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朕找炭盆。”
他披上外袍,淡声吩咐。
太监一愣,天子是觉得冷?
“奴婢这就去。”
正说着,有脚步声靠近,一抬头就见到面容清俊的魏公公提着灯笼快步走进来,身上带进来一股寒意。
顾锦芙看到他的身影正映在屏风上,似乎是在穿衣,也不禀报直接绕到后头:“怎么还没歇下?”
她声音突然响起,倒是吓了他一跳,定晴看清楚确实是她:“你怎么又过来了?”
他要去握她手,顾锦芙知道屏风后的人还没有出去呢,躲了下,重新回到外头说:“你歇着吧,我与陛下有事商议,晚上你也不必留值了。”
太监头也没抬地应好,正要出去又想起天子先前的吩咐:“那奴婢先去准备炭盆。”
炭盆?
这个时候找炭盆做什么?顾锦芙莫名,但人已经跑得飞快,她奇怪着往后去,还没绕过那九龙屏风,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将她拢住。
“怎么也不穿个斗篷,这凉得,你膝盖不准备要了?”
她那膝盖上回遇到刘皇后,磕得肿了许多天,小半月才算好。结果出宫跑去付家,又伤着,现在瘀青还没散,早上还喊着疼。
被他抱着,顾锦芙心里有甜丝丝的味道,低头先把灯笼吹灭。
一簇亮光被灭,彼此间的面容竟看不真切。她丢了灯笼,在黑暗中,赵祁慎没多想直接就将人打横抱起,回到床边一把将她给塞了进去。
也不管她还穿着鞋子,会不会弄脏被辱。
被子里还遗留有他的体温,顾锦芙轻轻笑了声,在他要直起腰的时候勾着他脖子又拉到跟前,去亲了亲他嘴角。
“你刻的?”
什么?赵祁慎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再亲一亲:“玉佩上的字。”
他愣了愣,想到她顶着寒露跑回来:“你就为了问这个,连斗篷都不穿?”
“是呀。”
他嘴角无声弯了弯,想到她刚才的表现,从鼻子里哼了声说:“你刚才不是一副嫌弃的样子吗?”
这人真记仇。
顾锦芙撇撇嘴,偏喜欢他这种斤斤计较的样子。
“是嫌弃啊,我兄长还在呢,你就那么套个玉佩说定亲了,当然嫌弃。但不能代表我不感动。”
他到底没忍住,笑了声,伸手想去摸她头发,结果摸到冰冷冷的宦官帽。他抬手就给她掀了,顺便再将她固定头发的银簪摘下,任她头发披泄,露出常人见不到的柔美来。
滑顺的发丝叫他心情更加大好,抓着一缕放在鼻尖嗅着:“我现在倒想三书六聘,可你愿意吗?”
他索性躺到她边上,与她在黑暗明亮如星子的杏眸相视。
顾锦芙却是直接翻坐起身,在他想动的时候,直接就趴他胸膛上了。
“那你也可以见过我兄长之后,当着他面提。”
“锦芙,这是我们间的事情不是吗?当他面提,我也是要下三书六聘才算正式,一块玉佩,他必定也不会满意。”
他说的是事实。
如今他们兄妹俩,一个在穆王世子身边当个谋士,一个在天子身边当个宦官,上哪儿正式三书六聘要她过门。
她沉默了一下,摸索到他的手,用指尖轻轻去摸他的指尖。上边果然有不平的伤痕,平时不太注意他的手,她也没有发现。
“你是从娘娘给你东西后就一直在刻字吗?”
她怎么会没有发现,都躲着她?
“你出宫的时候花了半天时间赶出来的。你一直都在,被你瞧见了就不新鲜了。”
“娘娘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也有着王爷的名讳,那是王爷亲手刻的吗?”
赵祁慎嗯了声。
这个习惯还是他未谋面的祖母留下的,当年祖母和他皇祖父定情时,是皇祖父给刻的玉佩。祖母后来给了他父王一块上好的玉,说要是遇到心怡的女子,便也做一对玉佩,于是到他这儿父王早早也准备好两块玉佩。
只不过他的名讳早早就刻上了,留下一面让他亲手刻上心爱的姑娘闺名。
顾锦芙猜到了,这会正抿唇笑。
此际去寻炭盆的太监回来,屋里没有亮一盏灯,想了想,又退出去。
跟在后边的宫女疑惑地问:“公公,不送进去了吗?”
那太监抬手一拍她脑门:“比我还没机灵劲儿!”他还寻个什么炭盆啊,魏公公来了,天子哪里还会觉得冷!
赵祁慎此时确实是不觉得冷了。已经不记得是谁主动,两人紧贴着拥吻,连心头都是滚烫的,哪里还会冷。
细微的吮啜声伴着纠缠不清的呼吸拨乱两人心弦,顾锦芙身上软绵绵的,到底还有些许理智,拽住他乱在身上游走的手。
她微微推开他,喘息着问:“现在吗?”
这种时候自然是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赵祁慎喉结滚动,深深凝视披散着发的她......他咽了咽唾沫,到底是摇头:“不了,我就亲亲。”
说着仰头要再吻她,她主动俯身,在他吻上前来说:“那我给你摸摸吧,你这样难受。”
她奔放起来让人简直受不了,赵祁慎知道自己肯定连耳根都红了,在她柔软的掌心中连心尖都是颤抖的。
***
清晨,许志辉早早来跟卓宏换值。乾清宫打开殿门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不该当值的顾锦芙走出来,卓宏跟他交换了个暧昧的眼神,被他一拍头贼兮兮溜走了。
顾锦芙早习惯他们乱猜想,何况许志辉知道她身份,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反倒朝他笑得灿烂:“陛下这会穿戴好了,许正使有要事禀倒能趁这会。”
她倒是能十分能洞察人心,知道他这会早来是有要事。许志辉朝她拱拱手,直接就进了殿往内寝去,顾锦芙站在门口吩咐人到司房膳走一趟,让早上加份羊羹。
“——陛下,穆王那里并没有什么动静,世子在京城,又有太后事在后,估计还是起到震慑作用的。”
刘太后和首辅倒台,赵祁慎如今要忌惮的也就是穆王了。
然而首辅的突然逼宫让他丢失找出朝中穆王潜藏官员的机会,内监关着的那姓李的言官听到太后获罪,居然咬舌自尽。
原先本要让首辅和穆王斗上一斗,结果付敏之暗杀大臣打乱了他计划,如今那言官一死,线索也因此中断。
赵祁慎思索片刻后说:“一定让人盯住穆王府,穆王世子那头暂先不用那么紧张。”
既然顾宇清在穆王世子跟前,他这头缓一缓也无所谓,等见到这个大舅兄再打算也不迟。
许志辉应是,又与他说:“臣昨晚见过赵将军,问清楚当年魏.....顾姑娘来到建兴的过程,确实老王爷当年有派人先去寻顾家母子三人,后来顾姑娘落水,还是我们的人搭了把手一块儿救下的。但来不及救顾姑娘的兄长,后来老王爷派的人一路暗中护着顾姑娘到建兴,老王爷才让您特意去接的顾姑娘。”
当时他还在军营,这事情他并没有参与,现在天子再问起,总算明白为什么天子自以前就宠着这小公公。
老王爷是对顾家报当年的恩。
这些事情赵祁慎是早知道的,不过是确定一下当年没救到顾宇清的过程。
他点点头:“朕知道了,此事莫要给她提。”让她知道自己是故意接近的,搞不好又是一顿挠,还是闭嘴吧。
许志辉当没看穿天子怂人的心思,面色如常告退。
顾锦芙正好与他迎面撞个正,探头看了眼已经坐在炕上的赵祁慎,笑笑地说:“正使这就说完了?”
许志辉也笑:“是,今儿早朝陛下肯定还会再提起追封的事,魏公公恐怕还得跟着费些神。”
顾锦芙正想说自是当然的,就见到派到景阳宫当差一位小太监前来,她当即朝许志辉拱拱手,跟那太监站在庑廊下。
那名太监偷偷塞了张字条给他:“穆王世子身边那位姓邵轩让给公公的。”说罢便又告退。
顾锦芙拆开字条后几乎是小跑进到内寝,把字条往赵祁慎手上一拍:“你大舅哥找着空了。”
第46章
早朝上,天子几道圣令砸下来。
其一为父追封,其二为母正封,其三罢免晋升一批官员,其四重拟恩科监考官员,其五复立番厂。
前有天子对首辅及刘太后一党的杀划果断,几道圣令无一人有异议,或者说是不敢有异议。自古权柄更迭都是血染庙堂,一众人在清肃的祸事中得已保存,自然要把脖子好好扶在脑袋上头,恨不得都像有乌龟的本事缩头让天子注意不到。
顾锦芙立在天子身侧,望着满殿不敢言的大臣,扬眉吐气,心里替赵祁慎高兴。起码朝局逐渐明朗,皇权稳固,比什么都强!
散朝后,顾锦芙回了内衙门,让一众人跟着自己到东北角的内监部地,撤底把门上的封条都撕去。
先前就请示过天子,旧址内部已经进行粉刷,如今红墙琉璃瓦,新植灌木常绿,一切都恢复了勃勃生机。
张永这位曾经历过内监辉煌的宦臣激动得双眼隐有泪花,顾锦芙倒没有太大的感触,唯一要说有的就是在身后一众人朝自己半跪下来那种成就感。心里感慨着,她就说自己是宦官里的状元嘛。
番厂复起,顾锦芙真正信任的并不是宫里那批老宦官,要职里安插的尽是从王府带出来的宦官,欢喜因此也担了要职,掌着番厂大牢的实权。
众位官里的‘老管事’自然不敢为不公争辩,一朝天子一朝臣,放到他们这个小分部里也一样。顾锦芙在除去对李望几人外,都是公事公办,他们心想也未必就没有往上爬的日子,秘诀只在于取信这位新提督就是。
内监里一派和谐,顾锦芙给自己的手下也发了几条密令,开始往宫外走,暗中收买或安插人员在各大臣府里。再在让人特意僻出来的院子里放了书桌椅,众人看得称奇,询问这是不是还要开学堂。
她把哄着赵祁慎写的碧水阁三字牌匾挂上,站在匾下微笑:“今日起你们各掌事的排个轮值,每日下值后到这碧水阁给不识字的孩子们讲课。”
她一言落下众人面面相觑,眼中皆是一亮。
宦官内部争斗厉害,经常结党打压对手,如果轮值教习,那不是更好笼络人心。
众人高高兴兴应是。
内监里的事情安排好,顾锦芙就到大牢里。
今日是首辅一众在番厂大牢最后呆的日子,明儿就会送交大理寺斩首。
她在门口等了一片刻,一身细布袍子的顾宇清缓步前来,朝着她拱手一礼。顾锦芙眸光闪烁,什么话也没说带着他往牢里走。
刘太后到底是一朝太后,先帝的正妻,虽是犯了大错却也不能再留在这处,早早稳回北边的宫殿里看押。如今牢里关押的只有首辅与付敏之一众。
首辅见到顾锦芙前来仍是面上没有表情,她不以为意,本来也不是和这老狐狸说什么,她是来找付敏之的。
付敏之看着她身后青年,见她直冲自己走来,眼底都是厉。不过身陷牢里多日,又已经是最不得志的败将,那样的神色丝毫没有威慑力。
顾锦芙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嘴边的笑带着恶意:“你可知你的家人会跟着你沦落到什么地步?”
付敏之只是冷冷望着她,脑海里想到上回在牢里见她的时候,她正要带走姓李的言官,拿了把假匕首耍他。
他不说话,顾锦芙又是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当年顾家连宗各支共一千三百余人,因你斩首五十三人,余下充军伎一百四十二人,充宫奴三百七十八人,余下皆流放。流放其间遭遇洪水,死伤不能估计......如今你付氏有七百八十七人。”
她数字几乎详尽,付敏之猛然抬头,脸色惨白。
谋逆牵连的是一族,他知道,但真正听到后果到底是有悔恨,死死闭上眼。
“如若今日你朝我们磕上一千四百个头,我可帮你向陛下求情,不让你族人受折辱,给你们最后一个体面。”
当年她父亲获罪,最无辜的就是顾氏族人,政治争斗没有道理可讲。她恨付家,却恨的不是整个付氏,如若让无辜的人再沦落他们顾氏一族的命运,与付敏之父子又有什么区别。
该斩的斩,妇人稚子无辜,也不必加附于他们身上。
顾锦芙也是思量许久才做下这个决定,暗中与兄长有说过,顾宇清的想法与她一致,才有相约今日到大牢里。
付敏之面上血色尽褪,一千四百个响头,忍一时羞辱可让族人免于被践踏尊严。他闭着眼,身体颤抖得厉害。
首辅诧异顾锦芙的要求,不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
大牢里安静得针落可闻,顾锦芙却一点也不着急地等着付敏之做决定,顾宇清在她身侧亦老神在在。
良久,付敏之透着虚弱地声音打破这片安静:“成王败寇,我决意不会朝你这阉人磕头求情。”
这样的结果顾锦芙一点也意外,甚至还笑了声。她环视这牢房的四周,悲悯地说:“你的族人都抵不过你高贵的一个响头,不知道他们听到了是什么感想?付宗长,这就是你的族人。”
她话落,跟随在她身后的一个宦官打扮的老者睚眦欲裂,想要冲进牢里,却被欢喜一挥人让人拽住。他只能恨声朝付敏之大吼:“你这个毫无人性的畜生!怎么能让所有人都跟着你陪葬!”
付敏之听到苍老嘶哑的声音,惶惶睁开眼,被宗长看臭虫一般的鄙夷和浓烈恨意刺得浑身冰凉。
他嘴唇嚅嚅,猛然看向顾锦芙,双眼睁得极大:“你......你又算计我!”
让他死前还得受到族人的唾弃与怨恨!
“就是算计你又如何?”她又是那种带着恶意的笑,笑里有着极浓郁的恨,字字如针,“我恨不得将你们父子扒皮抽筋,挫骨扬灰!哦,你那贼父倒是可以被扬灰,一会我就让人给扒出来。”
“魏锦!”
付敏之跳起来,拖着沉重的铁镣想要向她扑去。顾宇清已快一步,抬脚就将他踹翻,踹完还将鞋底在地上碾了碾,是在嫌弃付敏之脏了自己的脚。
首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魏锦对付家的恨意是从哪来的,他有些心惊。
顾锦芙在付敏之狼狈间蹲下身,盯着他满是血丝的双眼低声说了几个字,原本还想要扑上去的付敏之如被定身了似的,直至她笑着站起身走出牢房,他才发出恐惧地吼叫声:“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