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截止她死亡,他仍孑然一身。
起初,桓公也为他议过几次门当户对的亲事,结果他听到风声,便跑到人家府上,言称自己断袖分桃,有龙阳之癖,对方果然退婚。
她当时还在想: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桓昱他真是太狠了!
不曾想他竟举着这个幌子,一连推掉三桩好姻缘,她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但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居然被她捉到,他和裴让这对大龄男青年,睡着一张榻上……晴天一声霹雳,炸懵了她!
一连几年时间,她都想方设法将他们分隔两地,直到裴让惨死,她被刺中胸口,奄奄一息,他抱着她形象尽失的恸哭出声,她才明白他所谓的“龙阳之好”究竟是什么意思。
桓公也曾无意间提到过:“小九是老夫众多孙子中最出色的一个,我本打算把他留给你,奈何你们有缘无分!”
或许司马润早有所觉,但桓昱是她麾下不可或缺的奇才,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有时多喝几杯,便对她发火,更是指着口鼻和他一般无二的诺儿,说诺儿是桓昱的种……大约说的次数多了,他便当真那么认为,并在最后用诺儿的遗体为她铺开黄泉路。
唉,有些事情注定会成为遗憾!但,假如桓昱还会再次喜欢上她,等彻底解决掉司马润的婚事后,她就撺掇她爹去找桓公,早早定下亲事,她发誓,这辈子都会对他好,加倍对他好!
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天已亮了,卫戗利落的爬起来,虽然她爹昨晚说有话今天再续,但他早饭还没吃就被人叫走,而她继母要嫁亲生女儿更是忙,夫妻两个统统顾不上她,她也乐得轻松,先去陪芽珈和姨婆吃饭。
因行李多半被送入她的厢房,所以吃完饭她便折返回来,随便扯个由头将寒香支出去,接着翻箱倒柜找出下山前南公用新得的蜀锦按她的意思给她裁制的翻领胡服,穿到身上,腰束郭洛带,脚蹬黑革靴,挺直腰身,整个人立刻变得不同,又搬来她那特制的妆奁盒,掀开盒盖,拿出卸妆的药膏。
她三师兄墨盏在易容换面方面的造诣登峰造极,更是调得一手稀奇古怪的药物,她仅学了个皮毛,携上三师兄亲手调制的药物和道具下山来,便足够混淆视听。
为确保万无一失,三师兄的药物防水防汗防风沙,只能用对应的药膏卸除,不过虽说上妆后她的肌肤看着碍眼,但那药膏实际上养颜效果惊人的好——她被藏起来的肌肤,胜似无暇白璧。
既然是去桓府,极有可能见到桓昱,女为悦己者容,她想以本来模样去见他……却在将将卸掉半边妆的时候停下来,思考再三,放下卸妆的药膏,又将那半边完美无缺的脸重新遮起来——关键时期,凡事须谨慎。
考虑到在城内骑着踏雪已经很扎眼,如果再带上一只大家普遍没见过的超大个头灰猫,想不引来围观,除非白日做梦,所以她将噬渡拜托给姨婆,并勒令它不许跟来,不然就把它送回深山老林,任凭噬渡将一双饱含委屈的大眼睛眨得跟抽筋了似的也不动摇。
卫戗昨晚归家,除了个别的几位,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她,甚至还有人压根就不知道她回来了,由此可见,混他卫府的人,口风都还蛮紧的呢!
走在府中,偶尔遇上几个奴仆,看她装扮,只当她是哪个来拜访她爹的客人带来的小郎,客套的与她打过招呼便放她过去,于是她一路畅通无阻来到马厩。
老远就看见一条细长的人影在她踏雪马槽前忙活,她快跑几步:“哥哥,你在这干什么?”
裴让边往槽里添精料边解释:“府内马僮太过年少,不识踏雪金贵,恐怕照顾不好它。”
卫戗心头一暖:“多谢哥哥。”
裴让平静道:“不用。”又添了两把精料才低声道:“奶奶说你是个闲不住的,回到这里肯定要出去野,她老人家让我盯住你!”
卫戗嘴角抽抽,抬手摸摸鼻尖,小声咕哝道:“她老人家还真了解我呢,哈哈哈……”沉吟片刻,才又正色道:“哥哥,我有攸关前程的要紧事要去拜访桓公,你会拦着我么?”
裴让摇头道:“不会拦,但我要跟你一起去!”
两刻钟后,卫戗和裴让牵着马,避开大部分忙碌中的奴仆,由卫戗引路,顺利的从卫府后门走出来,然后沿小巷直奔桓府而去。
她对道路的熟悉程度,完全不是第一次到这的人能办到的,但裴让只是沉默的跟随,并不追问,卫戗满脑子都是稍后见到桓公,该怎么套近乎,也没留意到这点。
两人骑的都是好马,又抄近路,也才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桓府大门外,守门的年过半百,日复一日蹲在这里,练就一双如炬慧眼——不管对方什么样的衣着打扮,给他瞧一眼,就能将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卫戗一出现,他便恭敬的抱拳,听说是来见桓公的,他有礼回复:“实在抱歉,主公这几日有要事外出,归期不定,不如这位小郎将拜帖留下,待主公归来后,我等再行通知小郎。”
在她记忆中的桓公,很少出远门,所以她真没料到此行会扑空:“可否请老伯行个方便,将桓公去向告知于我?”
门人见她当真焦急,便如实相告道:“主公去了陈郡谢家。”
那么远,她是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过去了,想了想又问道:“敢问桓昱桓九郎可在府中?”
门人的表情立刻变了,笑容也有点勉强:“在是在,不过小郎也别为难老奴,九郎他近来不会客。”
卫戗想问为什么不会客,但一看门人那表情,想来问了也是白问,来之前也没准备拜帖,只能拱手告辞。
有些丧气,又不想立刻回去,走走看看,碰碰运气吧,然而不到一刻钟,卫戗便觉出诡异来——接连看到的三个狗洞都被堵死了!要知道桓昱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每次都靠这“密道”离家出走啊!上辈子,给他一次又一次逃脱成功,也没见哪个绝了他的出路不是?
“让,让开——”
☆、授受不亲
卫戗由着本能做主,反射性的往旁边一跳,不等稳住身体,就听见“扑通——”一声响,转头一看,就见她刚才立足的地方,凭空出现一个身着湖绿衣服的男子,发带断开,结成椎髻的墨发松散下来,肩头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呈现惨死于沸水下的蛤~蟆状,五体投地的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抬头看看高高的院墙,卫戗第一感想:以这样的姿势重重拍在青石板地面上,她都替他觉得疼,没有反应,估计是摔懵了!
第二感想:看这造型,是个小偷吧,光天化日之下,敢上桓公府上偷东西,贼胆不小嘛!
卫戗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握住腰间木剑剑柄,低头盯着他,绕他周身转了一圈,最后在他头侧蹲下:“这位小哥,你没事吧?”
那人转向卫戗,缓缓抬起头,双眼透过散乱的发丝与她四目相对,尴尬道:“没,没事。”
对上这张因痛楚而微微扭曲的俊逸面容,卫戗只觉得心口一揪,眼中酸涩起来:“桓昱?”
她认识他十几年,半辈子生死与共,但对他来说,这一面只是初见,呲着牙眯着眼,仔细打量她,确定当真不认识,勉强挤出走形的笑容:“抱歉啊,你认错人了吧!”
卫戗一愣,桓家人丁兴旺,但长成这样的,只有桓昱,而且阖家十几位少年郎君中,能为逃跑豁出脸皮,无所不用其极的,也只有桓昱能干得出来,再看他这一副侍从打扮,狼狈形容,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来扶他:“说吧,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熟稔的口气中流露出习以为常的平静——从前,她蹲在桓府狗洞外,不知堵过他多少次!既然洞被封住,那他只能勉为其难的去翻墙了。
被个比自己小很多的陌生少年这样说,桓昱的脸腾地一红,挥手扫开卫戗的手,挣扎着爬起来,先抬手以指为梳,将散乱的头发拢在一起,重新绾成一个髻,用破损的发带凑合着绑住,接着开始拍打粘在明显不合身的宽大衣服上的灰尘。
卫戗又抬头,看向院墙上探出来的树枝,很明显,桓昱是先爬树后上墙,不小心刮散了头发……真难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为了跷家也是蛮拼的!
“不好了——九郎又跑了——快来人啊!”高墙内传来飙到荒腔走板的高音,惊得桓昱身体一僵,回过神来,灰也不拍了,夹紧肩头包袱,一瘸一拐的往桓府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卫戗赶紧牵马跟上:“你要去哪儿,我顺道送你一程?”
桓昱压低声音,果断拒绝道:“多谢好意,不过在下此行路途遥远,恐怕不与小郎顺道。”
不等卫戗回话,高墙内又传出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沉稳道:“九郎脚伤尚未痊愈,跑不远的,大家不必惊慌,分头找找。”
听这话,桓昱加快脚步,但痛得呲牙咧嘴,摇摇晃晃,越急越走不快。
“啊——九郎在这,快来人啊!”
卫戗小声道:“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许多,暂且权宜行事。”边说边作势要扶他上马。
桓昱回头瞅瞅朝这边跑来的人影,脸色一变:“那就拜托小郎了。”
就在卫戗的手将将触上桓昱的胳膊时,一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裴让突然驱马蹿过来,经过桓昱身侧,弯腰伸手将他捞上马背,并对卫戗道:“少主快跑。”
卫戗看着头脚各一边,像条布袋一样挂在马背上的桓昱,不由咕哝道:“权宜之计,表哥委屈你先忍忍吧!”飞身上马,追上裴让。
“九郎,九郎,快停下……”卫戗他们跑出去老远,还能隐约听见:“九郎,您这是打算要了小的们的性命啊!”
桓昱也算厉害,一路上一声不吭,直到卫戗约莫着桓家人追不上,才叫停裴让,裴让翻身下马,顺手将桓昱搀下来。
面白如纸的桓昱双脚一踏上实地,片刻都不耽误,踉踉跄跄就往前跑去。
翻身下马的卫戗见此情景,不由喊出声:“表——九郎?”
桓昱就像没听到,捂住嘴继续往前。
裴让看不过眼:“喂,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不用桓昱回答,很快卫戗和裴让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只见这个狼狈不堪的美少年扶着路边一棵垂下万条绿丝绦的大柳树吐了个天昏地暗。
卫戗与裴让相视一眼,探手入怀摸出素白巾帕,快走几步来到桓昱身侧,一手轻拍他后背,一手递上巾帕:“喏,擦擦吧!”
结果又被他推拒,这个倔小子!于是卫戗恼羞成怒:“对了,你带钱了吧?”
桓昱无力的倚靠着树干,掏出帕子擦拭嘴角:“怎么?”
“既然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总该感谢我们吧?”
桓昱挑挑眉,收起帕子,抱拳拱手道:“多谢二位!”
卫戗摇头:“来点实际的。”
桓昱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卫戗毫不客气的敲他竹杠:“听说福源楼的酒菜甚可口,我没吃过,既然我们如此有缘,择日不如撞日,还望九郎做东,请我们到楼上一聚。”
桓昱为难道:“但在下现在有急事……”
卫戗“哦”了一声,平静的转身对上裴让:“哥哥,劳请你回桓府给管事送个话——”
桓昱忙伸手拉住卫戗:“在下给钱,你们自己去还不行么?”
卫戗不为所动,继续道:“就说九郎在我手上,呵呵,到时候别说一顿,就是十顿百顿也由着我们……”
桓昱只得改变主意,因福源楼与桓府相距甚远,所以不必担心被桓府的人马上发现,去向福源楼的路上,仍是桓昱与裴让共乘一骑,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和裴让两个身量明显大很多的挤在一匹相对小一些的马上,反倒让卫戗一个瘦小的矮子单独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卫戗理解,裴让一心护主,怎能不介意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呢?
闲着无事,桓昱便来套卫戗的话:“在下极少出门,小郎却能一眼将在下认出来,敢问我们可是在哪里遇到过?”全不在意不久之前曾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
卫戗一双秋水似的眼眸荡漾出潋滟华光,斜着瞟他一眼,嘴角翘起来:“说来话长!”
桓昱被她看得呆了呆,老半天才摇头叹息道:“白瞎了一双好眼睛。”
卫戗也呆了呆——她明明对自己眼睛的轮廓动过手脚,他怎么看出问题来的?当然,就算心存怀疑,暂时也不能当面直接问出来,毕竟他们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并且她还干出挟恩索报的缺德行为,难免叫他心生防备,都知道一会儿坐下来,能不能好好谈呢!
到了福源楼,桓昱也不问,直接领着卫戗和裴让往二楼上,紧跟在他后面的卫戗盯着他不敢着地的后脚跟,忍不住问出来:“你这脚是怎么伤的?”
桓昱很自然的回复道:“艾草烧伤的。”
卫戗又道:“怎么那么不小心呢?”
桓昱想也不想:“我故意的。”
卫戗惊诧:“为什么?”
桓昱停下脚步,后背靠向墙壁转过身来,咧了咧嘴:“说来话长。”
把她说过的话还给她,但卫戗却没恼,反倒盯着他的笑脸出神——虽然是青涩少年样,但这笑容却与前世一般无二,叫她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
酒保端着托盘要上楼,却被堵住去路,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有动的意思,不由赔笑道:“几位客官,咱这楼上雅间风景独好,有什么话不妨叫上一壶好酒,坐下来慢慢谈。”
被唤回理智的卫戗轻咳两声,快步上前搀住桓昱:“我扶你。”
桓昱自是不肯:“不用,我能自己走。”边说边要抽回胳膊。
“没瞧见人家等着上楼么?拜托你体谅一下人家的不容易行不?”相处那么久,卫戗当然知道怎么给他顺毛。
桓昱果然屈服,任由卫戗扶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