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来,技巧队的运动员参加各种国际大赛,斩获不少奖项,而竞速这边与国际差距太大,总是冷冷清清,别说拿奖了,能凑齐几个有资格参赛陪跑的人都算不错。今日因为程亦川,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陈晓春一脸沉重地环顾四周,拍拍薛同的肩膀,叹息:“同啊,将来咱们打光棍的可能性更大了。”
薛同茫然问:“什么意思?”
“半个队的人都来了,看了颜好活儿更好的程亦川,咱们的行情怕是一落千丈……”
“……”薛同骚脑门儿,绞尽脑汁安慰他“这不是术业有专攻嘛。要不,一会儿你也让大家过去,你给展示展示跳台滑雪,你也帅一下?”
“你不懂。男人,要的就是简单粗暴直接干,像程亦川这种狂猛速度型才讨人喜欢。你见过几个姑娘家喜欢男人腾空转体、扭来扭去的?他是刚猛雄壮,到咱们技巧队这儿,男人也成了身娇体软……”陈晓春欲哭无泪。
郝佳这下可顾不得了,哪怕手里拿着相机,也乐不可支地扭头问了句:“有多软啊?”
陈晓春面无表情反问:“你想摸摸看吗?”
“我呸!”
山下热热闹闹,所有人的焦点都在那一道红色身影上。
而那抹红本人在一个完美的开始后,正滑过一道又一道的旗门,视线定格在越来越近的加速点。
整个滑行阶段,两只雪杖都被他握在手里、朝后夹在腋下,而终于到了加速的时刻,他飞快抬手,用雪杖朝地面戳刺数下,依靠雪杖与地面的摩擦来完成这一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雪杖与地面一次又一次轻快地接触着,程亦川的速度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紧绷。
可就在那须臾之间,雪杖又一次点地,左手的那一只却忽的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从正中断裂。
程亦川面色一变,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知道身体猛然失去重心,左手的雪杖短了一半,剩下半截插在了那片雪地里。而他惊呼一声,被惯性猝不及防掼向了雪道一侧。
他的速度太快了,摔倒得太过突然,短短几秒内已然滚出了一道旗门,重重地撞向了下一个。
那道旗门近在眼前,而他偏离了雪道中心,以飞快的速度撞向旗门边缘。一旦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
千钧一发之际,程亦川下意识缩成一团,死命抱住双腿。
砰地一声,他避无可避地撞了上去,背部一阵剧痛。
脑袋在地上磕磕绊绊十来米,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被硬生生磨掉了。撞上旗门的那一刻,他吃痛地叫出了声,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山下响起一片惊呼,不知何处伸来一只隐形的大手,猝不及防按下了暂停键。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呆若木鸡。
郝佳傻在原地,嘴都长大了,一声惊呼后,手里的相机咚的一声掉在雪地里。
孙健平大喝一声:“叫队医!”
他是第一个冲出去的,连缆车都不坐,只不顾一切往雪道上跑。
丁俊亚扭头大喊:“李平旭,李平旭在哪?”
助理教练急急忙忙转身就跑:“在大厅里,我去找他!”
丁俊亚也没法从容了,声色焦急地冲他喊:“让他把急救箱带上,打电话让救助中心准备一下!”
回头,他命令所有人:“都待在这里不要走动,今天上午的一切训练暂时取消,听候各队教练通知。”
目光忽转,他沉声吩咐:“罗雪,看着女队。魏光严——”
话音一顿。
“魏光严去哪儿了?”
有人颤颤巍巍伸手,指着山上。
丁俊亚一回头,看见有四五个男生已经冲上了雪道,紧随孙健平后,不要命似的往程亦川跑去,为首的便是魏光严。
他一时之间无暇分辨跑上去的都有谁,只能咬牙换了个人:“张勇,你看着男队。”然后也跟着往上赶。
雪地里,相机沾了雪,屏幕上却仍处于录像状态。
郝佳拿到它时还在感慨这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可得好好抓紧了,万一不小心摔坏了,她可赔不起。可如今相机落地,她却连捡都忘了捡,只是面色苍白地看着山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雪场是个危险的地方,不说专业运动员,就连初级雪道和中级雪道也年年都事故频发,轻则受伤,重则死亡。对于竞速类的滑雪项目来说,摔倒不仅仅只是摔倒,也许是致命一击。
在程亦川倒下的一瞬间,事实上不止郝佳,几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
年轻人的速度比孙健平还是要快的,魏光严是第一个赶到程亦川身边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一动不动蜷缩在旗杆旁,那一片的积雪都被他荡得触目惊心、满地狼藉。
视线微微一定,好在没有血。
魏光严下意识松了口气,猛地蹲在地上,却也不敢去掀开他的头盔,只一把抓住程亦川的手臂,叫他的名字:“程亦川,程亦川!”
薛同和陈晓春也扑了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惨白,喘着粗气,竟不知该对谁说话。
“他怎么样?”
“昏了吗?”
“程亦川,你还醒着吗?”
颠三倒四,没个说话对象,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些什么。
孙健平一把拨开薛同,蹲在地上,声色俱厉:“把他放平!”
几人七手八脚,拽胳膊的拽胳膊,抬腿的抬腿,小心翼翼把程亦川放平在地上。
没有人敢去动他的头盔,只怕头盔里会是一片惨象。
他的护目镜在摔倒的过程中已经掉了,因连人带雪板在地上滚了好长距离,镜片碎裂,几片细小的残余物扎进了他的面颊,划出了好多道细小的血痕,将融未融的碎雪与血珠混为一体,一片狼藉。
脚上只剩下一只雪板,另一只在十来米开外的高处。
他软软地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孙健平猛地回头,看着山底下慌里慌张才刚刚往上爬的助教和队医,末了收回视线,咬牙捧住了那顶纯黑色的头盔。
他执教已有二十余年,带过的运动员不计其数,受过伤的也不少,宋诗意是其中一个。
他知道这是一项危险的极限运动,伤痛在所难免。可每每面对这样的意外,他都呼吸困难,竟完全忘记了身为教练理应沉着镇定。
他从容不起来。
那双手布满老茧,不停颤抖着,像是风里摇曳的枯枝。
终于,他狠下心来,摘下了那只头盔。
视线里多出一张苍白的年轻面庞,短发被汗水打湿,凌乱不堪,万幸的是没有血。
孙健平长长地松了口气,却依然不能放下悬在半空的心。他解开程亦川那一身厚重的滑雪服,开始检查他的身体。
几名运动员手足无措跪在他身边,有心帮忙,却又呆呆地看着他,无从下手。
魏光严叫他的名字:“程亦川,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程亦川!”
“程亦川,快醒醒。”
几个人里,薛同最胆小,眼泪都快出来了,颤声问陈晓春:“怎么办啊,他不会有事吧?”
陈晓春咬着牙去摸地上的人,从脸到手,然后跟自我安慰似的念着:“没事,没什么问题。都是热的,也没见血,肯定不会有事……”
仿佛过去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但明明只是片刻。
队医来了,身后跟着好几个雪场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几人抬着担架急匆匆停住。
李平旭是队医,猛地蹲下来,先探鼻息,再俯身听心跳,然后扒开眼皮凝神看。
“应该是昏过去了。”
孙健平声音急促:“身体没有出血,四肢也检查过了,看不出大问题,除了右脚肿大,不知道是不是骨折……”
说话间,李平旭已经再一次做过粗略检查,掀开程亦川的裤腿,伸手捏了捏他的右脚。
“……应该不是骨折,骨头没有问题。但是回去之后还要照个片确定一下。”
他侧头看孙健平:“怎么伤的?”
“撞旗杆了。”
“撞旗杆了?”他低头去看,“哪个地方撞的?四肢没有明显伤痕——”
“可能是背部。”魏光严忽然接口,“我们来的时候,他是缩成一团的,应该是背部撞上了。”
李平旭也不敢贸然乱动,回头指挥那几名工作人员:“先抬回救助中心,做了进一步检查再说。”
孙健平帮了把手,把程亦川挪上了担架,就在众人都准备往山下赶时,他却猛地回头,叫住了丁俊亚:“把他的雪杖、雪板和雪鞋全部带走。”
丁俊亚一顿,目光微动。
孙健平看着十来米开外的坡上,那半支插在雪地里的残杖,沉声说:“这里我就交给你了。”
丁俊亚点头:“好。”
袁华离事发处要远一些,此刻才从山上跑下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卢金元。
“程亦川怎么样?”袁华作为男队主教练,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昏过去了,没看出明显伤。但既然能昏过去,估计是头部撞到了。”丁俊亚开始往坡上走,弯腰去捡孙健平嘱咐的那些东西。
袁华攥着手,一声不吭跟他一起捡。
“你下去吧,去看着他。”丁俊亚看了眼他的脸色,“这儿有我。你既然担心,就跟着去。”
袁华死死拎着一只鞋,半天才挤出一句:“确定没事了,我再过去。”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儿,可遇上这种事,到底人心是肉做的,怕徒弟真出什么事,连一手消息就不敢听。
丁俊亚拍拍他的肩:“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一旁冷不丁插进来道声音:“他没事就好。”
丁俊亚侧头,看见一直没能插进话来的卢金元,他的表情倒是比袁华要镇定得多,虽说是个年轻运动员,进队还没怎么见过这种意外。
他说:“你下去吧,跟其他人在下面等通知。”
卢金元点头,往山下走了几步,又忽的回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那,教练,我和程亦川还比吗?”
袁华猛地抬头,怒道:“人都出事了,还比什么?”
卢金元抿了抿唇,有些紧张,试探着又问:“省运会就剩下一个月不到了,要是他没好起来……”
“要是他没好起来,”丁俊亚已经从坡上捡起了两截断开的雪杖,凝神看了眼那整齐的切口,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卢金元,“要是他没好起来,有的人就要准备好进公安局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个吻
为了让程亦川安心与卢金元比赛,不影响他的心情,距离答应母亲退役的早晨已过去整整两日,宋诗意一直没告诉他这个决定。
早晨起了个大清早,她一面做早饭,一面传达了来自师姐的鼓励,结果被那家伙的猖狂逗乐。
这两天有所疑虑,有所遗憾,她鲜少露出笑容,多亏程亦川这么一顿插科打诨。
饭后,她让钟淑仪在家休息一天,自己推着小车去胡同口坐着。
天很冷,谋生不易。忙碌时还没工夫细想,一空下来就心事重重,她望着雾蒙蒙的天,总觉得自己的未来也和这天一样,模糊而看不清轮廓。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指望,她是准备放弃梦想了,可到底还有人在坚守。
宋诗意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下意识等待着来自雪场的消息,那家伙信心百倍的,状态正好,赢卢金元应该是分分钟的事。依他那性子,得胜了大概会第一时间跟她嘚瑟。
一想到他的反应,她就莫名其妙好笑。
可不知怎么回事,直到中午,程亦川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中午,钟淑仪在家做好饭,用保温盒拎出来,坐在胡同口和她一起吃。
“你二姨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她说公司里不缺人,但可以给你安排个文员的位置。”
宋诗意没说话,低头吃饭。
“她说文员清闲,打打杂,做点记录之类的,也不会太忙。我觉得挺好,能坐办公室,冬暖夏凉,也省得你腿伤再犯。”
“嗯。”
钟淑仪一直在看她的表情,犹豫片刻,才说:“妈也不指望你能赚大钱,但你爸走了,我一个人在这儿,日子不像日子,家不像家。我不图别的,就希望你好好的,咱娘儿俩好好过……成吗?”
宋诗意咽了那口饭,抬头说:“好。”
“那你二姨的公司——”
“我去。”
钟淑仪一顿,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眼睛都睁大了些:“你去?”
“你问问二姨,下个月去行不行。队里的手续总归要走完,教练们带我一场,总要和他们道个别。”
“好,好好好。”钟淑仪捧着饭盒笑,眼尾的褶子一层又一层。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陆小双准备去酒吧了,化着冷艳的妆,一路风风火火走到胡同口,一脚踹上她的椅子,险些没把宋诗意从椅子上踹下来。
“你干什么啊?”宋诗意吓一大跳,回过头来看清是谁,这才安了心,“你不说话,我还以为有人抢我摊子。”
陆小双手里拎了个什么东西,一把扔进宋诗意怀里,怒道:“你跟你妈妥协了?”
宋诗意下意识捧住,定睛一看,是个暖手宝。
她捧好了,心里一热,点头:“妥协了。”
“我跟你说那么多,你当我放屁呢?”陆小双气坏了,指着她的鼻子,“怎么,当了这么多年追梦少女,打算前功尽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