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戗捧着那信鸽,突然转头,冲裴让莞尔一笑:“哥哥,假如我现在放了它,然后暗中盯紧它,会怎么样?”
别看她把自己折腾的要多丑就有多丑,但这个笑容还是令裴让一阵恍惚,然后才低声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收信的人。”
卫戗又笑成了一副狐狸样,双手一抛,将那倒霉信鸽送上天,然后悄悄跟上去。
不过半刻钟,那倒霉鸽子就被一支羽箭贯穿,卫戗蹲在草丛后紧盯着信鸽掉落的方向,然后她就看到了来捡鸽子的人——梁逐!
看着翻来覆去研究鸽子的梁逐,卫戗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些过去被她忽略的细节。
这天晚上,梁逐没跑出去“喝酒”,他们围坐在火堆前闲聊,卫戗特意坐在梁逐身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没用的话,铺垫一通后,似不经意提到:“你好像对我说过你认识一个身份尊贵,长得比珠玑还好看的人,是陈郡谢菀么?”
梁逐一愣,随即想到卫戗问的是珠玑离开那天,他见她失魂落魄,安抚她说过的话,咳了咳,搔头道:“虽然陈郡那个谢菀长得也比珠玑好看,但我那天说的不是她哈!”
“那你是在说谁啊?”
“自然是你那未来的夫君——琅琊王世子司马润啊!”
卫戗心道果然,面上仍维持着好奇状:“你提到他的时候,表情敬畏,语调恭谨,像你这样豪迈的游侠,不会单单只因为他的身份就这样尊崇他,所以他肯定做过值得你敬重的事情……”装成天真少女的模样,双手托腮,诚挚道:“我说得对不对啊?”
找准对的谈话切入点,特别是拿对方喜欢的人做话题,很容易引起对方共鸣,进而卸除对方的防备,像梁逐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此招尤其适用,只见他那张黑脸慢慢变成紫红色,仰头喝干碗底的酒,撂下碗,激昂道:“殿下是个值得大家尊敬的人!”
“为什么啊?”
“当初我母亲病重,无钱医治,殿下途经我卖身的市集,怜我孝心,不嫌我破衣烂衫,赠我以重金,待我医好母亲去见殿下,他没有让我入府为奴,他说看我的眼神就知道,我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非可以买卖的奴仆……”
啊哈——确实很像那小人能说的话!想到这里,卫戗突然呆住,她终于想起来,当初听到梁逐自报家门,那耳熟感从何而来,因在前世,她曾不止一次听司马润提起梁逐,每每总是扼腕叹息,说梁逐一代任侠,本应成就一番事业,可惜跟错了主人。
梁逐,尤其崇拜“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豫让,且最后为给赏识他的家主报仇,效仿偶像豫让,涂漆毁容,吞炭变声,三番五次刺杀仇敌,但其实他那家主原本就是个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伪君子,而对方只是替天行道,得知真相的梁逐,削断仇敌一缕头发后,自杀身亡。
事实上,他那家主所谓的“赏识”,也不过是因为先前见识过他以寡敌众的本事,后来经过市集,见他卖身,便以极低的价钱将他买下来了……
见卫戗沉默,梁逐嘿嘿笑道:“所以说,少主和殿下的婚事,绝对是天赐良缘!”
卫戗回过神来:“可是你既然那么尊崇他,又为什么要进入我卫府呢?”
梁逐一滞,最后极小声的嗫嚅:“为了确保少主的安全……”
探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卫戗也没了谈话的兴致,又不咸不淡的闲扯了几句便回营帐了。
第二天一早,卫戗被芽珈摇醒,抬手一摸,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姨婆也挤上前来,紧张的追问她是怎么了?
卫戗看看芽珈,又看看姨婆,忙揪着袖子擦擦眼睛,然后勉力挤出尴尬笑容:“没什么,只是梦到了父亲。”吸吸鼻子,又道:“我长到这么大,还一次都没见过他呢。”
听到这个回答,姨婆表情更复杂了,最后一声长叹:“你听我说,当年你曾祖父乐善好施,散尽家财,你祖父空有才情,却生不逢时,如今卫氏的偌大家业,全凭你父亲一手经营,你也别怪他,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上百口人等着他去养。”
卫戗扯扯嘴角:“我还梦到了我母亲,姨婆你说,她乃桓氏旁支嫡女,嫁妆不会少吧?”
姨婆锁紧眉头:“戗歌,我是你母亲的奶娘,最是维护你母亲,她十分聪慧,你应该相信她的眼光,她放弃琅琊王妃之位,下嫁给你家产微薄的父亲,自然有她的道理,或许你认为你父母要是感情真那么好,就不该在你们姐妹之前,还有个卫敏,可你要知道,卫敏的存在,也是你母亲授意的,你继母虞姜,出自虞氏,你母亲生前,和她十分要好……”
卫戗抬手摁揉太阳穴,虞氏啊,她要是没记错,当时卫敏说过,司马润那天就是去给虞公的孙女过生日,构陷“卫将军”通敌叛国,也就可以正大光明的休掉身为“卫将军”胞妹的“琅琊王妃”,然后迎娶虞公初长成的嫡亲孙女为后……涩然一笑:“姨婆,你误会了,我想说,不管是从父亲方面,还是从母亲方面,我的嫁妆肯定会很丰厚吧?”
姨婆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这孩子终于想通了?”
卫戗双手交叠捂住胸口,貌似羞涩的点点头:“昨天听梁逐讲起世子,我这里一直没办法平静下来,除了父母外,还梦到他了!”
姨婆眼睛都红了:“所以?”
☆、不辞而别
卫戗咬牙强撑羞怯貌:“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又是如此优秀的郎君,我甚欢喜……”说不下去了,低头敛目,捂紧胸口,默默道歉:实在对不住了——我可怜的良心!深呼吸几下,艰涩地继续道:“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想,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终于有机会见面,可以谈谈话,好好亲近一下,可回家之后,很快便要嫁出去,相处的时间不多,实在不该浪费在这漫漫长路上,所以我想早些赶回去,或许还能全家人一起赏个中秋月!”
姨婆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化,从不允许卫戗对她爹卫毅有半句怨言,但其实就像姨婆自己所言,她最是维护卫戗她娘桓辛,十分心疼桓辛留下的一双刚出世就没了娘的女儿,而自打南公将这一双身染毒素,奄奄一息,猫崽子似的小女婴抱回南山后,十三年来,卫毅一次都没来探望过,姨婆心中岂能没怨?
但她害怕,假如让小小年纪的卫戗心生愤懑,将来不管是归家还是出嫁,势必要去忤逆她爹的意志,太过叛逆,只怕不能见容于当今之世,那样吃苦的还是卫戗自己。
所以听卫戗这样说,姨婆心疼的眼泪簌簌,却也只是双手合十做祷告状,连声道:“谢天谢地,我家戗歌终于长大了!”
梁逐听到这个消息,两眼发直,他又想起昨天那鸽子,他猜想它之所以没捎来一言半语,肯定是因为它太愚蠢,半路将字条弄脱了,所以他一怒之下,将它烤烤下酒了。
现在不知道他恩主是个什么态度,而卫戗又要抄野径并到原定路线上,那野径狭窄崎岖,跋山涉水的,十分难走,王瑄超出常规宽度的车肯定过不去,何况他们王家也不会因为队尾一个默默无名的李氏而改变既定路线,那即是说,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不但艰难还很危险……真叫他头大!
不过这样就能赶在中秋前回到卫府,也算圆满完成了恩主的托付,而从地图上看来,从那条野径并到官道的入口,已经超过那一千二百杂军的地盘二百多里,此后的行程中,哪怕遭遇十几二十个小蟊贼,他和裴让外加卫勇,应该十分容易就应付过去了——如此想来,梁逐也开始期待再次改路了。
当天下午,卫勇去向李氏辞别,卫戗也考虑着要不要跟王瑄知会一声,毕竟他们也算有些交情……其实最关键的还是考虑到:她解决掉司马润之后,马上就要买屋置地,而王瑄则是为她提供资金援助的主力军,假如她就这样不告而别,他会不会怪罪她礼数不周,并小肚鸡肠的以此为借口,赖掉许她的三个承诺?
可是与人告别这种事,想想就觉得麻烦,何况对方又不是个善茬,真是为难,抬手摸摸藏在怀里的锦囊,那里收着王瑄写给她的字据,算了,还是不去了,反正他都签字画押了,日后等他回到王家,她拿着字据和信物找上门,假如他真能豁出去,死不要脸的耍赖,那她就拿着证据直接去找王家现任族长王峦,那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循规蹈矩,给他知道自己指定的下一任族长不守信用,他没准会活剥了王瑄那死小子的皮!
所以卫戗安心的留在载物的后车中,一行几人拐上小路,经过山重水复,日暮时分,眼见柳暗花明,前方炊烟袅袅,竟是个宁静祥和的小村庄。
卫戗满意的连连点头,要知道这一路上,没几座能一次接纳下这么多人马入住的城池,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露宿荒郊。
他们几个身强体健的倒还好说,关键是姨婆和芽珈,就算帐篷搭得再好,也不如住家安逸,姨婆近来的动作明显迟缓,芽珈更是现出憔悴状。
因他们下山之前,师父要芽珈留下,说芽珈这样下山很有可能拖累到她,而芽珈怎么舍得和她分开,执意跟她走,但芽珈自幼体弱,就算王瑄车队走得很慢,而她也在牛车内做过许多铺垫,芽珈还是病了,只是害怕被送回去,始终咬牙坚持,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时,也不敢吭一声,叫她十分心疼。
现在好了,人少,吃住便容易多了——有客栈就住店,没客栈就找个大一些的人家,给点钱借住一晚,至于这多出来的花销从哪儿出?不是还有个叛徒梁逐么!没捅他出血,只榨他点油水,她还真是个心地善良,大度宽容的好姑娘!
就在卫戗盘算的欢快时,忽闻梁逐一声厉喝:“来者何人?”
卫戗心下一惊,随即便听到打斗声,她条件反射的抓起摆在一边的木剑,但马上又想到,能惊到梁逐的,绝非泛泛鼠辈,当机立断,撇开木剑,掀开搁置在角落的剑匣,拿出龙渊,拔剑出鞘,一掀车帘冲出来,脚下一蹬,提身蹿到前车车顶。
卫勇是个管事的,仅会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傍身,遇上个把杂碎还能勉强应付,然而撞上今天这场面,毫无悬念,被人一招撂倒,摁趴在地上连反抗都不能。
梁逐和裴让是练家子,可也在二十招之内就被人打下马,明明是一对一,却败得这样迅速而彻底,卫戗紧张起来,也就在这瞬间,她眼角余光敏感的捕捉到一星寒芒,那是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手上的利刃。
在那利刃割裂遮掩芽珈和姨婆的车帘前,卫戗纵身跃下,并于空中挽出一朵绚丽的剑花,成功扫开对方进攻,飘然落到被吓木了的车夫身侧,亭亭站定。
虽然她面上仍是一派从容,但私下却感觉到握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不由暗暗庆幸,幸好提了龙渊出来,如果还是之前的木剑,想必已然被对方削断。
十三岁的卫戗,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其实照比一般女孩已经算高了,但她现在是个男孩扮相,如此一来便显得有些矮小,可却莫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执剑指向被她拦下的黑衣人,凛然道:“退后,不然休怪某刀剑无眼!”那不是年少无知的卫戗该有的气势,而是经风历雨的“卫将军”含而不露的威仪。
对面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提剑端出迎战姿势后便不再行动。
卫戗也不敢轻举妄动,因那三个原本素手制住裴让他们的黑衣人,见她出现,纷纷操刀架上裴让他们的脖子。
就在两人相对僵持间,后方突然传来“笃笃”的,徐缓而有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她很熟悉,是马蹄不紧不慢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只稍稍将身体挪了个角度,快速扫了一眼。
来人身着便服,头戴幕离,骑着一匹通体黑亮,四蹄雪白的良驹,洒然而至。
尽管那家伙搞得跟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一样神秘兮兮,但卫戗还是一眼认出,这厮就是王瑄:“你又想干什么?”
显然在场四个训练有素,打扮的都跟那贱嘴鸦似的黑衣人是他派来的,他们偷袭她的人,差点惊到芽珈和姨婆,被她一眼看穿,非但不见他有丝毫歉意,反而倒打一把质问她:“你这么凶干嘛?”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卫戗还真想像他的人对付她义兄那样——把他一脚踹下马!她深吸一口气,道:“让他们放开我的人。”脑子里突然跳出前世画面,促使她又犯了疑心病,攥紧龙渊:“或许你一直都在等这样的时机,只要我们落单,你便杀人灭口!”竖起剑身,冷笑道:“在下不才,略懂一招半式,虽不值一提,但敢保与眼前这位兄台比试,尚可险胜一筹,只要我的人能成功拖住那三位兄台片刻时间,我便有取你性命的把握,你要赌么?”
跟他说话就像对牛弹琴,她已经提到攸关性命的紧张话题,结果他却说:“你这样不辞而别,叫我很伤心呢!”
卫戗怀疑他可能有心脏病——屁大点事都能让他伤一把,怪不得他们王家人养得那么小心翼翼!她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你派人监视我?”
他笑道:“难道我不曾告诉过你,阿引嗅觉是很灵的?”
于是卫戗默默在心底又给渡引记上一笔账!听他这语气,应该没有杀人越货的打算,所以不必防备对面黑衣人的突然袭击,卫戗趁机扫了两眼被按住脑袋看不到这边情况的梁逐,想了想:“有什么吩咐,到旁边去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心有灵犀啊?”
鬼才跟你心有灵犀!卫戗没搭腔,径自跳下牛车,被压制住的裴让他们开始挣扎,张着嘴却没办法发声,她投给他们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往一边走去,她知道,不管王瑄看不看得见都能跟上来!
等距离足够远,确保梁逐他们听不到,卫戗才停下脚步,王瑄也翻身下马,来到她身后,刚才不知藏在何处的贱嘴鸦,突然现身,于空中盘旋半圈后落到她对面的树杈上,歪着脑袋打量她,最后给出一句点评:“哑,丑出新花样!”
卫戗决定等秋后再跟它一一清算,现在没闲心搭理它,转身面对王瑄:“你究竟想干什么?”
结果王瑄轻笑一声,道:“东亭、南阙、西楼、北苑——他们四个是我最信任的暗卫,我觉得有必要跟你介绍一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