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听王爷摔了桌子,却全然不在意,只吩咐常进去收拾干净,莫让杯碗碎渣扎了王爷的脚,便继续带着丫鬟在厨下准备母鸡熬煮的补汤。
她方才在里面加了撕碎好消化的鸡肉丝,人参须也是尽挑粗壮的往里加,汤头鲜浓。
想到琅王爱吃肉却素寡了几顿,琼娘今日特意拣选了肥厚正好的黑毛猪前肘,炖了个东坡肘子。
今日她做得精心,用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一坛子菜籽油炸的肘皮起皱,冰糖调得糖色正好,酱汁浓郁,把控好了灶下的柴火,一早便上锅,炖煮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收汁装盘,拿眼一看,便是皮肉烂熟的品相。
有汤、有肉,再搭配上几样焯青菜便算齐全了,琼娘便让丫鬟端着托盘进了营帐。
单说那琅王,自己脑子里的新妇改嫁,此时正演绎到替他人生子的环节,整个人便是扔进火堆的竹节,真真是快要炸了。
见丫鬟端着托盘来,王爷直觉便是想要再掀翻托盘,好好质问那妇人方才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可是手还未动,先闻肉香,再看东坡肉红亮的皮肉,一时便缓了一鼓作气的怒意,只想着先吃个半饱再掀盘子发火也好。
于是,楚邪只阴沉着脸,拿起筷子先夹了块滑烂入味的肘子皮入口,待得久违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便是收不住的第二口、第三口……
琼娘见他吃得顺口,便替他在小砂锅里盛了碗鸡汤,又替他舀了些东坡肘子的肉汁拌着米饭吃。
久旷之人,一时停不住嘴,便是将掀桌子的念头压在了饱嗝之后。
待得吃完,本就贫乏的气血往胃袋一涌,琅王只觉得昏沉沉,躺在琼娘的大腿上有气无力道:“尽给本王收了改嫁的念头,不然且看怎么收拾你!”
琼娘拿篦子过来,沾着清水替他疏通几日未梳理,有些缠绕的长发,慢声慢语道:“既然知道这话膈应,还拿做寡妇的话逗人!难道我听了心里就不犯堵?”
琅王舒服得也不说话,只半抬眼去看琼娘。
琼娘继续捋顺他的乌黑长发道:“我们王爷祸害千年,可是长远高寿呢,将我熬成老太婆就没法改嫁了。可你也得好好将养身子,若是再逞强,也休怪后院起火……”
琅王抬眼瞪着她,只一伸手便将她的扯过来,樱唇靠拢,与自己的交缠在了一处……
再说那何若惜,被常进拿话挤兑了一番后,便是回了自己的营地,只探耳去听琅王营帐的动静,却再没听见打骂的声音,心下不由得一阵的怅然若失。
琅王巡视军营后,关于他重伤身死的流言不攻自破,军心为之一稳。
对于营外水匪的围阵叫骂,琅王也未在意,命令各将军无需理会,只是严加戒备,守好大营,防止水匪攻打。
前些时日大营确实无力反击,现在他已然苏醒,不妨继续示敌以弱,若是激水客以为他重伤不能亲自带兵,甚或已然身死而前来攻营,到时他自会给激水客一个教训。
琅王刚到时,江南大营缺盔少甲,各种作战器具不全,这也是初期琅王几次战斗,虽有斩获,却无法大获全胜的原因之一。
经过琼娘带来船队的补充,粮食,弓箭,兵器等倒是不缺乏了,但是军中缺医少药。很多士兵受伤不重,但是因为没有足够药物,只能进行基本的包扎,无法治疗。
琼娘看到琅王为此事发愁,便说要出营走走,看看南方的乡土风情。琅王先是不肯,可看琼娘多番求恳,想必也是在营地呆得乏腻了,又想到后方乃陆路,还算安定。
于是便终于点头,嘱咐她打扮成士子,带上几十名乔装打扮的侍卫出营奔向附近的集镇。
集镇叫江家集,是附近几十里最大的市集。琼娘进了江家集,看到集上人来人往,似乎并未受到附近江南大营和水匪之间战斗的影响。这里人们穿着打扮和京城截然不同,因为南方炎热,当地人多是穿一种称为夹衫的衣服。琼娘看来,就是一块布中间挖个窟窿,把头套进去,倒是颇为凉爽。
琼娘在各家药铺走了一圈,果然发现许多伤药奇缺,一时也是无法调配。琼娘心知,若是等着朝廷供应,恐怕接续不上,于是又采买了许多不相干的药品,借机会跟各个店家攀谈,了解了他们进药的渠道。
待得谈得差不多,刚出了一家药铺,迎面走来几人。这几人多是身高马大的壮汉,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琼娘抬眼一瞧,却发现遇到了个熟人。
第108章
那个为首的, 正是在京城曾经帮自己打过捣乱地痞的公子。他那剑眉小嘴儿的模样, 真是有特点,很是容易让人记住。
剑眉公子也认出了琼娘,倒是没有了京城出手相助后的生疏客套,略显铜色的脸上带着笑, 隔着几步抱拳道:“京城一别,本以为再见无期, 想不到山水有相逢, 又在这里遇到崔公子, 你我也算是有缘。”
琼娘连忙学着抱拳道:“当日还未谢过公子。”
剑眉公子笑道:“些许小事, 何足挂齿。某就是见不得欺压良善之事。”他又接着问道:“崔公子不在京城,怎么来到此地?”
琼娘说道:“我随自家船队到此。船上人手多,行经此地, 备下的各色药物已然不够,听闻此地药材齐全,我备些药物以待上路。”
剑眉公子道:“这倒是巧了, 在下对药材略有心得, 也熟悉这里的店铺,能够帮得上忙。”
琼娘心中有些疑虑, 但是想到自己人地生疏, 有人帮忙可以更快地买到药物, 于是抱拳道:“如此就麻烦兄台了。”
剑眉公子爽朗道:“放心, 都包在我身上!”说完, 便引着琼娘向身后药铺走去。
琼娘忙道:“兄台, 这家药铺我已然去过,药材已经买好。”
剑眉公子道:“正是因为你去了,才要重新去过。伙计听你口音看你穿着便知是京城来的,一定会欺你不懂,必然不会拿好药给你。”
进了药店,掌柜的连忙走了过来,对剑眉公子施礼道:“哎呦,二少可是有阵子没有照顾小老儿的生意了,快快有请!”
剑眉公子指着琼娘道:“吴掌柜,崔公子乃是我好朋友,刚刚在你店铺买了些药材。你居然以次充好,可是看不起我吗?”
吴掌柜一看琼娘正是先前招呼过的的公子,脸上微微有些窘色,慌忙道:“小老儿怎会做出那等事。吴家的药店已经三代,在这江家集上童叟无欺的名声谁人不知?”
剑眉公子一瞪眼,拉着长音道:“吴掌柜,不用本公子亲自开包查验药材成色吧?”
吴掌柜赔笑又道:“小老儿不知崔公子是二少的朋友,方才可能一时疏忽了,好像给包的是以前上货的药材,……哎,刚好有批新到的药材,还未拣选过,我这就为崔公子再挑上一些。”
剑眉公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吴掌柜去了后屋,盏茶功夫后,抱着厚厚两包药材出来,递给琼娘道:“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这多出的药材就给崔公子赔个不是。”
琼娘打开药包,看到里面药材根须齐全,枝叶粗大,气味浓重。而刚才买到的药材却是缺枝少叶,纵然是不懂药的也知道新包的药材要好。
原来各处的药店都有些敛财的门道儿,遇到大客熟客,便是提供上好精选的药材,以便拉住回头客。
至于那些个外地散客,做不得回头的买卖,便是拿些贱价的药材以次充好,高价掺着来卖。
琼娘操着外地口音,又是俊雅好欺的模样,自然是被狠宰了一笔。
经此一遭,琼娘也算悟出了门道,心内隐约猜测到江东军伤药采买不到的原因了。
大沅朝的军资优先,有时朝廷的辎重草药运输不及时,需要当地采买时,往往先征收后付款。若是讲究些的,事后便钱银两讫,可是也有不讲究的,自己贪墨了银款,克扣了商家的货钱。
那曹家军便是如此,听这药店的掌柜接下来随口闲聊时提到,曹家军到此地之后便征收粮草,克扣了沿岸店家货款无数,让那些粮商叫苦不迭。
有了这等子先例,大多商家也是学得聪明了,管他是曹家军,还是江东军,一旦军队征收物资,便推说进货不畅,自推掉了。
这些个药家店铺自有药行总把子,只要统一了口径,便叫人真假难辨了。
心中有了思量,琼娘自然便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那个自称二少的见琼娘采买药品,便在一旁耐心等候,还吩咐自己的一个小厮去酒楼安排。待琼娘采买完了,才走过来道:“今日难得与公子你相遇,不知可否赏脸,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半日?”
琼娘见了方才的架势,知道他乃此处门路畅通之人,如若结交对自己大有裨益,当下应允,二人上了附近的一座酒楼,开了雅间吃上饭食。
可是到了雅间,琼娘便见一高大男子立在了屋堂里,此人她一时想不起为谁,可是一待看清那人带着一股子野性的眼儿,琼娘后脊梁打了个冷颤,便全想起来了。
这个人便是她以前在码头上遇到的那个杀人逃犯。
那人一见琼娘进来,立即双手抱拳冲着她道:“感谢姑娘此前出手相救,在此大恩不言谢。”
琼娘自认为男装甚是得宜,没想到对方竟然一眼便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不由得甚是尴尬。
那人倒是看出了琼娘的不自在,立刻说道:“其实姑娘扮得甚像,只是舍妹自小便做男孩打扮,是以我一眼便看出了姑娘的身份。”
琼娘听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位二少,只见“他”笑嘻嘻道:“你虽扮的像,但是耳眼儿没有黏土糊住便是个破绽,还有你衣领子虽高,却是没有挡住脖子,露出了没有喉结的轮廓,若是不使些手段,以后年纪渐长,扮不得少年,岂不是又叫人起疑?”
说话间,“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黏附在其上一块类似胶块的假皮,顿时喉部平实。
原来这位面色古铜的青年居然也是个女子,只是比较着一般女子的身形要高上许多,加之扮得严谨,还真叫人看不出破绽。
那男子奉琼娘为恩人,言语间甚是客气恭敬。琼娘心知,跟这些个江湖儿女打交道也不必拘泥小节。
更何况此乃军营后方的城镇,地方的节度官兵不少,而自己身边也是侍卫环绕,心里也是有底气,既来之则安之,正好探一探这兄妹的底气。
而崔记的船行,走的是与一般客商无二的路子,行事又不像太子一系的白家那么招摇,除了少数王侯官场人知道崔记与琅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行内人大都以为这是外地的客商入京开的买卖。
更何况琼娘作男子装扮,经常在船坞码头行走,便是知情人也绝不敢想象一个堂堂王爷会放任着自己的王妃在市井码头行走。
所以这兄妹二人倒是没有怀疑琼娘的身份,只是觉得商贾之家,有这等爽利小姐实在是难得,行走江湖,三教九流都要结交一二,更何况是有相助之恩的人。所以这酒席摆上,除了那位大哥有些沉默寡言外,琼娘与那二少倒是相谈甚欢。
言语间,她知道这兄妹二人姓公孙,追溯到祖上,乃是商鞅的直系后代。奈何遭逢家变,一时流落江湖,幸好如今也经营着些许买卖,倒也能维持生计。
琼娘含笑听着,对这兄妹二人半真半假的话,也且听着。
他姓公孙不假,可是这祖上可是跟商君公孙鞅关系不大,倒是跟前朝的王侯公孙氏联系紧密。
当初先帝登基,清除了一批异己大臣,这公孙家便身在其列。当初诬告公孙家的臣子一早飞黄腾达,公孙家则牵连九族,就此没落。
而她前世依稀记得这人因为将已经归隐乡里的仇家臣子九口满门屠杀,震惊了乡野,惊动朝廷而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
若不是后来,有人手眼通天秘密救下他,这人必定是凌迟车裂的下场。
心里虽然明镜,但她表面却不露声色,只待一会借口起身,先自告辞。
这兄妹二人虽然对她无恶意,但是立场不同,终究不是可结交之辈,这顿饭,一会她自先吩咐侍卫付了,便当谢过当初的码头出手相助。
只是现在城镇周遭满是风雨飘摇,就算闲谈也躲避不开激水客的话题。
当谈论起“激水客”为虐四方,到处烧杀抢掠时,那公孙二姑娘,一脸气愤填膺道:“假冒名号,败坏江湖豪客名声之徒,看他能猖狂到几时?那琅王不是号称一员猛将?怎的这般的不济事,也不见给个响快的!”
琼娘只能静默,不然真想给自己家的王爷好好争辩一下,江东王虽善战,奈何之前的曹家军不济事,给琅王留下一个难擦的屁股,就算琅王乃是战神本尊,也得稍事布置,才可扭转颓势啊!
不过听这公孙二姑娘言语间似乎颇为了解那激水客的底细,便接着话茬继续详问:“难道现在的激水客,不是那之前的匪首?”
公孙二姑娘道:“激水客一向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哪里会像现在这般干的乃是杀人越货,揭竿造反,危害一方百姓的勾当……”
那公孙二姑娘并没有说完,可是公孙家的大哥,却打断道:“你我如今做的是正当买卖,何必谈论那些个黑道上的事情……崔姑娘,来,尝一尝这道蒸鱼。”
第109章
琼娘心念一动, 觉得公孙家大哥打岔的时机颇为蹊跷。但既然他无意去提, 琼娘自然也不会主动再套话。
只一时饭罢,她要侍卫去先付账。可不多时,那侍卫却回来道:“掌柜的不肯收钱,说是自己东家请客, 不用钱银。”
那公孙二姑娘听了哈哈大笑:“崔兄台,你也太客气了吧!这的确是我大哥的酒楼, 你以后可常来, 只莫再提钱银, 这饭菜, 我们还是请得起的。”
琼娘这才知道,自己的一番客气倒教人笑了去。于是就此与公孙兄妹告别,临走时, 那自称公孙无奕的男人,还递给了琼娘一张图纸:“这是我自己绘制了沿线河路浅滩的水道图,前方战乱, 姑娘还是能避则避, 虽然走分支水路麻烦费时了些,漕运重在安稳……望姑娘一帆风顺, 我们回来再聚。”
说实在的, 琼娘心里一直对这个公孙无奕万分戒备, 一个满手鲜血的屠夫, 当然不好接近还与之诚信交往。
可是此时, 当他将图纸递送过来时,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水道,以及暗礁水深,真是记录得甚是周到,而且,图纸上墨痕尚新,一看便是新画出来的。倒是透着满含的诚意。
公孙无奕也是看出了她疑惑的眼神,自是知道她看出来了,被江风吹得黝黑的面膛微微有些发窘道:“老早便看到姑娘带着家仆入药店询问,这才让舍妹前去寻你,你们没到时,想着也许这图对姑娘有帮助,便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