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四季,见过你——深井冰的冰
时间:2018-10-26 10:43:26

  爸爸的爸爸是爷爷。
  大白的耳朵抖了抖,跳到后备箱里扒拉了一阵,十秒后,嘴里叼着一个礼盒跳下来,直直奔向季元良。
  双手拎着东西的倪莱眼睁睁地看着它越过自己,先她好几步跑到季元良跟前,摇着尾巴向爸爸的爸爸献殷勤。
  心机狗。
  这也要争宠??
  季元良被大白哄得开心极了,接过它嘴里的礼盒,半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放在它脑袋上,笑着夸个不停:“一看就是我儿子养出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它叫大白。”倪莱走过来,因笑不出来,为了让自己有亲和力,声音尽量温柔,“叔叔好,我是倪莱。”
  季元良站起来,笑看着倪莱,满意点头:“好好好,好姑娘。小随这孩子,也不跟我介绍介绍。”
  自从见到季随,季元良脸上的笑就没停过,笑得很夸张,褶子和胡子也在笑,能看出来,是真的高兴。
  他和倪莱一起去搬车上的东西,期间看了她好几回。
  刚开始倪莱以为他是在观察打量未来儿媳妇,没有扭捏,大大方方让他看。后来又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有很多疑惑,自个估摸是这张脸的缘故,自见面起,没给过他什么脸色……
  想主动跟他解释,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意见,是脸本身的问题,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开场白不太好,容易使他接不上话,于是她往上捞了捞脖子上的围巾,一张小脸埋进去,掩藏起来。
  *
  这些年来,季元良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过家。
  老式的家属楼,安装有暖气片,供暖没有问题。煤球不是取暖用的,煤球用来做饭。
  多少年前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就譬如——
  家门口拐角用来存放煤球的地方有个花盆,种着菊花,现下刚进入冬天,还在花期内,黄黄的花朵上蒙上一层土灰,看起来有些破败。
  季随蹲下来,端起花盆。
  果然——
  下面有把钥匙。
  季随捡起这把钥匙在掌心摩挲了会儿,站起来,走到家门口,插进钥匙孔里,顺利打开门。
  他在门口站了半分钟,没有推开门,盯着钥匙上来回晃荡的红绳愣了会儿神,然后才转身拿起墙角的扫把开始扫地,给煤球腾了片干净的空地,一趟趟把拖车上的煤球全都背到五楼。
  年轻,体力好,平时也一直有锻炼,这点儿活根本算不上什么,走着来回跑了十多趟,很快把煤球都摆放好。
  倪莱和季元良一起过来,大白跟在最后。
  季元良推开门最先进屋,换了拖鞋进去,把成堆的各种大包小包拎回客厅,招呼他们:“鞋柜里有拖鞋。”
  季元良年过半百,身上已显老态,衣着也不算规整,这幢楼又是如此破旧,倪莱本来以为,他这样的单身汉独居在这里十来年,屋里情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被要求换拖鞋可能是因为今天外面下着雪,鞋底沾着雪,进屋会留下水渍什么的,但是门敞开的时候,她被震撼住了。
  说是震撼一点也不过。
  地板光可鉴人,屋内陈设虽然看起来老旧,但是简单整洁。沙发上没有脏臭衣物,甚至茶几上的茶具都是按泡茶工序摆放的。
  乍一看,觉得这里的主人挺会过日子。但是再细看——
  茶几边角放着一个烟灰缸,缸里的烟灰即将堆满。饭桌上放着一碗冷饭,半个硬馒头,一碟咸菜。
  以及——
  客厅正中桌子上摆放了香炉和相框,相框前放着几样水果和半瓶白酒。香炉里的香快燃尽,尚在冒着缕缕青烟。相框里的女人年轻又漂亮,一张脸笑盈盈,眉目里有季随的影子。
  倪莱看见了这些,季随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喉咙发干,从相框上移开眼睛,弯腰打开鞋柜。
  手扶在鞋柜门上久久没有放开,然后,他蹲了下来。
  鞋柜里放着一排排的拖鞋,最里面一层放着两双女士拖鞋,季随认识,那是母亲常穿的拖鞋。
  剩余全是男士拖鞋——凉拖,棉拖,按大小次序摆放。
  季随一眼扫过去,数了数,共二十四双。一半凉拖,一半棉拖。其中最小的两双半旧,凉拖上的塑料起了皮,棉拖上有个烟窟窿。
  他最后在家时穿的拖鞋。
  后来的拖鞋样式老旧,但全是崭新没有穿过的,上面的标签都被剪开,等待着主人回家来穿。
  他离开家十一年,季元良买了二十二双拖鞋。
  最近几年的拖鞋大小一样,就是款式不一样。
  季元良知道,脚长到一定程度不会再长,所以停止了往大里再买。
  是怕他不管哪天突然回家,都能有合适的拖鞋穿吧。
  倪莱站着,看到鞋柜里拖鞋,稍稍惊讶了下,说:“给我拿那双吧,我看着大小差不多合适。”
  她眼睛看的是有烟窟窿的那双棉拖。
  季随把手伸过去。
  倪莱又说:“旁边挨着的那双,蓝色,新的。”
  季随的手顿了下,依言把拖鞋拿出来。
  他一直蹲在地上,低头解开倪莱脚上的鞋带,握住她的左脚脖子,先把她左脚上的鞋脱下来,在手心里捂着揉搓了会儿,放进棉拖里,再重复刚才的动作,把右脚塞进棉拖里。
  她的脚小,这双18岁的棉拖对她而言有些些大。倪莱没有在意,双脚蹦着跳了跳,说:“好暖。”
  季随浅浅吸了下鼻子,拿了双今年最新的棉拖出来,脱鞋换上去,站起来的时候背了下身,抬手抹了把眼睛。
  他关上鞋柜的时候,倪莱瞥了眼里面那双烟窟窿的棉拖,心口酸酸。她大约猜得出来,那是季随最后在这个家穿过的鞋。
  季随关上门,径直走到香炉前,拿起案几上的香,掰开三根。
  倪莱跟过去,拿起旁边的一盒火柴,推开,拿出来一根火柴,划着,一簇红蓝的火焰在指尖烧起来。季随把香凑过来,点燃,举着对相框里的母亲鞠了三次躬。倪莱站在他旁边,跟着他的动作也鞠了三次躬。
  “妈,我回来了。”季随把香插在香炉里,又说,“我带着你儿媳妇一起回来看你。”
  季元良看着他们烧香鞠躬,嘴唇张了张,没有说话,默默倒了两杯热水,再去厨房把米煮上。从厨房出来,他往门口走:“小随,我下楼去买菜。你和倪莱在家先歇着,我马上就回来。”
  季随看他一眼:“哦。”
  倪莱:“叔叔,我和你一起去吧。”
  季元良笑着摆手:“不用不用。你喝口热水暖暖身子,让小随带你熟悉熟悉家里。”
  倪莱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季随拦住:“你和我在家待着吧,让大白跟过去。”
  “好好好。大白,我们走。”季元良对着大白招了招手,大白颠颠跑过去,跟着他出门。
  十秒后,门被推开。
  “倪莱,你喜欢吃什么菜?辣能吃吗?有没有什么忌口?”季元良站在门口,笑着问。
  “能吃,我的口味和季随一样,他能吃的我都能吃。”倪莱手里捧着杯热水,“叔叔,我也是柳市人。柳市菜都可以吃。”
  季元良眼里的惊诧一闪而过,很快掩饰过去,笑道:“知道了。”
  他再扫了眼季随,关上门下楼。
  走出楼道,雪好像下得更大了,北风刮过眉骨,他脑壳突然一阵凉。
  倪莱,柳市,那个……小姑娘?
  怪不得总觉得她面熟。
  他仰脸看楼上,叹气。
  *
  小三室的布局,季随很快带倪莱参观完毕,最后领她进了自己的卧室。陈设摆放没有动过,但是衣柜桌子床铺都很整洁,不沾一丝灰尘。
  季随躺床上的时候顺便伸手把倪莱也拽倒在床上:“累吗?”
  “不累。”倪莱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床铺和被子没有霉味,根本看不出来是很多年没有用过。叔叔应该是常拿出去晒。”
  季随胳膊圈住她,没有说话。
  床有点儿小,躺他一个人勉强可以,再加一个倪莱,就有点儿局促。倪莱却觉得这样极好,挤着睡,离他更近。
  最近这段时间,总想黏在他身上,抠都抠不下来的那种黏。
  倪莱一只小手掀开他的衣摆钻进去,顺着他的腹肌摸来摸去:“我想当狗皮膏药,贴在你这里。”
  季随在她头顶哼笑了声,握着她的手往下走,使她握住自己的要害:“贴这里吧。”
  倪莱:“流氓。”
  心里想的却是:希望他以后都穿这种松紧带的运动裤,自己的手随时都可以这样进入。但是——他穿皮带解皮带的样子更为性感。
  真是左右为难。
  他们没有做全套。
  季元良拎着两大兜菜回来,他们起来整理下衣服,洗了手,去厨房帮忙,季元良死活不肯他们插手,硬是把从厨房轰出去,说回家后的第一顿饭无论如何都要他亲手做。
  季随没再坚持,其实他也想尝尝家里的味道,于是拉着倪莱坐在客厅,打开电视找了个柳市地方新闻台,边看新闻边说着话吃水果。
  季元良时不时望过来,眉眼里都是笑意。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好。
  倪莱虽然是第一次进家门,但是却似乎没感到不自在,季元良也从未给过她疏离客套隔阂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妙。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见的又是未来公公,而且这个公公和自己儿子十多年没见,本身话不是很多,人也不是容易热情的类型,但是倪莱却没有半分窘迫。
  有时候冷场,客厅里只有吃饭声和电视声,但是她也不觉得尴尬。
  想来这就是一家人的感觉。
  饭后又聊了些天气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天黑下来之后,季元良催促他们去睡觉:“来把最后一块橙子吃了,洗洗睡吧,赶了一天的路,早累了吧。”
  “不累。”倪莱站起来,“我去把碗筷收拾了。”
  “不用不用,放着我来。”季元良站起来得有些急,膝盖磕着茶几角,带着茶几上的茶杯倾倒,滚烫的热水眼看就要浇到他身上。
  “爸,小心。”季随脱口而出,迅捷站起来,速度出手接住茶杯,也接住了滚烫的开水。茶几上有毛巾,季随捞过来收拾干净,再抽了抽纸把手擦干净。
  整个过程,季元良一直站着没动。
  时隔十多年,自妻子去世后,儿子第一次开口叫他爸。
  心中万般滋味,眼眶一阵发酸。
  一切收拾妥当,季随才反应过来他刚好像叫了声爸。
  他把纸团扔进垃圾桶里,说:“水凉,我去烧锅热水再洗碗。”
  倪莱跟着他一起去了厨房,热水很快汩汩开起来,倪莱倒在水盆里加了些凉水,把碗泡进去:“我来吧。”
  季随摸了摸她的头,走出厨房。
  季元良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季随走过去坐下,点了根烟,递过去,季元良接住,季随再划了根火柴把自己嘴里的烟点着。
  两人沉默了半分钟。季元良眼睛看向厨房,先开口:“倪莱她——”
  “她不知道。”季随截住话头,吐出一口烟,“暂时还不想让她知道……看她自己吧,她能想起你再说,想不起来就这样吧。”
  季元良把烟咽进去,辛辣渗进肺腑里:“小随。”
  “我不是在报复,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一切都凑巧了。”季随把一截烟灰弹进烟灰缸里,“你放心,我和她结婚就只是因为想和她结婚,我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没有别的原因。”
  自认出倪莱后,季元良一直在担心,他的担心不是毫无根据的。
  母亲去世后,季随接受不了,曾迁怒于季元良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一个小女孩。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天天尾随小女孩上下学,跟踪她,想要她出意外,甚至是死……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跟了。
  再然后他像是收了心性,发愤图强把功课捡了回来,高考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外地一所军校,和季元良断了联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隔着袅袅烟雾,季元良看着季随,内心暗涌浮动,他笑着把眼泪压回眼底:“结婚?你们要结婚了?在家办婚礼吧?”
  “嗯。”季随跟着笑,“春节前办吧。”
  意思就是至少春节前都会待在家里。
  季元良努力压制着激动情绪:“我明天去找师傅算个好日子,再去通知亲戚朋友。既然要办就好好办一场。”
  季随看了眼厨房里的倪莱,挠了下头皮,说:“我和倪莱商量下,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想大办。”
  “不管大不大,热闹是一定要有的。”季元良眉心的“川”字里都是喜气,“好好办的意思是重质量,不在大小。”
  季随点头,似乎在憧憬婚礼现场。
  倪莱洗好收拾妥当,从厨房里出来。
  季随站起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爸,你以后少抽点儿烟,对身体好。”
  “哎,好好好。”季元良立马把剩下的烟掐灭,抄起烟灰缸把一缸的烟灰倒进垃圾桶里,自顾说着,“你回来我就不抽了,现在就开始戒。”
  *
  在家第一晚,一下酣睡到第二天中午。
  季随睁开眼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一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待环境一点点进入大脑,他才想起来他昨天回家了,现在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他一个人占据整张床,用手摸了摸,没摸到人:“倪莱?”
  没人回应。外面隐隐有声音传来,不是太清晰,躺在床上仔细听了会儿,好像是季元良和倪莱在一起择菜聊天。
  嘿,可真不认生。
  季随下床,捞了件汗衫套上去,下面穿着睡裤没换,踩着拖鞋眯瞪着眼出来。
  “饿了吗?”倪莱看到他,抬脸看过来,“正要开始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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