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涂,宋归等人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知是救人一命的事情,可再怎么说也有点大逆不道,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既然都不想担上骂名,那就去挖坑或者拾柴架火堆,等他咽下这口气,抬过去埋掉或烧了,尔等也好拍拍屁股走人!”桃箓诚心建议道。
连涂善文,宋归能武,两人对视一眼,宋归拔~出佩刀,但手止不住的哆嗦,看那架势,擎刀都吃力,更别说剁掉卫毅的废腿。
看着她爹泛白的嘴唇,卫戗祭出龙渊,齐着她爹膝盖之上一剑斩下,干净利落,眼皮都没眨一下,倒是举着大刀迟迟没有落下的宋归见此情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都是踏骨山淌血河的武将,面对残肢断臂早就习以为常,令他们胆怯的,只是对同伴下狠手的过程。
卫戗收剑之后,立马蹲下来动手给她爹止血包扎,之后捏开她爹的嘴,往里塞了一颗她三师兄特制的药丸,不多时,她爹的脸色就明显好转。
“谢天谢地,大人后继有人!”宋归诚挚道。
“我等在此立誓,今日之事,绝不向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如违此誓,天打雷劈!”就算是为了保住她爹的命,但面不改色斩断亲爹的腿这种事一旦传扬开来,必将损及卫戗声誉,考虑周到的连涂主动起誓以期解除卫戗的后顾之忧。
“多谢连叔!”卫戗由衷道。
连涂诧异道:“少主认得下官?”
卫戗含糊其辞:“诸位叔伯皆是家父心腹爱将,戗歌自是认得。”千万别跟她刨根问题,那都是上辈子的事,说出来管保会让他们觉得她比她爹病的还厉害……
“你有什么遗愿,估计那些凡夫俗子能办到,就说出来给小生听听,约莫他们办不到,那就烂在肚子里。”桃箓再次出声,引得大家注意,原来是境魑醒转过来。
卫戗忙转向境魑:“你还好吧?”
境魑剧烈的抽~搐几下,干咳两声,扯扯嘴角:“这几十年来,就属这一刻的感觉最好!”
卫戗见他面颊浮现红润,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
境魑看到卫戗身后的竹笈,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没能成功,只好开口:“劳请帮个忙。”
卫戗明白他的意思,卸下背后竹笈,将它摆在境魑触手可及的地方,接着伸手来扶他,却在手掌托住他颈项时发现异常:“这?”
桃箓撇嘴:“破破烂烂的喽,肯定玩完了。”
卫戗百感交集,最后低头道:“对不住……”
境魑反倒轻松笑道:“你们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反倒应该是由我来感激你们才对。”
这是反话吧,就算他是个活死人,肢体麻木感觉不到疼痛,可骨头都碎掉了,今后也没办法继续上蹿下跳坑蒙拐骗,被他们搞得这么惨,还要感激他们?
见卫戗眉头紧锁,境魑又道:“很多人祈求好好的活着,而我只想痛快的死去,几十年的夙愿终于成为现实,怎能不感激你们?”又咳了咳:“喉咙被卡住,说话不清楚,劳请扶我一把,后面有块立石,可以让我靠靠。”
刚刚表现的差劲透顶的宋归眼疾手快蹿过来,帮着卫戗一起将境魑托起来,看看那块嶙峋的立石,根本就不是给人靠的东西,宋归索性绕到境魑身后席地而坐,充当人~肉靠椅,让卫戗将境魑小心放到他胸前,而他则将双手自境魑腋下伸过来,托住他软趴趴的身体。
不得不说,活死人绝对是超出常理而存在的怪物,坐都坐不起来了,还能伸手拉过竹笈从里面往外掏东西,卫戗实在无法理解他是怎么办到的。
“你我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如果不嫌弃就收下这只金钵吧,别看它模样不起眼,可毕竟耗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外头的小妖小怪见到它基本上都会主动退避,当然,如果你觉得这种死人造的东西很晦气,那就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好了。”境魑双手端着金钵道。
他都这样说了,假如她不收,就好像她当真认为他做出来的是晦气东西一般,卫戗双手接下:“多谢你,我一定会让它物尽其用。”
境魑欣慰的笑笑,接着又掏出之前令卫戗和祖剔等人胡思乱想的三只布帛包裹住的人头大小的鞠状物,揭开布帛露出里面的净瓷坛,他一个一个的介绍着:
“这是我的结发妻子。”
“这是我的孝顺儿子。”
“这是我的小玄孙。”僵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时他就在我旁边给我打下手,你还有印象吧?”
小玄孙?卫戗想起当初境魑坑那胖男人的金子时,站他身侧给他递锦盒的那个眉清目秀的童子,顶多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看着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有病的样子,怎么短短一天时间就成了装在坛子里的骨灰:“他是怎么去的?”她小心问道。
境魑拍拍前胸,顺了口气:“那日我送他们离开,不曾想分开没多久,他们就被三个无名鼠辈拦截,等我感觉不妙急忙赶过去,为时已晚……”
三个?卫戗联想起亲眼所见的那三具瘆人的残尸:“是在城外小树林,活生生被鼠兽掏了肚肠的那三人?”
境魑坦然道:“我用他们的人头祭奠惨死的子孙。”
那天他说要把至亲送走,下午就给他们带路,可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来,且以异香掩盖血腥气,当时他表现的是何其平静,可背后却是如此惨烈:“实在对不起,要不是我们……”
境魑打断她:“那三个鼠辈早就盯上犬子,是我的疏忽大意才会造成如此后果,怨不得旁人。”他急功近利,只想早日完成和筑境的协议,以便恢复自由,锁定目标后,放在儿子和玄孙身上的注意力就淡了,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教训。
其实现在想想,更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使得他连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也逐渐死去了。
卫戗也经历过丧子之痛,知道那滋味,盯着境魑玄孙骨灰坛,咬紧下唇:“万分抱歉。”尽管境魑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可还是不能免除卫戗的自责,千言万语,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
境魑宽慰她:“他们是为完成内子的遗愿,将她的骨灰转交给我,才不远万里找回来,可我不能留下他们,分别是迟早的事,这真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如果不必忍受衰老,疾病,又可以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那他又怎么会如此痛苦?
卫戗还是耿耿于怀,低头不语。
境魑又道:“他聪明伶俐,那样可爱,却还是因我之故,小小年纪,客死异乡,成了这坛中的一捧骨灰,死者为大,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没办法给予他们,脸上反倒露出令人作呕的诡笑……这不是长生不老,而是筑境对我们这些不肯随波逐流,又不甘就此死去的刺头们的严酷惩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逃不掉死不了,即便于心不忍,还是要助纣为虐,将那些符合要求的聪明人诓进这幻境中,成为主子的新藏品。”长出一口气:“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不必再做违心的事,去和他们一家团圆。”
境魑明明是个活死人,可听他这些话,完全就是临终遗言,卫戗扭头看向桃箓:“师兄,他这是……”
☆、水性杨花
“茑与女萝, 施于松柏——如今‘松柏’倾倒, 攀附寄生于松柏之上的‘茑与女萝’焉能安好?”桃箓停下摇扇, 端正神情庄重道:“虽说目前形势对他十分不利,不过只要他躲进筑境师兄特别修建的地宫蛰伏起来, 倒也能轻松渡过此劫, 可他非但不闪不避, 还要在本元受限的情况下,大开迷阵以致散尽灵力, 实乃自取灭亡, 当然, 若他为求解脱那就另当别论了。”
卫戗联想起境魑之前提到过与王瑄的交易, 正是因为知道王瑄请来的帮手是什么人,才会令他义无反顾的背叛筑境, 所谓“落叶归根”, 实际是指送死后的他回到家乡……
虽然心里已经有数,卫戗却还是忍不住要追问:“真的只有这么做, 才能脱离筑境的掌控么?”
桃箓平静道:“不然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因为失了心魂而成为行尸走肉,待到那时,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令人发指的残虐恶行。”
卫戗点点头, 看向宋归怀里奄奄待毙的境魑, 低声道:“此刻筑境受制于人,你趁机自毁,自身难保的筑境必然无力阻止你。”
境魑虚弱笑道:“你那未婚的夫君年纪虽不大, 却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视线瞥向昏迷不醒的卫毅:“我这样,也算死得其所。”言罢,努力牵动碎裂的颈椎,将脑袋正对他发妻的骨灰坛,轻喃:“只求文珠莫要嫌我……”目光逐渐黯淡——他终于如愿了结了自己。
日上三竿,阳光渐烈,片刻工夫就耀得境魑形容丕变,若不是亲眼所见,卫戗还真不敢相信面前这具肌肤呈现紫黑色的鞣尸就是不久之前那个总是笑着念叨“好说”的清隽男子。
刚正经了一小会儿的桃箓掏出扇子遮住口鼻,摇头撇嘴道:“实在是太难看了,小生若是他夫人,久别重逢后,发现夫君变成这副德行,死去也被他给吓得活过来,怎能不嫌他?”
身为魁母的高徒,理应对那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屡见不鲜,竟对境魑稍稍有些与众不同的遗体大惊小怪,实在欠揍至极,只可惜她打不过他……
“总该给他留个体面,也不知这城中可有棺材铺……”卫戗喃喃自语。
“没瞧见已经异变了么,除非是筑境师兄亲手打造的棺椁,换作寻常的,你还不如放把火烧化他,不然撞上个邪乎日子,再让他从里头蹦出来,到时候别说什么体面,怕是连个好名声都保不住。”桃箓凉凉道。
听闻此言,卫戗又看了一眼境魑的遗体,咬咬牙,抱拳对连涂,宋归等人道:“劳请诸位叔伯帮个忙,将家父的救命恩人火化。”
于是众人该拾柴的拾柴,该架火的架火,卫戗征得桃箓同意后,将她爹抬上八面轿,挨着王瑄躺好,至于那只木偶,她爹死不撒手,她也只能由他去了。
不能给境魑留具全尸,至少也要找个好一些的骨灰坛盛殓了他,但这崖下平台除了怪石,连杂草都很稀少,思来想去,卫戗决定再回一趟城中,顺便去看一眼“姨婆”和“芽珈”。
救命之恩大于天,对于连涂,宋归等人来说,唯恐怠慢了境魑,听卫戗想法,各个都要叮嘱她,千万别怕花钱,一定要选最贵的买,不够大家合伙凑,结果从脑袋上的头巾翻到脚底下的靴子,三十来个人统共凑上不到一百枚五铢钱。
好在卫戗这个暴发户现在财大气粗不差钱,她婉拒众人好意,背上从竹笈中掏出来的那只装满化缘得来的金银珠宝的革囊——她之前准备把这些珠宝送给境魑,那时他就说不需要了,如今想来,他诓的金银大约是打算让老儿子小玄孙带回家去好好生活,结果反倒葬送他们的性命……对于一个死人来说,这些东西真没什么必要,带得多了,反倒容易招惹摸金校尉。
卫戗拜托渡守带路,结果没走两步桃箓也颠颠跟上,说是机会难得,不参观参怎么能对得起他筑境师兄。
随后两人一鸟徒步走回城中,街上冷冷清清,耳畔时不时传来几声怪叫,此起彼伏。
其实早在之前刚出地宫时,卫戗就察觉到这城中现出诡异,但那时她心中有事,无暇他顾,此刻静下心来,才愈发觉得有问题:“怎么回事?”
桃箓摇扇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些个还能喘气的发现他们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亲友,昨天晚上好好躺下,可今早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卫戗心里一咯噔,让渡守带她回居住过的小院,一路飞奔,桃箓始终老神在在的跟在她身后。
看似安睡中的“姨婆”和“芽珈”,其实已恢复成木偶模样。
卫戗突然很想回家——回到属于她和芽珈还有姨婆自己的家。
可她之前扮作和尚化缘时见过的义士,官员和军人,事到如今,他们要回去哪里呢?
当然,如果要离开这里,首先就是要清醒过来,卫戗看向桃箓:“师兄,你还有药么?”
桃箓耸肩摊手:“十个八个痴的,小生勉强应付,但这城中那么多还能喘气的,你就是把小生碎尸万段也不够用啊!”
卫戗蹙眉:“那怎么办?”
桃箓不着调的建议道:“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点把大火,把整条山脉都给它烧光,一了百了!”
卫戗:“……”竖耳聆听那些痛苦的呜咽,半晌,有感而发:“师兄,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桃箓猜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那毕竟是极少数人才能办到的,余下的绝大多数,都是一生碌碌的普通人,他们不争名,不夺利,只希望能守着家人亲友平安康顺的度过这辈子。”长叹一声:“这一切虽是假象,但他们在这里遂心如意,自愿沉溺不醒,而我等的到来,却坏了上万人的美梦,究竟是对是错?”
“你唤醒十个八个,那是正确的;你强行叫醒百八十个,那就得再商量商量;你一下打碎上万人的美梦,绝对是必错无疑。”撇撇嘴:“听说人类对失而复得这种事,承受能力没那么强!”
卫戗当即反驳他:“胡诌八扯,你听谁说的,误人子弟!”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我们替这些半疯儿瞎操心了。”桃箓笑眯眯的接茬。
别说上万条人命,就是数以十万计,卫戗也曾毫不手软的屠戮过,可那是在战场之上——对敌人心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地方!
但在这里,她持钵化缘,虽是个假和尚,化来的却是真缘分,先前她亲眼见证了他们的悔,此刻又亲耳听到了他们的痛——讲真,躲进这里的,多半都是些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的无辜百姓。
一夜之间,这“极乐仙境”变成“人间地狱”,他们看不清躺在榻上人偶的真实面目,见怎么都叫不醒它们,便当它们死过去了,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卫戗听得心如刀割。
凝思片刻,卫戗默默对自己说:“戗歌,权当你就是渡引了!”重复三遍,终于挤出生硬的取容表情,阿谀道:“这万把条人命,换作常人怕是无计可施,但师兄乃不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