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将军,前方有诈——锥子
时间:2018-10-25 09:21:12

  卫敏“哦”了一声:“虞公那园子这几日景致大好,所以邀殿下去品酒赏花。”
  卫戗微怔:“品酒赏花?”
  卫敏笑起来:“与其说是赏花,倒不如说是赏人,你常年在外不知道,但这江东大族间谁人不晓虞公那位嫡亲的孙女满十五岁了,今日上午的及笄礼,赏花不过是个由头,为其庆祝才是本意。”
  卫戗脱口而出:“殿下竟去参加这种宴席,于理不合吧?”
  卫敏的笑容中泄出一丝嘲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那么死心眼,这所谓的‘合理’不‘合理’,还不是看殿下有没有那个心,如果有那个心,不合理也是合理;如果没那个心,再合理也是不合理。”又摸了两下自己的小腹:“何况,那位还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呢!”
  “什么皇后娘娘?”
  卫敏上前一步,凑近卫戗耳畔低声道:“妹妹,我们的夫君即将登基为帝,你辛苦这么多年,终于得尝夙愿,将他送上那个位置,你欢不欢喜?”
  平地一声雷,炸得卫戗脑袋里糊成一团。
  卫敏也不等她回应,继续道:“但所谓有得必有失,如今这个结果也是必然的,你看开点。”略显诡异的笑了笑:“好在只要再帮我们夫君这最后一次,余下的事情就用不着你操心了。”
  卫戗条件反射的接道:“什么‘失’,什么‘最后一次’?”
  但卫敏已退后,声音也跟着抬高:“几年没见,你肯定很想芽珈和诺儿吧,我出门前,殿下特地嘱咐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看着卫敏表情,卫戗的心脏莫名抽了一下,她抬手按住胸口:“他们人呢?”
  “在别院,离这不远。”
  于是,卫戗跟随卫敏走上与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说是别院,其实不过是一座位于山坳里的小庄院,孤零零的坐在山水间,明明到了掌灯时分,可院子里还是漆黑一片,俨然如一座荒宅。
  见此情景,卫戗心里咯噔一下,勒住缰绳,转头看向牛车。
  隔着帷帘传出卫敏威仪十足的训话:“不管怎么说,好歹也曾是王府的人,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狗奴才,胆敢如此怠慢,交代下去,让他们自去找管事的领罚。”
  不多时,宅门口就点亮两个白灯笼,卫戗目光发直的盯着那幽幽的灯光:“‘曾’是什么意思?”
  卫敏不答反问:“你不是一直传书给夫君说想早点见到他们么,喏,就在那里,怎得又要踌躇不前?”
  隔着帷帘,卫戗看不见卫敏表情,但她听得出,卫敏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寒意,她的脑袋更乱了,不及细想,一夹马腹,快速前冲。
  行经大门,不曾停顿,趴伏在马背上,直闯进院,再抬头,整个人僵住了。  
  触目所及,迎风招展的灵幡,夺人眼球的孝幔,无不昭示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卫戗晃了晃,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谁,谁去了?”
  卫敏步下牛车,吩咐侍卫候在门外听令,而她自己则由两名侍女搀扶着进门,走到卫戗身侧停下来,居高临下道:“我原本是打算进去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又抬手轻抚凸起的肚皮:“不过我腹中乃是殿下骨肉,身份尊贵不凡,不能出半点闪失,万一进到这种不祥之地,被秽物冲撞了去,殿下怪罪下来,跟在我身边侍候的这些仆从都得丢了性命,人死不能复生,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总得为身边活着的人多着想着想,妹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卫戗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冲进简陋的灵堂,堂内只有三四个身形佝偻的老奴守在并排摆放的两张灵床前,从那布衾的轮廓起伏上不难判断,底下是一大一小的两人。
  卫戗颤着手揭开遮住这边布衾的一角,低头对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就在不久前,她还幻想再见这双眼睛的时候,它们一定蓄满泪水,无声控诉她的又一次欺骗,还纠结到底要如何才能哄得它们的主人破涕为笑,可如今,它们连动一下都不能了,这是真正的死不瞑目。
  艰难的转身,尝试了几次,终于掀开另一侧布衾,露出一张眉目酷似她的俊美小脸,再往下,是紧攥成拳的小手,虎口处探出针脚粗糙的兽头囊一角——那是她亲手给他绣的生辰礼物。
  见此情景,卫戗只觉心窝处好像被狠狠的戳了两刀,哇的呕出一口鲜血来,下意识的抬手想要擦拭,身体却慢慢矮下来,到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恸哭出声:“芽珈,诺儿,我回来了,你们起来看看我啊!”
  直哭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一把抽出腰间湛卢剑,转身冲出灵堂,来到卫敏面前:“他们因何而亡?”
  卫敏捏着绣帕轻遮口鼻,轻描淡写:“意外溺亡。”连一句客套的宽慰话也没有,接续道:“既然人已经见过了,就开始说正经事吧。”稍稍后退两步:“殿下登基,须得借妹妹项上人头一用,还望妹妹成全。”森然一笑:“对于妹妹来说,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东西,总比带兵打仗容易多了不是么!”
  卫戗错愕的盯着卫敏:“你说什么?”
  “殿下曾身陷内外交困的局面,于外,边境动荡,连年战火,百姓流离;于内,他乃皇族旁支,声望不足,士族轻怠,好在老天怜爱,给他指出一条明路。”笑了笑:“羌人遣来密使,言称只要殿下愿意祭出你的首级告慰他们十万将士的在天之灵,他们必将割城献地以表缔结盟约的诚意;而后虞公也和殿下达成协议,他助殿下提升在士族中的威望,殿下娶他孙女为后,你看,一颗人头,所有麻烦都迎刃而解,这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殿下没有弃之不用的道理不是么!”
  卫戗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泪滑下来:“所以,芽珈和诺儿的死,并不是意外!”咬着牙:“我为他出生入死十几年,他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将士的心?”  
 
  ☆、重生归来
 
  卫敏不甚在意的笑笑:“你麾下有诡计多端的桓昱,还有为你马首是瞻的百万雄师,不过,日前从‘王妃’房中搜出‘卫将军’叛国通敌的密函,你认罪伏诛,他们还能怎样?”
  对于一个忠心为国的将领来说,这个罪名,绝对是不能承受之重,卫戗一字一顿道:“我若不帮司马润这最后一次呢?”
  卫敏语调轻松:“怕是要叫卫家上下百十余口跟着人头落地,要知道,你犯下的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卫戗目疵欲裂:“除了我安排的人之外,能接近芽珈的只有你,就算我们不是一母所出,可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卫家的人。”
  卫敏指若兰花,轻抚小腹:“我自是不同。”眉梢眼角蓄满得意,上前两步凑近卫戗耳畔:“这些年,我与殿下夫妻缠绵,百般恩爱,我还可以跟你保证,虽然你的诺儿没了,但将来继承大统的,定是我卫氏血脉,你只管放心的去吧,殿下亲口承诺,只要你帮他这最后一次,日后局势稳定,必将为你昭雪沉冤,追封为后!”
  卫戗眼中有泪,嘴角却翘起嘲讽的弧度:“我出征的那天,他也曾当众承诺,等我凯旋,必将倾城相迎。”环顾清冷的小院:“结果呢?”猛地拔剑出鞘,不等有进一步动作就察觉到异样——肢体麻木,动作僵硬,她敢保证,这种感觉绝不是因奔劳和伤心而造成的脱力。
  与此同时,原本站在卫敏身边,看似平凡的侍女突然出腿,携着凛冽杀气踹向卫戗小腹。
  卫戗凭借多年实战经验,本能的挪身错开致命伤害,但因腿脚麻痹,没能完全躲开,腰侧挨了一脚,踉跄几步后,以剑尖拄地,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被谨慎保护着的卫敏冷哼:“当初嫁他时,说什么愿意为他排忧解难,可一旦涉及切身利益就开始六亲不认,戗歌,你可真够虚伪的。”抬手理理纹丝不乱的鬓角:“好在殿下睿智,料到你不会乖乖伏法,不但派来禁卫……”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香囊,举到卫戗眼前晃了晃:“味道是不是有点熟悉?这可是殿下专门为你研制的,拖延这么久,药劲也该上来了,戗歌,你是插翅难逃了,现在识时务点,卫家就不会出事,而殿下也会念在往日情分上,争取为你保留下全尸,给你个体面。”
  卫戗硬生生咽下急涌而上的热血,抬手擦掉嘴角血痕:“好一个六亲不认,卫敏,我只问你一句,芽珈和诺儿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然而卫敏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一声令下,招来院外听令的侍卫将卫戗团团包围,随后那个深藏不露的侍女也端来一个托盘,上面置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樽,卫敏随手一挥:“妹妹上路吧,动作快点,兴许还能追上你那傻妹妹和蠢儿子!”
  卫戗攥紧剑柄,抬头冲卫敏绽开一抹嘲讽的笑:“卸了磨盘,驴就没用了,卫敏,你好生看着我,呵……今日我的结局,就是明天你的下场!”深吸一口气,执剑朝卫敏虚晃一招,惊得禁卫纷纷做出防御姿势,而那剑却出人预料的落在她自己身上。
  卫敏捂住胸口:“你?”
  卫戗拔出剑来,复又刺向自己,冷冷的盯着卫敏:“从前我也曾遭遇过类似境况,想来司马润并没有告诉过你,痛楚可以缓解药效!”
  卫敏惊诧的瞪大眼睛,有点失态的尖叫:“杀了她,快给我杀了她!”
  卫戗懒得再看她一眼,视线一转,发现突破口,提剑横冲过去,钻进灵堂,弓指入口,吹起一声响哨招来坐骑,左臂夹起芽珈,右臂揽住诺儿,步出灵堂将他们安放到马背上,她跟着上马,在众人反应过来前,驱马冲出院门。
  凭着一股血气,卫戗杀出一条路,狂奔几十里后,人倦马乏,追兵也跟上了,抬头看看眼前的悬崖峭壁,侧耳听听崖下的惊涛拍岸,俯身贴上久别重逢的至亲:“芽珈,诺儿,我来陪你们了!”
  飞马扬蹄,一跃而起,冲进汹涌的河水中……
  究竟是哪位说的“人死如灯灭,万事成空”?你出来,咱们青梅煮酒,辩辩机锋!
  卫戗感觉胸腹疼痛难忍,脑袋好像也要炸开,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阵,想要小憩片刻,不知从哪又蹦出一群家伙,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真叫她忍无可忍。
  可不等她发作,对方居然先下手为强,啪的一声,直打得她的脸火辣辣的疼,好歹她也身先士卒好多年,就算身体状况再糟糕,应有的反应还是具备的,霍然起身,凭直觉伸手搪下又一轮掌风,色厉内荏道:“放肆!”待看清行凶者之后,顿由怒目圆睁转为瞠目结舌:“姨、姨、姨婆……咦?”
  眼前这位素服荆钗的妇人,乃是她生母的奶娘,后来又抚养她和芽珈长大,却因她之故,早在多年前已经去世。
  “戗歌——”伴随着这句沙哑到听不清发声的高呼,一个单薄的身体扑入她怀中,撞得她原本就难受的肺部更疼了。
  而那家伙不但要用粗暴的行动折磨她的肉体,还要用粗嘎的嗓音摧残她的耳朵:“戗歌、戗歌、戗歌……”
  卫戗憋着一股火低头,竟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那个红呦,就像她当年出征前,捉来送给芽珈诓她开心的小白兔。
  不过这不是重点,卫戗探出手轻触近在咫尺的脸,声音也哑得刺耳:“芽珈?”
  芽珈的回应是伸出细瘦的胳膊搂住卫戗的腰:“戗歌……”
  不管是狠狠抽她的姨婆,还是紧紧抱她的芽珈,都是多年前的模样,而且她们原本就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人,所以卫戗觉得,她是和她们在九泉之下重聚了。
  管它是死是活,还能见到她们,就是值得高兴的。
  嘴角一咧,扯痛脸皮子,卫戗抬手捂住先前被抽的脸,小声咕哝:“怎么死了还会痛?”一抬眼,又对上一位鹤发童颜,眉头紧蹙的老者。
  那张老脸,真是几十年如一日,无甚变化,从前叫她十分艳羡,可此刻再看,姨婆和芽珈统统变得年轻,只有他还是老样子,优点也不是那么突出了,大快人心呐!
  虽然这样想,但有一个疑问她实在搞不明白,索性开口询问:“师父,您老人家怎么也下来了?”
  师父没听明白:“嗯?”
  她问得更直白:“您老人家是什么时候死的?”
  结果触怒他老人家,板起那张看似刚直不阿的脸,一本正经的公报私仇:“孽障,既然没死,就给为师去祠堂跪着反省!”
  卫戗:“(⊙o⊙)……”
  身为一军之帅,处变不惊是为最基础的要求,填饱肚子才能更好的去战斗——卫戗盘膝坐在蒲团上,啃着姨婆指使芽珈钻洞送进来的馒头,冷静的思考着眼前诡异的局面。
  大约是上天怜见,给心有不甘的她一次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她又活过来了,现在是元康元年,她和芽珈刚满十三岁。
  至于身体上的不适,实在是因为她上树掏鸟,结果不小心掉下来,一头栽进树下深潭,险些溺毙,被捞出来后,在榻上躺了三天两夜没反应,慌了神的姨婆手足无措,一狠心,铁砂掌拍过来,彻底将她打醒。
  而她醒来后,不但大逆不道的诅咒师父去死,而且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年,对于这种症状,大家只当她脑子进水,暂时不灵光,等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来也怪,明明是她溺水,结果从这以后,芽珈怕水怕的要命,所以卫敏说芽珈是溺毙的,一听就有问题,要知道,只要芽珈近水五十步以内,必将浑身虚软瘫倒在地,并抱着脑袋失声尖叫,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遭遇特殊情况,芽珈根本不可能自己主动靠近足以溺死人的深水。
  但就目前来说,那是十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在“真|相”和“改变”之中二选其一,只要脑子正常些的,大概都会选择“改变”吧!
  可对此刻的卫戗来说,要她现在放弃怨恨,那根本做不到——纵然表面上再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她有眼无珠,死有余辜,可芽珈和诺儿有什么错?
  假如有可能,她还真想当面问问司马润:“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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