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范雪瑶渐渐平复了忧虑后怕的心情,楚楠心里却没放松下来。翌日回了鸿宁殿,他便让李怀仁去打探昨日皇后与范雪瑶商谈百日宴的经过。李怀仁驱使了几个徒弟去打听,小徒弟们都是耳目广的主儿,椒房殿作为皇后宫殿,里面自然少不了他们的耳目,不多时他得知了全部经过,整理好了言辞便进殿跟楚楠回禀了。
楚楠听着李怀仁的汇报,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皇后当着他的面一派贤惠温良,可转过脸对着瑶娘又是另一番模样。
明明让瑶娘与她一起操办百日宴是他的意思,皇后却提也不提,这般瑶娘难免会以为是皇后的意思,自然心中惶恐。且皇后当时的话语与其说是在询问瑶娘要如何办百日宴,不如说是在试探瑶娘。
楚楠眼眸微微一深。瑶娘自进宫以来,安分守己,深居简出,往来的也只那寥寥几人,不过是低位妃嫔为争宠而有意攀附利用罢了。之所以惹人忌惮,无非是他看重她些罢了。
瑶娘如此守礼知分寸,全副身心皆用在了侍奉他,孝敬娘娘上,对皇后更是恭敬有加,从不曾有恃宠而骄之心。这次是他想让瑶娘一起操办百日宴,不关瑶娘的事,结果皇后竟还处处提防瑶娘?
他原以为皇后虽然出身不显,才能也不大出色,这些年掌管后宫,虽没什么功绩但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只那一次,误了万氏的子嗣,但那是万氏不逊在前,她为了维护身为太子妃的威严,事出有因。
何况之后,她也落了胎。可见心中是惶恐后悔的。他便以为她德行品性是好的。因此他即便不喜爱皇后,也对她特存几分敬重。今日他方才知道,皇后也并非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是真的公正,宽容的。
他因为娶了她做正妃,让她在那几年里跟着他担惊受怕,心里过意不去。因此就算中宫无子,她又过失导致万氏小产,他也从不曾因此责怪她,甚至还怕她心里不安,常常安抚她。
他以为自己与皇后就算没有男女之情,也是有份夫妻默契在的。
以为皇后明白,他欣赏的是她的贤良。就算她没有好的出身,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美丽的外貌,甚至没有子嗣。只要她做好皇后的本分,就不会动摇她的后位。
先前万婕妤等人虽及不上瑶娘,也是很出众的美人。他若是那种只在乎外表的人,她的日子岂会这么好过?早在万氏小产时,她的太子妃就不保了。
那时候,他几乎被废。是所有拥护他的大臣们极力反对,才艰难保住他的太子之位的。在最艰难的时候,并非没有心腹劝他放弃她的。只是一个太子妃,人人皆知她“无德”。何必为了她冒着被废的风险?
他却硬撑着先帝的咄咄相逼,也将她保住了。
这件事,还不够皇后知道他的性情吗?
他如此爱重瑶娘,若真有心宠妾灭妻,瑶娘岂会只是区区昭仪?早便位及贵妃了。
想到皇后面上是那样的端庄、贤良,内心却是这么看待他的。楚楠不由得感到有些失望。
原来,皇后并不懂他。
范雪瑶含笑剪断绣线,打了个结。绣架上珍珠白的素罗面上,已然以一针一线遍绣满罗的玉兰、海棠与牡丹花的花枝、花苞儿,最终绣成了玉堂富贵的花样儿。淡雅的素罗变得富丽精美,只等着缝纫成漂亮华贵的刺绣罗裙。
看,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微尘粒沙,可只要一点一滴地坚持不懈积聚下去,最终也能成塔呢。
到了小皇子的百日宴那天,这日天刚亮,范雪瑶就起来了,满殿宫女里外忙碌着。
宫女们站成一排,手上皆提拉着一件上衣或者裙子,或锦缎或绫罗,或刺绣或织锦,琳琅满目,富丽堂皇。
范雪瑶抱着儿子坐在榻上,一件件看过来,逢着合心意的就食指凌空一点,那人便会意站到一旁。掠过去的便去拿了新的来再供选择,如此一番下来,足凑齐了六七套衣裙,又齐齐拿着站成一列,照着方才的过程一色儿再来一遍。
“那条珍珠白,玉堂富贵的裙子呢,怎地没拿出来?我不是让落霞你们缝制的吗?”范雪瑶视线从几件裙子上看了一圈,想起先前自己亲手绣的裙子,问道。
春蝶站出列,答道:“奴婢们赶工缝制好了,只是前两日接连下雨,没能暴晒,捂了一股子味儿,昨儿才又浆洗了一遍,熨好了,只是没能来得及熏香。”
范雪瑶摆了摆手:“何必熏什么香,旭儿尚小,哪儿耐得住那股子味道。清清爽爽的才正好。取了来吧。”
春蝶闻言便看向秀儿和月婵,现如今衣裳钗钏都归她们管,秀儿便去将那条玉堂富贵珍珠白的罗裙取了来。
范雪瑶依着那条罗裙去挑上衣,这会儿正热着,想来宴席上虽会置冰,也不该有多凉快,衣裳还是单薄些的好,免得到时捂了一身汗。便将那些绣花的罗,织花的锦缎什么的都刨除了,目光落在那两件纱衣上。
一件是四合如意云暗花纱,另一件是松花色的梅花蜂蝶纹暗花纱。
正巧裙子是玉堂富贵的花卉纹,梅花蜂蝶暗花纱配裙子的花纹,且罗裙是珍珠白,纱襦是松花色,襟袂处缘着粉红边,绣牡丹花纹,看起来也雅淡中带些娇艳。
于是范雪瑶选了粉纱边的松花色梅花蜂蝶暗花纱衫儿,衬着那条珍珠白罗裙,再配一条桃红的束带,玉环宫绦压裙,一双绣海棠花的红罗鞋搭配着。
她的衣着选好了,又开始选起了儿子的,这便简单多了,里头还穿着旧细棉内衫儿,外头裹件福寿三多的大红织锦袍,再缠流云百福洒金罗襁褓,便妥帖了。
于是宫女们把衣裳皆拿了下去,或熨或晒,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其后画屏又领着一众宫女打扫里外,务求将整个披香殿洒扫的纤尘不染。范雪瑶索性抱着儿子躲去了前殿,又跟春蝶说:“不如我们殿里也办几桌酒菜,我们自个儿人也热闹一下。你们好歹今后也得照看着旭儿几年的,虽是主仆,可到底是一场情谊。宫里办的宴气派体面是有了,可再好你们也沾不上,我心里面总觉着不大是滋味。”
春蝶听了这贴心的话,鼻子微酸,抿着嘴儿忍着到了嘴边的笑意:“深谢昭仪娘子如此宽厚奴婢们。能服侍娘子与小皇子一场,实乃奴婢们的福分,怎敢言说什么情谊?”
“你们到底跟了我一场,又是本分勤恳的人,我待你们较旁人亲厚些也是自然。”范雪瑶调整了一下抱儿子的姿势,笑着道:“况且也不是什么恩惠,不过是三俩席酒菜罢了,也是庆贺旭儿的百日之喜,算不上什么。”
既然是要办酒席,自然得今早知会膳房,春蝶去了,与膳房把范雪瑶的话这么一说。“娘子说了,要整四席齐整的酒席,一切所费用的,回头理个数目呈报给画屏姐姐。晚间我们殿里的都吃些酒菜,热闹热闹。”
邹掌膳正在照旧清点各食材数目,闻言忙笑着说:“昭仪娘子真是个善心菩萨,小皇子过百日,竟还给我们整酒席,哪来的这么大的仁慈善心呢。”
春蝶笑她:“尽好听的说的天花乱坠的,回头叫昭仪娘子听了去,落着一顿说不冤枉你。”
“我这说的可都是大实话,瞧瞧这满宫的,有哪个似我们昭仪娘子这般体恤手底下人?”
邹掌膳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怕跟姑姑你说句交心话,从前我还没来披香殿当值的时候,心里也虚的很。从前在司膳房做事,掌级虽然不高,可上头几座大山撑着的,天塌下来也压不着,到底心里踏实。好好的来专门伺候妃嫔的膳食,伺候的好了也罢,若是一个不好,首先遭殃的可不就是我了吗?”
春蝶听着她的话,也道:“可不就是你说的这样。”
邹掌膳笑了笑,道:“后来才晓得原来我们昭仪娘子是这般赏罚分明的主儿,从前我刚来时,烹制的膳食怎么呈上去就怎么端回来,那时候连夜里头睡觉都睡不安稳,生怕哪天就给撤了职。偏偏昭仪娘子从不责骂,只耐心又细心地指点我们改善手艺。这才教出了我们如今的手艺,不仅昭仪娘子吃着高兴,连陛下都吃的好,这不就是我们这些领着差事的最大的福分?”
第六十五章 艳光逼人
听明白邹掌膳的话中含义,春蝶不禁笑的愈发灿烂。
她一开始来披香殿也是这般想的,原本在司制房做的好好的,只要过些时候,熬点资历就能稳升掌级,假以时日,典级,司级也不在话下。谁愿意来妃嫔的殿里做事?做的再好也不过是得些微末赏钱,没有出头之日。可她们在司制房里做事的,又哪会缺那点子钱?都是想往上升,到时候光是月银就是现在的几倍了。得是那些小嫔妃赏多少次才够的上的?
可现在她却庆幸自己来了披香殿,赏钱丰厚不说,也因为伺候的是宫里第一受宠的妃嫔而分外体面。她一个小学婢,原本在司制房时是见谁都得陪笑脸的,现如今却成了别人陪笑脸捧自己了。岂不是得意的很?
这一点邹掌膳尤其感受的最深刻,从前她只是微末的掌级女官,不说同等级还有另外三人,上头还压着四典膳,二司膳,上头不让出来位置来,她就不可能升上去。
虽然她现在只是伺候一个昭仪,可看这范昭仪的受宠之状,升上妃位也只是假以时日罢了。且活儿轻松,又能学得一身好手艺。往后离了这里,还愁没好前程?只现在她去司膳房时就多的是人巴结她,以求从她这儿学些手艺过去。连从前高高在上的司膳都对她和颜悦色,平易近人。
每每想到这些,她便觉着得意极了。当时她还当自己是被下放,是倒霉,可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就是这样吗?
待到了下午,睡了个午觉起来,范雪瑶便开始进行妆扮了,首先沐浴了一遍,务求从头到尾微尘不沾,清爽洁净。
头发也洗干净了,用了十几条布巾绞干,再蘸着庄子送进宫来的茉莉花浸的山茶油香泽篦通,一点一点梳成随云髻,再将多余的香泽抹去。完事后,发髻乌黑亮泽,仿佛最上等的黑缎一般,服贴而不油腻。
发饰因为太沉了,戴着累人,暂时不簪戴,等到准备出发的时候再插戴好就行了。
而后便是服饰了,穿上早已挑选好的衫裙,再腰间束一条桃红的绣遍地怒放海棠的束带,玉环宫绦压裙,裙摆微微露出绣海棠花的红罗鞋秀气的鞋尖儿。衬得身姿窈窕,肌肤白玉剔透。
一双弯如新月的黛眉下面是水润灵动的桃花眼,哪怕是素着秀脸,依然唇红面粉,星眸皓齿,婉丽娇美,似极了一朵娇俏俏盛开在一捧绿色荷叶中的幽静睡莲。
范雪瑶穿戴好了,便去看儿子怎么样了。
调儿与散花回道:“刚喂过奶,也便溺了,可以换衣裳了。”
“嗯,把先前备好的衣裳换上吧,动作利落些,仔细点别弄疼了小皇子。”范雪瑶寻了个椅子坐下候着乳娘们给儿子换衣裳,拨了拨手指,依稀觉着手指尖儿还有些发麻。她没有留长指甲,只短短的小月牙儿,此时指甲上透着粉艳的桃红色。
前日宫人采了红凤仙花叶,加明矾捣成汁,涂在指甲上缠着丝帛过夜,连敷两日,才染成了这略明艳的粉红。她不大喜欢太过艳丽的殷红、猩红,总觉得太过艳了,若不是为了在百日宴上衬出她昭仪的气势来,她都不会染指甲。
她觉得指甲就是要那健康的粉红色泽才好看。正所谓纤纤玉指,妙在无暇。不是吗?
这里又没有洗甲水,可以随时染随时洗去。染成鲜红色,指甲慢慢长出来,渐长渐退,半粉红半鲜红的,又怎么美?
偶尔能看到殿里的宫女儿们凑在一起比谁的指甲养的好,染的漂亮,看的她总不禁摇头。她们都喜欢捣鼓指甲,不光留的寸许长,染的指甲色如胭脂,还美其名曰红鸦嘴。
大概她是个俗人,她想的是,留那么长,哪日翻了指甲,不知道得疼成什么样。
不过时至今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大概是这些女孩儿养指甲养久了,小心仔细也成了习惯了?
不过,她们是怎么留着那么长的指甲,还能做到能够自如干活的?
这真是件不可思议之事。范雪瑶心想。
乳娘、侍女们分工合作,有的拿着衣裳,有的负责抱着小皇子,有的负责给穿。换做别人家给小婴儿穿衣裳,兴许只是眨眼的事,可换成伺候皇子,那就成了个累人的活了。
小孩儿以为大家是在跟自己玩,肉呼呼白嫩嫩的小脸蛋儿笑成了花儿,咯咯笑着不停挥舞着小肉手,浑然不知自己给旁人添了多少麻烦。
刚把织锦大红袍给他套上一条胳膊,还没转战另一条胳膊呢就给他挥着小手甩掉了。等到一身衣裳穿下来,乳娘和侍女们一个个的都累出了一身汗。忙不迭地用流云百福洒金罗襁褓裹住,小心地抱起来,走到范雪瑶跟前弯着腰道:“娘子,奴婢们给小皇子穿戴好了。”
范雪瑶就着这个姿势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儿,见儿子都齐整了,满意地微微点头。然后便让画屏等人服侍她妆点,至于乳娘们便先候着,等到了时辰再来传她们出发赴宴。
她也没打算弄什么特立独行,依着时下流行的妆容画了。
所谓流行的妆容,也就是先用粉敷面,再抹上胭脂,晕染远山眉,点绛唇,贴花钿。花钿是用蜻蜓翅膀描金剪成梅花状做底子,再贴上小珍珠而成的。秀丽而妩媚,衬着她的眉眼分外动人。
而后,画屏从妆奁中取出一支折枝金桂镶珠大朵珠花插戴在髻脚处抱卧着,髻上竖插一支月兔衔枝戏鹊镶宝金簪,髻上点缀着几朵拇指头大的牡丹花头簪,又斜斜插上一支米珠双喜字如意蝠头金步摇。
步摇顶端是翡翠雕的大蝙蝠,其嘴里衔着两个小金套环,下面衔接一个翡翠的如意云头。如意云头下缀着三串长珍珠。每串珍珠又平行分为三层,层与层之间用红珊瑚雕琢的双喜字间隔。串珠最底端用红宝石作坠角。整支步摇流苏儿很长,戴在发髻顶端,珠穗下垂与耳垂齐平。
金丝耀目,红宝流彩,更是映得她的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那小巧饱满的耳垂上还挂着赤金嵌珍珠的流苏耳环,长长的流苏将她白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勾勒得更加惹人注目。在一走一动之间,耳环的流苏儿和步摇微微摇曳,万种风情尽生。
范雪瑶站起身,略走了两步,行动间风姿宜人,娇弱如轻柳,腰身盈盈一揠,端的是清雅动人,愣是叫众人看的眼神愣愣的。
画屏忍不住道:“先前总见昭仪娘子素净打扮,已觉秀雅柔婉,清丽脱俗。如今盛装,方知何为艳光逼人……”
不光是画屏她们这么觉得,连范雪瑶自己都忍不住多看了镜中自己两眼。以前她嫌麻烦,也嫌脂粉污人,毕竟大多都是含铅的。每天都是只抹面脂润肤,很少沾胭脂水粉。现在一色儿的打扮下来,明艳妩媚,通身的雍容富贵之气,和平时的模样俨然两个人了。