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指飞快地编辑短信,心道这人怎么才一个月,本性又出来了。
【听话。】
姜可撑着下巴,逗了逗桌上的仙人掌,没再回复。
此刻,办公楼前面的工厂,九十件羊绒大衣已做好一半多。
他们人还没有机器多,暂时就一条流水线,而且大衣工序复杂,面料昂贵,所以速度很慢。熨烫平整后,姜可仔细检查了一遍尺寸和细节,这才抱了十几件送到毛纺城去。
价格已经谈好,老板笑着应下。
姜可稍稍宽心,回到厂里挥了挥手继续。
她盯着运转的机器,想到下个订单,又开始发愁了。
在赶完这批大衣后,她给工人们都放了两天假,叫了门口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自己开车将剩下的大衣送到毛纺城。
先前她通过电话,说卖得还可以,被批走了十来件,只是价格不高。
姜可刚开始做,羊绒面料成叔虽然给的是最低价,但是也只能刚刚赚回本。不过这样,总比没单子等下去强。
进去时,姜可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过半个月,整个一楼都透出一股子破败味道,好几个在门口的摊子也收了,一辆大货车刚刚从正门口开走。
“你们先别拿下来。”
姜可心里咯噔了一声,冲两个正在抱一摞大衣的小伙子说:“你们在这等着我。”
“哎。”
她踩着高跟鞋,有点狐疑地上楼。
这个档口就是专卖羊绒大衣的,都是工厂直接来货,档口老板卖一般翻一倍,那些服装店再往外卖,都要翻三、四倍甚至更高,利润还是很客观的。
姜可刚走到二楼,就看见了墙壁上的“拆迁通知”。
上次她怎么没注意到?
毛纺城要拆了?
她仔细读了两三遍,盯着右下角的日期,心越来越沉。
这种消息,他们开店的老板不可能没有内部消息。
姜可想到后备箱那一堆衣服,头很痛。
她噔噔噔上楼,高跟鞋声清脆,在看见二楼那家搬得差不多的店面时,更确定了。
老板倒也不瞒她,把拆迁的事简单说了一下,脸上挂着笑,口气和善,“小姜啊,你看我们这边这个消息确实很突然,这毛纺城一拆,那些货我是卖不了了,但是我也知道你啊这个新厂压货不好,特别是第一批货,您这样,给我一个成本价,卖给我。我到时候直接帮你卖,你也不会压货了。”
大婶口气亲热,热络地拉着姜可的手,拍了拍。
姜可笑了笑。
要不是姜可看见拆迁通知的日期,那一刻,她差点就信了大婶是真的怕自己压货,好心帮助自己。
“这小一百件呢,有毛纺厂批发还好说,您怎么帮我卖?”她关切问。
老板说:“我有个亲戚在广东开了个小店,那边好卖的,你放心。”
姜可点点头,明白了。
老板是知道自己是新厂,没订单,也知道自己第一次做生意,不懂行情。知道毛纺城要拆,而姜可除了毛纺城外也没有销售渠道,她们谈的已经是成本价,老板现在再压价,姜可为了不压货,一定会无奈同意,然后他们有渠道,可以转手再让亲戚高价卖。
这要比先前谈的赚太多了。
“没事,这么多件您也挺难卖的,我自己想办法吧。”姜可淡淡笑了笑,转身往外。
“哎——”
老板没想到她会有底气不同意,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压了第一批货就会有第二批,服装厂最忌讳这个,大婶帮你处理了这批大衣,你也不算亏啊。”
姜可唇角勾了勾,定定地望着她。姜可个子本就高,穿着高跟鞋,眼神透彻冷静,大婶被盯得一阵心虚,舔了舔嘴唇。
“下次可没这种好机会了啊——”
姜可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楼下走。
两个小保安还在等着她,对视一眼,“老板娘,还送上去吗?”
姜可摇了摇头,“不用,我们回厂里吧。”
“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
姜可内心算了笔帐,大衣一件用料3-4米,他们这种含绒量高的进价八十多块一米,加上人工费、电费等等,还有这一个月厂里大大小小的开销。
她算来算去,一张小脸皱巴在一起,这才一个月,她就赔了六七万块了。
这在她过去上班来说,想都不敢想。
但是这些大衣真的被那么贱卖,她又真的不忍心。
赚个钱怎么这么难…
各种念头冒了出来,姜可烦躁地拉开车门,光线半明半暗,她没往里看,弯腰坐进去。
撞到了人。
隔着轻薄的裙子,挨到一条肌肉结实的大腿。
“你急什么。”
耳边低低的一声,姜可后脖颈蓦地发麻。
一只胳膊勾住她肩膀,往里带了带,她整个人顺势偎依在他的身上。
“哎。”她低呼。
旁边的小保安眼睛往外瞟,什么都看不见。
“你、你是怎么来的。”
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他。
想到这一个月的支出和收入,她就莫名得心虚。
“今天回家,我来接你。”付峥说。
“可我今天想住厂里……”
“不行。”他说,“今天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第28章
姜可现在心事重重,所以没注意付峥也心事重重。他们回到公寓,家里还真买好了菜,切好的肉丝装在塑料盒里,蘑菇、土豆,都被清洗干净,一看便是半成品,只要下锅爆炒就可以了。
她也没指着付峥真会给自己做饭,从卧室里拿出本笔记本,歪在沙发上,咬着圆珠笔算账。
厨房就在沙发边,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门,姜可能看见男人高大的背影,他低着头,正在洗菜,看着看着,她越来越心虚。
这种心虚最终让她把笔记本啪得合上,拉开玻璃门,钻进烟雾缭绕的厨房。
他没开油烟机。
不粘锅里段状的红辣椒呛鼻,那股辣气扑在脸上,熏得人眼睛发痛。姜可戳了两下头顶的开关,机器嗡嗡嗡运作起来,又把窗推开,风涌进来,好一些。
付峥抬头看了眼,歉意:“忘记了。”
“我来吧,你这样非把厨房点了不可。”她看见他生硬的动作,摇着头道。
付峥往旁边让了让。
姜可到底自己生活过几年,偶尔在宿舍也会炒炒菜做饭,比他熟练不少。
付峥倚靠在墙边,看着她的姿态背影,只觉得和当年任性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想起前两天见到的宋曼姝,高傲,冷淡,和大学里真没什么两样。而可可,虽然相貌不变,身形更成熟,但那股小火焰般的张扬和莽撞,没有了。
此刻,她安静地握着锅铲,几缕发丝垂在脖颈,睫毛卷翘,很平和,也有点淡漠。
偶尔撞上他的视线,她的眼神有一丝丝歉意,连炒菜的动作都快了。付峥先前听主任说过厂里境况,大概也知道她在歉意什么,但他不喜欢。
很不喜欢。
吃完饭又是洗洗刷刷,折腾到晚上九点多,一顿饭毕。两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旁边点着一盏橘灯,光芒温馨柔和,撒在他们的肩膀。电视机亮着,正在播一支牙膏广告,男明星笑得一口雪白的大牙。
这个气氛挺怪的,姜可想。
有点暧昧,有点陌生,有点微妙。
他们三年多前的那点感情,其实就是暧昧往上,不及爱情,荷尔蒙作祟,才发生了身体牵连。但剥开本质,其实很空。
他们既没有手牵手在马路上说过“我爱你”,也没有一起看星星看月亮看流星雨,好像唯一算得上甜蜜的,也就是两个人见面就吵吵闹闹,怼来怼去。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
他们住在一个称得上“家”的房子里,一起做饭吃饭,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电视。
这好像都是老夫老妻做的事。
一下子跳过许多步。
“你今天不回家吗?”姜可问,听得出声线有些僵硬。
“不回,已经打过电话了。”他转头看了看钟表,也知道她睡得早,低声:“我先去洗澡。”
没多久,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姜可其实没怎么来过这里,她大多数都住厂子里,看了一会乱七八糟的广告,她抱起旁边的沙发垫,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这种像情侣又不像情侣的关系,让她很别扭。
就在这时,电视机中换了一个广告,变成尚悦集团的保罗男装,一个英俊小鲜肉在试衣服。
姜可很自然地联想到她亏了不少钱的服装厂,心里没了底气,叹一口气。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亏欠他。
水声停止,浴室门嘎吱一声打开,一股湿漉漉的暖意飘过来。
姜可回头,看着她的债主,一时怔住。
男人穿着深灰睡袍,腰间松松垮垮系了一根带子,领口露出一片古铜的肌肤,沾着水珠。他头发短,也没怎么吹,被随意抓了抓,眉头微蹙,带着种沉郁的颓废感。
姜可转开目光,也跟着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直接穿着裤衩就出来。
室内温度骤然升高,一股沐浴液的薄荷味道弥漫开。
“去洗澡吧,我等你。”付峥放缓声音。
姜可看了看时间,走进浴室。
付峥躺在那张双人床上。
他轻轻按了按那道腹部的伤,看向黑漆漆的窗外,眼神暗下来。
宋曼姝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海鬼这人阴险狡诈,如果真没死,一定会来报复他。就算现在西南的省份,但也会躲过警方,慢慢地、想尽办法地来找到他。
他不担心自己,也不担心家里,老宅里全是保镖,监控严密;他只是担心成天待在郊外厂子的她。可她刚刚开厂,他若不让她干了,她一定会非常失望。
夜愈发深了。
门打开时,一股馥郁的玫瑰香窜进鼻尖,付峥陪她住的的确确是怕她危险,可此时此刻,还是心猿意马。而且内心里,也真有那么些私心。
姜可在床边坐下,看着朝内侧躺的男人,有点好笑——他花那么多钱买厂子,支持自己,陪自己,还说什么结婚之类,不就是想这样吗?他忍了这么多天,一个多月,终于带她回家,现在,居然在这里……装君子?
她用手顺了顺头发,躺下。
陌生的双人床,很宽敞,她躺在最右侧,离他还有很空的一段位置。
姜可说:“我睡了。”
关上灯后,房间漆黑,她是真的困,可是想到白天的事情,她又有些睡不着,掰着指头想明天怎么办。
付峥也是。
一会是玫瑰香,一会是黝黑的窗外,精神得很。
过了很久,他感觉到身侧的人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他自然往那边靠了靠,展开双臂,将她搂进自己怀里。
即使在睡梦中,女人仍有些戒备,下意识抱紧手臂,和过去的没心没肺完全不同。
黑暗中,付峥看着她,轻轻叹息。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真正地敞开心扉,再次接受自己。
*
次日。
姜可恹恹地回到工厂,她把那些大衣都堆进仓库,没告诉那些工人。但是这些大衣卖没卖出去对工人而言好像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厂里又没活了。所有人,包括主任,都空着手眼巴巴地看向她。
姜可很头痛。虽然工资也是照发的,但那种巨大的责任感快把她整个人压垮。
她把自己关进办公室,想来想去,实在无人求助,给侯向龙打了个电话。
她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幸而侯向龙如今正春风得意——付老板很守信用,在亚历山大订了一批春夏作训服,而且除此之外,好几家北方的大银行也来他们这里做工作服。
侯向龙听了她的话后哈哈大笑,然后嘲讽说:“可可,你真以为做生意是天上掉金子吗?”
姜可咬着唇,任他奚落半天。
“我告诉你啊,你现在就应该赶紧接单子,什么单子都行,有那种帮大服装厂加工的单子,比如上个领子、做个袖衩的那种,你知道吧?”
姜可睁大眼睛。
“去接呀,无论多便宜都去接,你先一边接着这种活,你再一边好好想着款,做几套样衣,让那些服装公司选款,这样你选上了,你又有生产经验,就可以直接生产,没选上,有活,你那些工人也不至于太慌。”
“还有,你大学不就是在C市读的吗?你怎么会没有人脉?你那些同学难道跟你不是一个专业?”
“你去接触接触呀!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侯向龙像个小喇叭一样,吧啦吧啦说了许多。
姜可盯着他的粉色衬衣,以前觉得侯向龙是个大草包,现在觉得,他怎么说也是个柴禾垛。
“哦,对了。”侯向龙在传授经验完毕后,神秘兮兮地跟她说了另外一条消息,“丽丽跟我说,陈敏信前两天辞职了。”
姜可一愣,有些诧异,但她也觉得保罗那种地方留不住人,辞职是肯定的。
放下电话,姜可迷茫的大脑总算有了一点计划。
她照着侯向龙的话,也没再想当然地冒险。当她听到业务员说一个服装厂货要做不完,有点苗头找小厂加工时,她立即亲自换了身套装,化了淡而成熟的妆,怀揣着满分诚意去谈。
三天后,她还真接下一个她过去根本不CARE的小单子,为九千件女衬衫上领子,每件1.25元。姜可算了算,虽然钱很少,她还是能赚个小几千元的,也没什么风险。
姜可看着账本,总算觉得没那么对不起付峥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等货车拉回来后,主任看着那些堆成小山的衬衫,又看了看厂里的机器和二十多个工人,脸色微变,问:“老板娘,这个单子时限多长啊?”
姜可这才想到这个问题,让业务员拿出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