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来的是个宵小,他并不介意被看到真面目,因为对方不可能活着离开。若没有外人,只有他的夫人,被看了也就看,左右她是他的,不会有变数,他也不允许有变数。
“怎么不说话?”他把吻烙在她的颈上,细细密密,温柔得如和风细雨。
姜芮偏过头,回身看他,“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凌渊眼神晦涩,哑着嗓音柔声道:“我不知道夫人想听什么。”
烛光影影绰绰,姜芮观察他的神色,知道这话并非推脱,过去对于每个人而言,并非只有美好的回忆,也有可能是黑暗、血腥、绝望,她无意叫他再去回想,只问:“你的腿没事?”
“是。”
“你是不是正在谋划一些事情?”
“是。”
“有性命之忧么?”
他缓缓点头,“……有。”
“那么,”她看着他,慢慢开口:“我呢?你若没了命,我怎么办?”
还在腰间的手顿了顿,而后慢慢收紧,似乎准备将她揉进骨血里,这个问题,是近段时间来凌渊一直在回避的,但此时被她指出来,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仇要报,仇人的性命要收,而他在谋划这一切的时候,从没有把自身安危考虑进去,换句话说,他不准备留下这条命。
但是最近,他却发现自己开始变得惜命了。
原本计划中,他将在众人围攻时将内力提升到极致,也将毒素升高到极致,成为失去理智,只知杀戮的凶器,一柄凶器是没有必要留在人间的,他安排了后手,杀了全部仇人之后,世上也亦不会有凌渊这个人。
可是这些日子,他脑子里却常常出现另一些画面,只有他们两人,远离江湖纷争,悠闲度日的场景。
那景象太诱人,以至于他明知不可能,却总忍不住时时遐想。
怀里的人仍看着他,等一个答复,他发觉自己嗓子干哑得很,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姜芮在他怀中坐起来,双手环住他的颈项,额头抵着额头,低声说道:“我不在乎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管你要做好事还是干坏事,我只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白头到老?”
她说话的语调并未有太大起伏,神情也与平时没什么,凌渊素来以为他的夫人是位柔弱女子,然而此时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感觉,她娇弱的身躯里,有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似乎只要他点头说愿意,那么,美梦就能成真。
不管能否成真,他都是愿意的,因为那就是他最美好的梦。
“……愿意。”他说,声音干哑枯涩。
姜芮轻轻他的唇,像是奖励一般,又问:“你信我么?”
凌渊闻言,勾唇苦笑:“信。”
到了眼下,他怎么不知他的夫人不对劲,从前他就怀疑她的身份不简单,然而那时候并不在乎,因为有自信能掌控一切。现在他发现自己过于自信了,可就算这样,他竟还是信她,或许就算此时她将匕首推入他的胸口,他也依旧会信她,这才是他对自己苦笑的原因。
姜芮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我不会害你。”
凌渊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护在她后背上,像是抱着小孩坐在腿上的姿势,“我信夫人。”顿了顿,又说:“夫人若愿意听,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不过是条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柳州凌氏传闻是皇室后裔,守着一座宝藏,这是族中机密,只有嫡系子孙才知晓。然而凌渊祖父是个性情豪迈之人,交游广泛,一次酒后,不慎吐露几句,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去,就此招来灭族之祸。
族中一百多口人,上至耄耋老者,下至三岁小儿接被灭口,凌渊是唯一幸存下来的,奶娘用自己的儿子替了他,又将他藏在花园水塘里,那晚流出的血将整座池塘都染红了,而后又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行凶之人皆蒙面黑衣,他却通过其中一人手上的六指认出,这些人不久之前,还在与他祖父把酒言欢。
他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却又被上一任魔教教主虏上洛林山,魔教练的是一种邪门功夫,虽然内力增长迅速,经脉中却会滋生毒素,那教主逼他练功,打的是日后吸取他内力的算盘,只可惜凌渊命大,不但没叫人把内力吸走,还反噬了前教主,将他一身功力与教主之位一同接收。
有了实力之后,他开始打探仇人,可笑的是,那些强盗匪类,借着他们凌家宝藏,摇身一变成了正道武林中德高望重之辈,而他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魔教妖人。
“……夫人说,他们该不该死?”
他的眼神在跳跃的烛光下叫人看不真切,姜芮能感觉到,那双眼正灼灼看着自己。
她不闪不避与之对视,“自然该死。可在我眼里,他们的命全加起来也不及你一根指头,不值得为此堵上自己的性命。”
第157章 轮椅大佬19
月末,武林盟众人借着贺寿之名,如天降之兵,骤然包围了洛林山,魔教教众无力抵抗,正道人士一路杀进大殿,只见高座之上,赫然坐着一名身裹黑衣、脸覆银皮面具神秘人。
“魔头,还不快来受死!”有位年轻侠士举着剑冲上去,气势汹汹,迅如闪电,却连神秘人的衣角也没碰到,就被掌风扫得飞出数丈远。
他的同门师兄弟忙跑去将人扶起来,一些看着年纪更轻些的小弟子义愤填膺,正要为师兄报仇,那神秘人不紧不慢开了口。
“诸位,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不大,在场每个人却听得一清二楚,就像是在他们耳边说的。
“呸!谁跟你无恙!”有些年轻人一脸愤恨,又要往前冲,被各自师长拦下。
武林盟柳盟主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上前一步,沉声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看他是见不得人!”
“魔教妖人,必定贼眉鼠目,丑陋不堪!”
“难怪要带面具!”
那神秘人听见这话,却只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嗓子像是受过损害,如粗粝的沙石摩擦,他慢吞吞道:“并非在下见不得人,只是担心有些人吓坏胆。”
一面说,一面将那银色面具揭下,大殿之中立刻响起阵阵倒吸声。
那面具之下,竟是一张被火烧过的脸!火舌灼伤了他半边脸颊,疤痕狰狞恐怖,如厉鬼修罗,另外半边脸却是完好无损。
“是你!”
“凌……你没死……”
大殿上有几人脸色骤变,惊疑不定。
神秘人用仅剩的一只眼在人群中缓缓扫过,目光定在几张又惊又惧的面孔上,嘴角诡异勾起,“看来我的老朋友都在这儿,二十四年了,有些账,该要清算清算。”
“魔头休要胡言乱语,老夫送你一程!”那几个人中,有一个按捺不住欺身而上,身形诡谲,出手狠辣,是一来就要取人性命的招数。
“黄掌门且慢!”柳盟主出言制止,却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出手。
然而就像刚才制住那位年轻侠士一样,谁也没看清魔头如何出手,只觉眼前一花,就见黄掌门已经被他踏在脚下,口吐鲜血。
“师父!”
“掌门!”
黄掌门门下弟子个个双目赤红,要上前解救师尊,都被其余人拦住。
柳盟主等人神色凝重,他们早知这位魔教教主武艺高强,却没料到已到了如此深不可测的地步,黄掌门的身手在江湖上虽不是顶尖,却也属一流。可在魔头手下,竟走不过数招,只怕大殿之上,无人是他的对手。
神秘人这一手镇住了许多人,刚才还有跃跃欲试的,眼下只能望向师长和柳盟主。
就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回过头,惊见方才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魔教妖人,眼下竟肃然整队,每人手中搭着一把弩箭,弩尖闪着锐光,对准殿上众人的胸膛。
中计了!
这是武林盟众人的想法,恐惧爬上每一个人心头。
神秘人又慢悠悠开了口:“不知柳盟主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柳盟主看着负手而立的魔头,心中苦笑不已,到了现在,难道还有他们说不的余地?就算他一把年纪不怕死,却不能让所有的年轻一辈断送在这里,若果真那样,正道就完了。
“请说。”
“当年柳州凌氏灭族之祸,柳盟主可还有印象?”
柳盟主面色一整,缓缓点头,“自然有,传闻是魔教所为。”
那神秘人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骤然笑起来,诡异的笑声听得在场众人毛骨悚然,而他每笑一声,躺在其脚下的黄掌门口中就吐出一口血,到后来已面如金纸,不知死活。
他终于笑够了,才道:“在下是当年凌氏唯一幸存之人,依柳盟主所说,莫非是我带着魔教杀了自己的族人?”
“有什么不可能!魔教妖人什么事做不……”柳盟主还未开口,人群里忽然有个声音喊道,只是被神秘人眼风扫过,立刻两股战战,后来的话便说不出口。
柳盟主眉头紧锁,想着神秘人的话,又想想刚才黄掌门以及正道队伍中几人的异常表现,脸色几变,“莫非还有隐情?”
“这便是我要说与诸位听的故事。二十四年前,凌氏乃柳州大族……”
枯哑的声音在大殿上缓缓响起,语调寡淡得很,没有丝毫起伏,似乎果真只是在说一个故事,然而那故事内容却听得人不寒而栗。
待他说完,久久没有人开口,殿上众人视线隐晦地在几人身上打转,甚至有人不易察觉的退了几步,远离他们。
“你胡说,我师父不可能做那样的事!”
“魔头血口喷人!”
也有那几人的徒子徒孙不愿相信,争辩得面红耳赤。
神秘人并不理会,只有一个一个点来:“萧门主、汪帮主、孙大侠……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的老朋友?”
最后一个字落下,原本已面色苍白、直冒冷汗的几个人,像是被谁忽然抽去了骨头,跌倒在地。
他们虽没有承认,可这样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众人哗然。
神秘人——凌渊冷眼看着。
他现在扮做已逝祖父的模样,并由一名属下易容成他的样子,以鸣山庄庄主身份出现在武林盟中,这是姜芮提议的。
凌渊要报凌家的血海深仇,姜芮自然支持,却不赞成他拿命换命的做法。仇要报,当年的真相要大白于天下,报完仇之后,她也要让凌渊能够堂堂正正站在天地之间,所以谋划了今天这场戏。
想要让众人相信当年的真相并不容易,毕竟时间久远,他们手上没有证据,而那些凶手如今却成了德高望重之辈,就算凌渊当面揭穿他们,他们也可以矢口否认,在场的人更愿意相信谁,自不用多说。
所以一来,就让凌渊以祖父的面目示人,先让那些凶手心中发虚,再以武力震慑,让武林盟的人愿意听他说话。
先前姜芮已经替凌渊解了部分毒素,他此时的实力比鼎盛时期更强,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一个功至强者所说的话,总是更容易让弱者下意识信任服从,这就是人的慕强心理。
这个时候再说出真相,就会有部分人开始相信了,但还不够,只要凶手不认罪,依然有人会替他们狡辩。
因此就刚刚,姜芮趁着那几人心虚波动剧烈,防备崩塌之际,给他们下了暗示,逼着他们点头认罪。
若是可以,她更想不用绕弯子,直接暗示他们认罪,只是那些人毕竟武艺高强,心智比常人坚定,她没有把握能够一下子全部将他们迷惑,才绕了这么大的弯子。
眼看武林盟的人都已经接受这个事实,越吵越烈,凌渊再次开口:“我的目的相信诸位都明白了,我只想报当年灭族之仇,其他无关之人,只要不妨碍,都可以安然离开。”
这话又让众人炸开了锅,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现在却又有了生的希望,既然可以活,那当然谁都不愿意死,当即就有不少人表现出想要离开的欲望。
也有人仍然仇视他,“你这魔头作恶多端,说出来的话谁敢信!”
凌渊看向柳盟主:“柳盟主以为如何?”
其余人也都看过来,只等着他做决定。
对于凌渊的话,柳盟主愿意相信,回想魔教前几次行凶作为,如孔老爷子、游大侠等人,他们虽然遭到魔教复仇,却只自身遭遇毒手,不曾殃及家人。
而且眼下的情况,也由不得他们不信,如今是他们为鱼肉,魔教为刀俎,魔教愿意刀下留情,比起当年那帮人灭族的做法,竟可以称得上仁义之举,不得不说讽刺,柳盟主再次在心里苦笑。
他颓唐地拱了拱手:“多谢教主高抬贵手,我等愿意离开。”
武林盟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那几名凶手的门徒儿孙一时不愿离去,后来有的被其他人或拉走,有的仍固执留下。
凌渊并未心慈手软,亲手了结了仇人性命。
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姜芮慢慢从教主座位后面走出来,还没看清满地尸体,就被一个宽阔的怀抱紧紧搂住。
那双手臂很有力量,搂着她有点疼,但她没有挣扎,反手搂住他的腰,在其背上安抚般轻轻拍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声势浩大的讨伐魔教义行,最终以这样笑话般的方式落下帷幕。
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对于鸣山庄普通下人来说,就如话本中的故事一般,还不如他们庄主的腿来得叫人关心。
这几日,鸣山庄上下所有人都面带喜色,因为庄主打听到一名神医,要带着夫人求医去了,听说那名神医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庄主的腿肯定可以治好。
主院的人忙忙碌碌,正在收拾出行的行李,而他们的庄主与庄主夫人却腻在书房里,众人对这样的状况习以为常。
凌渊的腿自然不需要神医来治,所谓神医也未必治得好,姜芮自有办法慢慢清去他的毒素,只是众人皆知鸣山庄庄主是个瘸子,要是他不想再瘸了,总要有个由头,所以才有去寻神医一说,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对于姜芮的能力,凌渊不能说不惊奇,但他一句话也未多问,当初说了信她,如果真信她,不曾有丝毫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