵抬眸。
雨溅碧湖咚咚入耳,风携着水雾,袅袅飘来。
符宴归回府时,夜已深,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马车径直进了后苑, 他人一下车,管家就撑着伞迎上前来,三两步跨入屋檐下,符宴归一面弹去袖上沁珠,一面问:“今日府中一切可都还好?”
“都好,就是琼夫人听说南姑娘来府上作客,设了小宴邀请了南姑娘。”
符宴归一怔,“南姑娘去了?”
“去了。也就是聊了些寻常话,饭后南姑娘就回了别苑,没什么特别的事。”
符宴归有所思付的微微颔首,止步于卧房门前,“行,这里没什么事了。”
“老爷可需沐浴?”
“这都过了子时了……不必了,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
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回金陵又处理大半日的公务,符宴归确实是累着了,只简单的洗漱了一番便熄了油灯,伴着窗外的嘈嘈切切,迷迷糊糊的闭上了眼。
又是一声轰雷,恰似电如刀光,将天花板上映了个清楚明晰——那悬梁之上趴着一个女子,正是长陵。
她今夜本只想借个由头瞧瞧他手腕上有没有疤痕,没打算鬼鬼祟祟,只是没想到这一候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人回来的时候已是深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